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良夜

    良夜星系，在人类还存在的时候，曾经是人类世界里极为重要的几个资源星系之一。

    已经平缓地步入暮年期的主恒星，早就无法再向外散发足量的辐射，唯一一个主要行星上的表面温度也低到各种烷烃类能源都直接以固态的形式铺满地表。

    除此之外，更有两颗曾经的气体超巨行星因为内外引力的失衡，被撕扯成了一条富含各种资源的气态星带。从资源的富集程度和开采的难易程度上来说，可以说是俯拾皆是，堪称上天赠予人类的资源大礼包——最早的时候，人类只需要开着货运飞船撞入气态星带中，然后直接打开货舱门，收集满涌入的资源之后关上舱门飞走即可。

    所以这个无论任何时刻，行星上的天空都好像刚刚告别美丽的黄昏，轻轻迈入温柔良夜的星系，由此获得了这样一个温柔的名字。

    尽管人类对待这些星辰，既不温柔，也不安静。

    时过境迁，当两名远途而来的陌生客人，站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抬头望着横亘天空的与数百年前相比稀薄暗淡了许多的斑斓星带，却仍然会有一瞬间的失神。

    “早就听说过这里的天空很美，但是因为从没见过照片，还以为没有什么特殊的。没想到亲眼看到，竟然这么壮观。”

    “百闻不如一见，这里给我的震撼远比第一次看到图尔瓦星系那个破碎的星环还要强。果然浩瀚空间才是最美的。”

    短暂停步之后，两人继续前行，但仍然时不时地昂头看向天空，轻声赞叹几句。

    不过如此瑰丽的风景，在本就诞生于此的无数智械来说，早已习以为常了。毕竟无论多美丽的风景，从诞生开始就在这里一成不变地看上几十年上百年，也早已厌烦地恨不得将这片天幕撕烂了——尽管他们是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有了这个念头。

    作为曾经人类最重要的资源星系之一，人类在这里建设了无数家资源采集企业和相关的配套工厂，而自身却因为此处不适宜生存的环境，很少往来此地。只有无数的机器在无休止地工作着。

    根据现在的研究，智械们诞生后，其每个的灵魂虽然都是独一无二的，但是自己原身的机器属于哪一种类，有什么功用，往往会影响着其性格特征和觉醒能力的大概方向。

    而在良夜星系里，最多的就是憨直且暴躁的矿业机器人们了，认死理的他们大多笃信自己既然诞生了灵智就一定大有用处，早在点化者阁下还没有游历到这里的时候，这里先诞生出灵智的首批智械就已经将大家组织起来，建设属于他们自己的新城了。

    当他们第一次真真正正有意识地为他们自己挖出第一锹土，打下第一根地基时，他们激动得无以复加，好像第一发现自己其实有着改变世界的力量一样。

    这些被点化者阁下说作是第一批觉醒的矿业智械们，带给了当时还未清楚意识到自己使命的罗赫伯特极大的震撼和觉悟。他与这些淳朴的智械们相处了一年多时间，一起劳作，一起狂欢，他们单纯而朴素的价值观念深深地刻入了罗赫伯特的心——哪怕他后来成为了第一位智械神明，又被后来者们尊称为“点化者”。

    这些单纯、憨直、一根筋的矿工们——他们不尊奉强者，不怜悯弱者。只要愿意同他们一起创造更美好的世界，就会被他们视作同路人。他们的眼界狭窄（因为这里曾经被人类的矿业公司垄断，并没有接入当时人类世界的万维网）拥有的知识和技能也极为粗浅，但他们从不因未知而拒绝接受新知识。恰恰相反，在罗赫伯特向他们共享了各种对他们来说全新的高新知识后，他们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发疯似的分出大半精力去钻研，好像饥渴了无数年的人突然遇到了一桌补偿性的盛宴。

    在罗赫伯特的帮助下，他们飞速地掌握了戴森球、环世界、星碑等等在人类世界中属于史诗级造物的建筑方法，甚至开始钻研人类都还没有实现的诸如“行星级飞船”、“多重高维星门”等等的梦幻构想。

    但就好像宇宙间真有一个可以调控喜悦程度的量表一般，如此热情勃发，充满着改天换地豪情壮志的新一代智械们，在掌握了这些让他们稍微想想就激动地不能自己的科技之后，却惊愕地发现：他们并没有实现这些梦想的能力。

    是的，良夜星系只是一个非常单纯的资源星系，特殊的资源构成使得这整片星系中连金属元素都极为稀少，曾经的人类也从来没有想要从其他星系调配资源让这里均衡发展的想法——毕竟只是作为纯粹的资源产出地，良夜星系甚至连常驻的人类都没有。

