第14章 双生
陈二醒来之时，已经重新被关回囚笼。
奇怪的是，身上原本极重的伤势好了大半。
自己这是天赋异禀？
回忆起那场战斗，到底是怎么结束的，胜负又如何，自己也是没有丝毫记忆。
陈二靠坐在囚笼之中，背靠栅栏，头一下一下轻轻磕着，发出当当的闷响。
想不通，愈发的想不通。陈二回想起自花阁冲突以来的一切，总觉得后续发展的脉络太过矛盾。那宋慕对自己的情感也煞是奇诡复杂，就好似我与他是什么多年故交一样。
如同野兽般的低沉嘶吼却在这时出现，打断了陈二的思绪。
陈二四下看去，发现这一囚舍竟然不止自己这一处囚笼。那房间边缘，竟还有一个囚笼。那囚笼之中，此刻趴伏着不知何物，隐于黑暗之中，陈二只能看到一双碧色眸子闪烁着仇恨的火花。
是某种妖兽？陈二仔细感受，确实有丝丝妖气，可这未免也太过淡薄。而且，这妖兽嘶吼也不似自己印象中那些擅引月华而修的品类。
那就只能是某种脆弱的异种。陈二思索着，轻轻敲击栏杆，又发出当当的闷响。
那妖兽身子愈发压低，喉咙中的嘶吼腔调也愈发沉闷。
看来是不喜这声音啊，陈二停手。
陈二看了看自己囚笼中，还有不知何时准备好的食物：一块干肉，一个杂面馒头，一碗水。陈二便准备把干肉扔过去，免得这“舍友”半夜鬼哭狼嚎惹人厌烦。
手都举到半空，陈二想了想，还是咬了一口干肉，这才扔过去。
那妖兽碧色眸子跃动，随即便传来咀嚼声。
陈二听着这咀嚼声，五脏庙也开始叫苦，于是拿起杂面馒头就着清水一点点吃了下去。
咀嚼声停止，那妖兽便直直的盯着陈二，看的陈二发毛。
“干嘛，我可什么都没了。”陈二摊开手，示意自己确实手中空空。
那妖兽闻言，打了个鼻息，嗤了一声，便伏下身子，阖目睡去。
“你什么意思你？”
我还喂出毛病了是吧？
那妖兽没作反应，只是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陈二其实也不怎么恼，他只是下意识就模仿起了师兄的行为。若是师兄在这里，一定还会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陈二盘膝坐好，思索着白天的战斗。
白天的战斗太过惊险了。区区人道境巅峰，一个神到境的地罗刹就能把自己逼成这个样子，以后还怎么对抗半步天道的赤九呢？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提升修为境界。
气血境入志在，需入心境世界刻下道则。
志在境入神到，师兄只说了八字箴言：志得意满，方为神到。
再追问下去，师兄就笑着说，要不要下次吃饭的时候我嚼碎了吐你嘴里？
可是这八字箴言，本就晦涩了些。
何为意满呢？是身体再也承载不住更多的灵力，还是道则修行进无可进？
若是青妙师兄在，想必是会给些建议的吧。
可惜不仅青妙师兄不在，连好好师兄此刻也被官家鹰犬所累。
又是孤身一人。
陈二本想坐定，却沉浸不得，看着那妖兽睡得正酣，莫名起了玩耍的心思，于是掐了个水法，往那妖兽位置弹了些许水珠过去。
“不理我。”陈二干脆多凝结了些水珠，直到周边空气都隐隐有些干燥，才罢休。
然后那妖兽就如同晴日落雨一般，被浇成了落汤鸡。
那标志性的碧色眸子亮起，随即便是冲撞囚笼的巨大声响。
借着些许微光，陈二才看清那唯一没有隐于暗处的身体。
那是一双幼小、瘦弱又肮脏的手，遍布血污、尘土和伤疤。这双手的主人，大抵是和自己差不多年岁的，那奇怪的嘶吼音节，原来本就不是什么妖兽异种，那是一个绝不超过总角之领的孩童在模仿野兽。
是人。
又是熟悉的嘶吼声传来，满溢出不满和威胁。
陈二想起了青妙师兄的教导，那时青妙师兄正说着著名的濠梁之辩，也让陈二记住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典故。陈二总觉得，我既非鱼，怎可能知其乐知其不乐，即便是人，那也不能作此谈不是？青妙师兄只是叹了口气，说道，此说非重诡辩，欲让世人多些同而为人的思量而已。
陈二听得似懂非懂，青梧师兄在一旁笑得开心。
人不可不为他人想，亦不可常作他人想。这就是青妙师兄从典故中拆解出，适用于自己的道理。青梧师兄想来亦是这般想法吧，不然为何要笑得那般开心呢。他又在嘲笑青妙师兄对牛弹琴了。
