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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人常畏死

    云从道观虽被封弃,但峰顶金钟却迎来入冬之后的第一批虔诚信客,他们着素袍白帽,内绣象征尊贵的大角鹿纹,带着提前到来的沧茫白雪于帝师最高的观塔,敲响第一声丧钟。

    与两年前为天火焚毁而鸣起的钟声不同,自第一声起,帝师哀声沉钟不断,连绵延长至三万下而止。

    此为国丧,帝王驾崩,故昭告大荒,天下无不悼哀。

    而被丧钟环绕的死寂浸染的教坊司,同样不复往日光彩潋滟,只剩凋敝和枯萎。

    “教坊司属礼部管辖,先帝生前于丧葬一事事无巨细千叮万嘱,故而教坊司上下丝毫不敢怠慢。”

    消失许久的玉蟾姬再次出现在叶子阳的面前,容颜未改,眼中却多了点疲惫。

    叶子阳端详一阵,以朔帝为首的派系在猝然的驾崩之后碎成散沙,即便后一人独揽大权,也难以对混乱的局面作出多少挽回,于是最擅长站队的朝廷群臣,包括以教坊司为代表的各大暗部同样陷入群龙无首,何去何从的尴尬境地。

    “看样子先帝只顾得上为自己操心葬礼,完全将皇朝抛之脑后。”

    叶子阳并非蓄意讽刺,他只是指出帝师面临的不堪事实。而帝师脚下的百姓,虽不乏认清实事舆情的有志之士,但胆战心惊,安守于家的普通百姓还是占据绝大多数,他们既不会逃走,也不会反抗,因为帝师从来都是大荒的心脏,当心脏停止搏动,那么天下都会失去呼吸。

    “殿下所召为何,教坊司虽门庭冷落,仍尚有鏖战自保之力。”

    “先帝死的蹊跷,当时为帝诊治配药的药王谷也已不知所踪,禁军翻遍整座宫城也没有寻到任何蛛丝马迹,而请来的卜辞术者都说其人是变化黑鸦飞出高墙而逃,因所有人都知道药王谷的小公子饲养了无数乌鸦。”

    “妄论鬼神之人已被后下令杖毙。”

    即便对外宣称的是早已久病卧床,但实际上仍然是在一个看似平常的日子选择骤然离世,不明不白的死因之下,为了平息忧惶和愤怒,必定有一群人跟着罹难陪葬。但这些人中唯独不包括逃之夭夭的药王谷苏氏,他们远处不驯不服的沧州,饶是帝师也鞭长莫及。

    “你是礼部的人,那一定很清楚为朔帝举办的葬仪礼制。这一套繁杂流程已被弃置许久,相比过往事事选择择优从简的原则,为保此去龙眠帝陵的道路畅通无阻,先帝甚至调取所有兵力压缩最后的防线。”

    他不但想要活着,还想要长生不朽。可是想要长生,就必须进入薄北帝陵,可是要进入皇陵古墓,就必须得死。

    这是死去的帝王才享有的特权。

    苏盏的话尚且在耳边反复萦绕,叶子阳说:“我想进入帝陵。”

    玉蟾疲惫且淡漠的脸上浮现出难言的惊愕。

    “殿下,即便是教坊司也做不到。”

    “死人不会独自走入墓穴。”

    玉蟾的不解被突兀打断,她随之噤声,跟随帝王棺椁进入墓穴的还有一批抬棺人,他们是必死的殉葬者,在暗无天日的地宫中活不过六个时辰。

    她垂眸下跪,轻声道:“殿下务必三思。”

    “人员的选择安排皆由礼部所管,此事你们想要暗中动手脚应该不难。况且,我听说死士并非礼部严防的环节,帝陵内气息阻滞,活人踏入有且仅死路一条,为他们考虑遁逃等意外省去不少麻烦。”

    “殿下尊贵,还请从长计议。”

    玉蟾长久的跪在冰冷的青砖表面,叶子阳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道:“若实在不解,不如你我同去。”

    ……

    常年推演星象气候的那群人为朔帝殡葬选了一个绝计挑不出错的日子,云层阴沉,有风无雨,原地枯站不消片刻就会被四周无孔不入的凄凉所感,忍不住打起冷战。

    间隔整齐笔直竖起的黄白两色魂幡如两只长军,延风缓至帝师的主干道。持幡者蒙面敛目,携带不容侵犯的皇权天威为天子龙棺先行铺路。叮叮当当的御铃四面摇响,与有序鸣起的钟声相互呼应,镇压皇城脚下所有的私语和猜忌。