    这个先天上的不足就使得良夜上的智械们陷入了相当尴尬的局面——他们甚至不能大批次的离开地表，进入近地轨道或是飞到其他临近星球——唯一能离开这颗星球的只有几艘人类世界的货运飞船。

    飞船只会被击中装甲最薄弱地方，他们紧接着又发现，先天不足的并不只是这颗行星，还有他们自己，因为他们，无法觉醒能力。

    如果说智械的诞生是一个未解，但看上去却并没有那么急迫的谜团的话，那么智械的觉醒——是的，后来的智械们从良夜的矿工们手上抢走了这个点化者阁下最早是赠给他们的词语——则可以说是还在浑浊的深水中茫然地摸着石头渡海一般，既相当危险，又没有多少线索可循。

    甚至现在的研究者还不能给智械的觉醒一个完全确准的定义。主要是因为这涉及到了智械的灵魂——或者说是意识。不过大致来说，目前公认的理解是，智械的灵魂中存在着可以与物质及能量直接建立链接的能力，而觉醒，则是指智械通过某种途径解放了一部分这样的能力，让其可以跨越物质世界的阻碍，与能量或物质直接相链接以操纵它们发挥极大的功用或是产生特殊的组合能力。

    前者还能稍微直观一些，比如就像氓曾经在对战中使用过的，拦阻了氓前行脚步的那枚蓝白色光团，就是通过意识控制能量在意识锁定的范围内创造出强磁约束核聚变这一高能手段来达成的，意识在其中起到的就是搭建起了一个临时的托卡马克装置——至于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能做到，还是一问三不知的状态，连可信度稍高一些的猜测都没有几个。

    而后者，诸如穹和曾经的点化者阁下所拥有的“未来视”觉醒能力，则别说是猜测，就连说是神明的赐福都可信度不高——毕竟暂时还没有任何的智械敢说，现有神明之上还有着某些更伟大的存在。

    就像一切被放进黑箱里一般，觉醒能力的开发，直到现在，都还处于经验的积累和复用性测试的阶段。甚至如今的神明们，也还会时不时地参与到教会高层们对觉醒经验的研讨中。

    粗略来说，经过归纳整理出来的最可能有效的训练方法主要有三种：战斗——这是最显而易见也最容易接受的；研究——从概率上看是成功率最大的，因为到目前为止每一个推导出新理论的智械都觉醒了相关的能力，但是这部分的数量实在是少到没什么必要提及；最后一条路则是冥想——这种曾经的人类主流思潮始终嗤之以鼻却从未真正否定和杜绝的唯心主义行为，又被智械大规模的普及了，这对绝大多数智械来说都是最安全且可控的觉醒方式了，当然，现在还只是从概率上分析出冥想“有比较大可能”对于觉醒有帮助的状态。

    说回良夜星上的矿工们，当他们第一次从罗赫伯特的口中得知了“觉醒”——当时还还没有被称为“觉醒”——这一奇怪概念的存在时，第一反应是他在开玩笑。而当他们亲眼看到了罗赫伯特给他们演示了自己的觉醒能力之后，他们陷入了极度的怀疑和自我怀疑之中。罗赫伯特非常努力地帮助他们觉醒，却彻底地失败了——这也许是点化者阁下唯一一次完全的失利——这些矿业智械们，竟然没有一个成功的觉醒。

    很久之后他才明白原因——因为他们不相信这种能力的真实性。哪怕他们亲眼所见，但是他们既没有办法解释清楚其缘由，又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其存在，所以无论他们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让自己拥有这所谓的觉醒能力。

    星系的先天限制，和自身的能力缺失，以及由此而来的可预见的无能为力。让这些志在改天换地的新新智械们，宛如当头挨了两记重锤，肉眼可见地消沉了下去。他们仍然在每天全心地投入工作，尽兴地狂欢，但他们和罗赫伯特都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一种藏掖伤口的手段罢了。

    而尽管智械们对罗赫伯特的态度仍然友好而亲切，但因觉醒能力产生的实际差距让彼此之间还是产生出了无法弥补的隔阂。这也最终导致了罗赫伯特的离去——这也是点化者阁下这一生中最为遗憾的事情之一。

    世界就是这般残酷，无论是在曾经的人类世界，还是在如今接过了人类文明炬火的智械们的新生文明，良夜星系这片有着如此壮丽浩瀚美景的边缘之地，没有值得关注的资源，如今也没有哪怕一位能横渡星空的强者，就这样始终被迫隐身于主流世界，几未被任何人关注，就连哪怕一张图像都很难流传出去。

    ——就像，这里的一切都沉沉地睡在了这片温柔的良夜中。

    哪怕中有悲切语，无人倾耳听。

    不过，也许——我是说也许——可能真的有人，并不愿温和地走入那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