对啊，我怎么会不懂呢？
陈二对自己并非完全没有自觉。即便被父母小妹深爱着，自己内心，却对家人始终有着隔阂。
陈二在惧怕自己的感情。他内心深处不知何处的呼喊，始终提醒着他，这一切都是幻梦，这个世界所给予的每一份温柔，到最后，都会化作刮骨剃刀，将陈二内心的人性一刀一刀剜走。
可是陈二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那一场场从前名为家人，现在名为师兄的幻梦。
只要陈二一天不能向所谓的幻梦与现实妥协，他就终究面临着个体的人性与神性之争。
那人眼见陈二呆滞，似乎更加恼怒，张口狠狠的咬住囚笼。
真是一张脏脸，一口烂牙。
“没有尖牙利齿，你是怎么活下来的。”陈二语气，仿若见了老友。
“邕宁冬日苦寒，朔风早起，雪也时常下得紧，很不容易吧。”陈二缓缓说道。
那人此刻蹲伏着，不再声响，只是听着。
“想必你在妖兽之中，也应当是一个异类。和我很像呢。前段日子过的很苦，我的父母小妹都被邪修所害，我很难过。可我更难过的是，我的内心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不必如此难过。从小到大，我所珍视的一切，都会被那个声音所否定，他说，这一切都是幻梦，我，是迟早要苏醒过来的。
所以我越发害怕与这个世界发生联系，也越发害怕我心中那个声音是对的。因为我的父母小妹太过深爱我，他们从不在乎我这种异类，只是一门心思地深深爱我。
后来，我又遇到了师兄。师兄说我身上有粹然神性，说我天生淡漠如同高处的神明。我当然知道呀，不然我心中那个声音，又能作何解释呢？但师兄不管如何，也都没有放弃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太开心太开心，让我以为那个声音才是真正的镜花水月而已。”
陈二嘿嘿笑着，眼泪如线。
“从前有家人陪伴，而后是两个师兄。直到又孑然一身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始终都没能摆脱。那个声音，让我根本学不会何为怜悯。”
“直到遇到了你。我其实很同情你的不幸，生而为人，却只能以野兽身份过活。可我作他人想后，才知道，原来最不幸的还是我。”
陈二双手抓紧栏杆，疯魔般地拼命晃动：“知之，才是大不幸！”
陈二宁可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异类身份，也不愿意时刻挣扎去面对。面前这个被妖兽抚育长大的孩子，或许从来都认为没有作为人的认知。而自己呢？从记事起，就要与心中的那尊“神祇”相争。
宋慕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陈二旁边。
一指灵犀，点至陈二眉心。
“怎么疯成这个样子。”宋慕皱眉。
“若不是道心尚未彻底定型，今日这般，你怕不是一颗道心碎之又碎。”宋慕叹气。
这个山芋怎么越来越烫手了啊。你可千万别出什么意外，不然陈青梧那小子不得恨死我。
罢了罢了，先打入心境世界吧。
陈二再醒来，发现自己又到了那一方心境世界。
立于花海之上，陈二这次却没有再去往那棵刻上了金言玉律的古树身边。
陈二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花海踱步，待到抬头，却又发现自己回到树下。
此刻树下，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骨相极好，与自己年岁相仿，生得唇红齿白，爽朗清举，虽不俊美，却也观之舒心。独独就是穿的破衣烂衫，大煞风景。
“你来了。”那人笑着说道。
“你是何人？”陈二问道。
“我可没有少说话，却认不得我声音？”那人双手拢袖，嘴角依旧噙着丝丝笑意。
“是你！”陈二这才知道面前这人的身份。
陈二嗫嚅半晌，最终没有问出那个心中最大疑问。
那人踱至陈二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拍拍地面，示意陈二坐下。