    八方来客,其心各异。他们混入退步遥望的民众之中,或许也为御众经过的肃穆所染,竟同样一言不发,选择低头伏身,做悼然状。

    帝之殡天,万城同哀。

    这支一丝不苟的军队将连续行进七日,将重重叠叠裹起的龙棺运送至薄北帝陵,路上由大将军亲自率领精兵护送,鸟兽不得烦扰。等到抬首能够望见初光城舍利塔顶耀金佛光之时,代表他们已经走过了一半的路程,踏进薄州的土地,而被抛在身后的帝师正式成为一座失去帝王的古城。

    这是叶子阳走过的最长的路,依靠药物和未知的勇气吊命,他一身黑衣没入死士的行列,宛如从高大红墙飞出的黑鸦,追逐死亡而去。

    玉蟾姬的身形略显矮小,她尚且不能从叶子阳一直忙碌搜查的线索中推断出结论,如今教坊司的情报运作是一台坏掉的机器,她牢牢抓住琅琊郡王只是在抓住一片无根无依的浮萍,用荒唐的赌注做一次不可理喻的冒险。

    “殿下,你很累了。”

    此时开口不过是在浪费自己为数不多的气力,对方的关心看上去也并非真诚恳切,叶子阳的目光走了很远,落在装点华丽沉重的龙棺上:“你有没有办法,让我躺进去?”

    “……”

    “同为殉葬,金银器物有车运送,有人抬行,负责礼制丧葬的死士却只能靠一双脚徒步往前。我见金箱内还剩不少富余位置,且箱顶也非钉死,留孔隙供祭祀时取挪摆放,在下不嫌弃可随时置身其中,以防疲累至极撑不到帝陵。”

    “你何时所见?”

    “昨日趁夜。”

    玉蟾姬轻轻的笑了声。

    她的笑容异常稀奇,印象里总是一副冷漠不言的模样,此刻笑起来到有种冰雪消融春风拂面的清新感,叶子阳是第一次看到玉蟾的笑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原以为不擅长笑容的人笑起来必会僵硬无比。”

    “多谢殿下夸赞。”

    叶子阳讶然,几日不见,进步神速,不但会笑,甚至会开玩笑了。

    他心道自己却并非是在说笑,这才走了一半的路身体已经到达极限,虽然师门唐宗总说习武须得突破极限方能有所进益,但叶子阳绝不认为生死可以被归为此类。

    也许玉蟾已经把前程当作绝路,人总是在面对即临的死亡时会发生转变,叶子阳想,他不是去赴死的,但死亡于他从来如影随形,这次也不会例外。

    帝陵是大荒现存的最大墓穴。

    宫中的史官每日兢兢业业,但历史终究存在杜撰美化的嫌疑,多数人考据历史的时候都不会完全参照宫内传承的史记,反而更加青睐民间晦涩细碎的野史,即便同样饱含创作者浓烈的主观情绪和叙事热情。

    若是按照所谓的正史所载,那么薄北的帝陵是始皇帝在位之时就开始修建的一座地下宫城。即便是以山中偶然发现的天然洞窟起始,但还是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劳民伤财,前后延绵数百年之久修缮加固,才堪堪将整片龙眠山脉腹内掏空,完成壮阔瑰丽的地宫打造。

    然后史官们会在不吝词汇歌颂功德的同时添一笔始皇帝之过,为一传说中的完美形象涂抹瑕疵,以显真实不失偏颇。

    不论过往如何,帝陵至今仍在修修补补,添砖加瓦,用材无不取其最,力求尊贵长久,虽不显珠光宝气,但花费早已远远超越禁城本身,而最原始的设计图纸传言只为历代帝王所知,其他诸人既非天下之主,更称不上地宫之客,无人指引也只能迷路在白骨和圭玉共同堆砌的华丽宫殿中。

    以上种种都只是史官之言,无人见过地宫真貌,见过的也都死了。

    或许还有一类人,那些终年徘徊于龙眠山脉之中的铁面死灵,忠心耿耿的守卫帝陵的入口,在外围永久的站岗巡逻,防备着外面的人,也防备着里面的人。

    叶子阳始终明白,即便大荒奇人异事无数,但所有人都遵循着不可违背的三大准则,一为命运,串联交织过去和未来,是星象学者口中的未卜不可定之事,是为人怀疑的谎言;二为权柄,执掌权能者不容侵犯与亵渎,其人背靠天道气运,天平为之倾斜,与之抗衡不过蚍蜉撼树,而权柄千年悬于帝师禁城,此后也不会偏移,故而错的只有掌权者本身,自毁自弃自灭;三为生死,万灵皆有始有终,有来有往,轮回接续。最宽容的是第三条,可最严格的也是它,所以人们终究都在和生死赛跑,妄图利用前两条规则去对抗,去苟且,只是从来没有成功过。

    那反过来呢,倘若生死才是构筑这个世界的基石,立于基石之上方能拨弄丝线,触碰权柄,所以言隐王才能创造与帝陵同生共死的铁面卫。他们并非规则之外的漏网之鱼,而恰恰是严守规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