陈二坐了下来，却听那人说道：“其实啊，我不是什么神祇。你小子思来想去，就从来没有出现类似前世今生的想法么？”
“前世今生？”陈二疑惑。
“对啊，说不得我便是你前世留下的一点灵光未散，此世就是来助你成仙。”
“有道理。”陈二觉得确实有些道理。
那人却一巴掌拍在陈二脑门，骂道：“猪脑子，这种屁话你都能信，你那好好师兄是这么教你的？”
陈二被这一巴掌打得人都懵了三分。
“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能让你心境出现起伏，甚至深信不疑么？”那人一脸不可置信，似有些难以接受。
陈二还是疑惑。
那人似是认命一般叹了口气，“因为我就是你啊。”
陈二转头看向那人，尚在消化这闻之振聋发聩的消息。
“这样，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呢，有这么一个人，无父无母，却有幸被世家大族所看中，收为养子。起先呢，这个人以为世家能看中他，定然有所图谋。可是呢，后面不管他怎么努力，试图去证明自己所想，却发现，他还真就是那个被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砸到的人。世家的掌门人就真的是看他可怜，才收养他罢了。所以这个人自责至极，想着好好长大，总会有一天，自己会有能力为这个世家尽一份绵薄之力。
可是呢，天有不测风云。世家遇袭，满门不存，唯有这个人不知为何活了下来。他时时刻刻渴求着真相和力量，可惜，两个东西他都没能得到，还莫名失去了自我，沦为乞儿。
直到他遇到了一个极了不得的老道。那老道手段通天，给了这人一丝丝得道的契机。老道令其入梦，欲使其证明道心，方可传道。于是，便有了我，也有了你。”
那人絮絮叨叨，陈二却听了个明明白白。
“所以，我是你梦中身么？”陈二问道。
“非也非也，我原本也以为你是我梦中身。这也就有了我始终维持一点灵光不散，时时刻刻提醒你此界虚假的行为。不过呢，后面我发现，或许现实与虚幻，从没那么清晰。吾梦陈二，陈二梦吾？这谁又能说清。”
“所以我清醒之后，也并非时时出现，毕竟你我二人，一体共生。陈二的人生，亦是我的人生。正因你中有我，我才更应该放弃对你的干预。”
这人手中光球显现，其中关押这周身青白魔气缭绕的上尸，而后被其一把捏碎，化作点点荧光散去。
“你说你并非时时出现，那我为何还能时常感受到你的影响。”陈二看着体内上尸被轻而易举灭杀，震惊之余，倒也是希望另外一个自己能够解惑。
“因为从来都是你没有放过自己啊。”
陈二难以置信。
“可，明明是你最早与我说此界为虚...”
“这么多年的生活都没有能够改变你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你的家人逝去，伤感之情甚至来自于我这里。现在我就站在你面前，你还能以我为借口欺骗自己么？”
陈二神色变换无定，如同最初在陈仙一和青妙面前那样，如有两人在其体内拉扯。
看着陈二那双亮起散出灿然金光的眸子，那人笑道：“终于逼出来了么？可让我好找。”
话毕，那人单手成爪，掌心有莫大吸力。只见陈二眉心突起，似有什么东西在拼命挣扎，抵抗着吸力。奈何这人做足了准备，只是略微加大了力量，这寄宿于陈二眉心之物便被一点点抽离。
看着手中这颗浸满七情六欲的神心，那人这才松了口气。
“这是什么？”陈二恢复意识的一瞬间，便注意到了这颗散发着熟悉气息的晶体。
“被人放于你体内蕴养的神心，逐渐蚕食掉你的人性，变成它自己的养分。这东西成熟之后，会让你彻底变成一尊神祇，不过或许等到它成熟那天，会有人来摘果子也说不定。”
陈二还欲再问，却被那人噤声。
“此次所费甚多，短期内我不能再出现。所以我只能简单交代你，相信你的师兄，然后重新学习如何作为一个人活下去。”
说罢，那人将那晶体推入古树身前。那古树生长出无数枝桠，将神心缓缓包裹封印，深埋于地底。
“古京墨。”
那人消散之前，只是说了自己的名字，以作离别。
奇怪的是，身上原本极重的伤势好了大半。
自己这是天赋异禀？
回忆起那场战斗，到底是怎么结束的，胜负又如何，自己也是没有丝毫记忆。
陈二靠坐在囚笼之中，背靠栅栏，头一下一下轻轻磕着，发出当当的闷响。
想不通，愈发的想不通。陈二回想起自花阁冲突以来的一切，总觉得后续发展的脉络太过矛盾。那宋慕对自己的情感也煞是奇诡复杂，就好似我与他是什么多年故交一样。
如同野兽般的低沉嘶吼却在这时出现，打断了陈二的思绪。
陈二四下看去，发现这一囚舍竟然不止自己这一处囚笼。那房间边缘，竟还有一个囚笼。那囚笼之中，此刻趴伏着不知何物，隐于黑暗之中，陈二只能看到一双碧色眸子闪烁着仇恨的火花。
是某种妖兽？陈二仔细感受，确实有丝丝妖气，可这未免也太过淡薄。而且，这妖兽嘶吼也不似自己印象中那些擅引月华而修的品类。
那就只能是某种脆弱的异种。陈二思索着，轻轻敲击栏杆，又发出当当的闷响。
那妖兽身子愈发压低，喉咙中的嘶吼腔调也愈发沉闷。
看来是不喜这声音啊，陈二停手。
陈二看了看自己囚笼中，还有不知何时准备好的食物：一块干肉，一个杂面馒头，一碗水。陈二便准备把干肉扔过去，免得这“舍友”半夜鬼哭狼嚎惹人厌烦。
手都举到半空，陈二想了想，还是咬了一口干肉，这才扔过去。
那妖兽碧色眸子跃动，随即便传来咀嚼声。
陈二听着这咀嚼声，五脏庙也开始叫苦，于是拿起杂面馒头就着清水一点点吃了下去。
咀嚼声停止，那妖兽便直直的盯着陈二，看的陈二发毛。
“干嘛，我可什么都没了。”陈二摊开手，示意自己确实手中空空。
那妖兽闻言，打了个鼻息，嗤了一声，便伏下身子，阖目睡去。
“你什么意思你？”
我还喂出毛病了是吧？
那妖兽没作反应，只是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陈二其实也不怎么恼，他只是下意识就模仿起了师兄的行为。若是师兄在这里，一定还会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陈二盘膝坐好，思索着白天的战斗。
白天的战斗太过惊险了。区区人道境巅峰，一个神到境的地罗刹就能把自己逼成这个样子，以后还怎么对抗半步天道的赤九呢？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提升修为境界。
气血境入志在，需入心境世界刻下道则。
志在境入神到，师兄只说了八字箴言：志得意满，方为神到。
再追问下去，师兄就笑着说，要不要下次吃饭的时候我嚼碎了吐你嘴里？
可是这八字箴言，本就晦涩了些。
何为意满呢？是身体再也承载不住更多的灵力，还是道则修行进无可进？
若是青妙师兄在，想必是会给些建议的吧。
可惜不仅青妙师兄不在，连好好师兄此刻也被官家鹰犬所累。
又是孤身一人。
陈二本想坐定，却沉浸不得，看着那妖兽睡得正酣，莫名起了玩耍的心思，于是掐了个水法，往那妖兽位置弹了些许水珠过去。
“不理我。”陈二干脆多凝结了些水珠，直到周边空气都隐隐有些干燥，才罢休。
然后那妖兽就如同晴日落雨一般，被浇成了落汤鸡。
那标志性的碧色眸子亮起，随即便是冲撞囚笼的巨大声响。
借着些许微光，陈二才看清那唯一没有隐于暗处的身体。
那是一双幼小、瘦弱又肮脏的手，遍布血污、尘土和伤疤。这双手的主人，大抵是和自己差不多年岁的，那奇怪的嘶吼音节，原来本就不是什么妖兽异种，那是一个绝不超过总角之领的孩童在模仿野兽。
是人。
又是熟悉的嘶吼声传来，满溢出不满和威胁。
陈二想起了青妙师兄的教导，那时青妙师兄正说着著名的濠梁之辩，也让陈二记住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典故。陈二总觉得，我既非鱼，怎可能知其乐知其不乐，即便是人，那也不能作此谈不是？青妙师兄只是叹了口气，说道，此说非重诡辩，欲让世人多些同而为人的思量而已。
陈二听得似懂非懂，青梧师兄在一旁笑得开心。
人不可不为他人想，亦不可常作他人想。这就是青妙师兄从典故中拆解出，适用于自己的道理。青梧师兄想来亦是这般想法吧，不然为何要笑得那般开心呢。他又在嘲笑青妙师兄对牛弹琴了。
对啊，我怎么会不懂呢？
陈二对自己并非完全没有自觉。即便被父母小妹深爱着，自己内心，却对家人始终有着隔阂。
陈二在惧怕自己的感情。他内心深处不知何处的呼喊，始终提醒着他，这一切都是幻梦，这个世界所给予的每一份温柔，到最后，都会化作刮骨剃刀，将陈二内心的人性一刀一刀剜走。
可是陈二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那一场场从前名为家人，现在名为师兄的幻梦。
只要陈二一天不能向所谓的幻梦与现实妥协，他就终究面临着个体的人性与神性之争。
那人眼见陈二呆滞，似乎更加恼怒，张口狠狠的咬住囚笼。
真是一张脏脸，一口烂牙。
“没有尖牙利齿，你是怎么活下来的。”陈二语气，仿若见了老友。
“邕宁冬日苦寒，朔风早起，雪也时常下得紧，很不容易吧。”陈二缓缓说道。
那人此刻蹲伏着，不再声响，只是听着。
“想必你在妖兽之中，也应当是一个异类。和我很像呢。前段日子过的很苦，我的父母小妹都被邪修所害，我很难过。可我更难过的是，我的内心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不必如此难过。从小到大，我所珍视的一切，都会被那个声音所否定，他说，这一切都是幻梦，我，是迟早要苏醒过来的。
所以我越发害怕与这个世界发生联系，也越发害怕我心中那个声音是对的。因为我的父母小妹太过深爱我，他们从不在乎我这种异类，只是一门心思地深深爱我。
后来，我又遇到了师兄。师兄说我身上有粹然神性，说我天生淡漠如同高处的神明。我当然知道呀，不然我心中那个声音，又能作何解释呢？但师兄不管如何，也都没有放弃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太开心太开心，让我以为那个声音才是真正的镜花水月而已。”
陈二嘿嘿笑着，眼泪如线。
“从前有家人陪伴，而后是两个师兄。直到又孑然一身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始终都没能摆脱。那个声音，让我根本学不会何为怜悯。”
“直到遇到了你。我其实很同情你的不幸，生而为人，却只能以野兽身份过活。可我作他人想后，才知道，原来最不幸的还是我。”
陈二双手抓紧栏杆，疯魔般地拼命晃动：“知之，才是大不幸！”
陈二宁可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异类身份，也不愿意时刻挣扎去面对。面前这个被妖兽抚育长大的孩子，或许从来都认为没有作为人的认知。而自己呢？从记事起，就要与心中的那尊“神祇”相争。
宋慕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陈二旁边。
一指灵犀，点至陈二眉心。
“怎么疯成这个样子。”宋慕皱眉。
“若不是道心尚未彻底定型，今日这般，你怕不是一颗道心碎之又碎。”宋慕叹气。
这个山芋怎么越来越烫手了啊。你可千万别出什么意外，不然陈青梧那小子不得恨死我。
罢了罢了，先打入心境世界吧。
陈二再醒来，发现自己又到了那一方心境世界。
立于花海之上，陈二这次却没有再去往那棵刻上了金言玉律的古树身边。
陈二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花海踱步，待到抬头，却又发现自己回到树下。
此刻树下，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骨相极好，与自己年岁相仿，生得唇红齿白，爽朗清举，虽不俊美，却也观之舒心。独独就是穿的破衣烂衫，大煞风景。
“你来了。”那人笑着说道。
“你是何人？”陈二问道。
“我可没有少说话，却认不得我声音？”那人双手拢袖，嘴角依旧噙着丝丝笑意。
“是你！”陈二这才知道面前这人的身份。
陈二嗫嚅半晌，最终没有问出那个心中最大疑问。
那人踱至陈二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拍拍地面，示意陈二坐下。
陈二坐了下来，却听那人说道：“其实啊，我不是什么神祇。你小子思来想去，就从来没有出现类似前世今生的想法么？”
“前世今生？”陈二疑惑。
“对啊，说不得我便是你前世留下的一点灵光未散，此世就是来助你成仙。”
“有道理。”陈二觉得确实有些道理。
那人却一巴掌拍在陈二脑门，骂道：“猪脑子，这种屁话你都能信，你那好好师兄是这么教你的？”
陈二被这一巴掌打得人都懵了三分。
“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能让你心境出现起伏，甚至深信不疑么？”那人一脸不可置信，似有些难以接受。
陈二还是疑惑。
那人似是认命一般叹了口气，“因为我就是你啊。”
陈二转头看向那人，尚在消化这闻之振聋发聩的消息。
“这样，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呢，有这么一个人，无父无母，却有幸被世家大族所看中，收为养子。起先呢，这个人以为世家能看中他，定然有所图谋。可是呢，后面不管他怎么努力，试图去证明自己所想，却发现，他还真就是那个被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砸到的人。世家的掌门人就真的是看他可怜，才收养他罢了。所以这个人自责至极，想着好好长大，总会有一天，自己会有能力为这个世家尽一份绵薄之力。
可是呢，天有不测风云。世家遇袭，满门不存，唯有这个人不知为何活了下来。他时时刻刻渴求着真相和力量，可惜，两个东西他都没能得到，还莫名失去了自我，沦为乞儿。
直到他遇到了一个极了不得的老道。那老道手段通天，给了这人一丝丝得道的契机。老道令其入梦，欲使其证明道心，方可传道。于是，便有了我，也有了你。”
那人絮絮叨叨，陈二却听了个明明白白。
“所以，我是你梦中身么？”陈二问道。
“非也非也，我原本也以为你是我梦中身。这也就有了我始终维持一点灵光不散，时时刻刻提醒你此界虚假的行为。不过呢，后面我发现，或许现实与虚幻，从没那么清晰。吾梦陈二，陈二梦吾？这谁又能说清。”
“所以我清醒之后，也并非时时出现，毕竟你我二人，一体共生。陈二的人生，亦是我的人生。正因你中有我，我才更应该放弃对你的干预。”
这人手中光球显现，其中关押这周身青白魔气缭绕的上尸，而后被其一把捏碎，化作点点荧光散去。
“你说你并非时时出现，那我为何还能时常感受到你的影响。”陈二看着体内上尸被轻而易举灭杀，震惊之余，倒也是希望另外一个自己能够解惑。
“因为从来都是你没有放过自己啊。”
陈二难以置信。
“可，明明是你最早与我说此界为虚...”
“这么多年的生活都没有能够改变你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你的家人逝去，伤感之情甚至来自于我这里。现在我就站在你面前，你还能以我为借口欺骗自己么？”
陈二神色变换无定，如同最初在陈仙一和青妙面前那样，如有两人在其体内拉扯。
看着陈二那双亮起散出灿然金光的眸子，那人笑道：“终于逼出来了么？可让我好找。”
话毕，那人单手成爪，掌心有莫大吸力。只见陈二眉心突起，似有什么东西在拼命挣扎，抵抗着吸力。奈何这人做足了准备，只是略微加大了力量，这寄宿于陈二眉心之物便被一点点抽离。
看着手中这颗浸满七情六欲的神心，那人这才松了口气。
“这是什么？”陈二恢复意识的一瞬间，便注意到了这颗散发着熟悉气息的晶体。
“被人放于你体内蕴养的神心，逐渐蚕食掉你的人性，变成它自己的养分。这东西成熟之后，会让你彻底变成一尊神祇，不过或许等到它成熟那天，会有人来摘果子也说不定。”
陈二还欲再问，却被那人噤声。
“此次所费甚多，短期内我不能再出现。所以我只能简单交代你，相信你的师兄，然后重新学习如何作为一个人活下去。”
说罢，那人将那晶体推入古树身前。那古树生长出无数枝桠，将神心缓缓包裹封印，深埋于地底。
“古京墨。”
那人消散之前，只是说了自己的名字，以作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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