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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计中计

    计中计

    窗外大风呼啸,断头旅馆的大厅里气氛紧张,所有人都看着乔,表情各异。

    “两年前的9月30号,一艘船在恶魔岛附近沉没,船毁人亡。同一天晚上,弓头村离奇地死了十几个人,而且都是健壮的成年男人。对那天晚上的事,甘比诺在警方的询问记录中声称是碰到了巨鲸袭击,而且船上只有石油公司的人。飓风也说他们在捕猎时碰到了巨鲸袭击,死了不少猎手。有足够证据证明,这两个人都说了谎。”

    乔的声音有些亢奋:“事实上,这艘船里存放着一批价值连城的珍贵文物,走私者是甘比诺和剑鱼公司的头头卡隆。两年后,卡隆和手下的尸体被发现,尽管有一部分漂到了弓头村,但可以断定他们是被人杀死之后抛尸在冰原的冰缝中……”

    乔看着大屁股:“警长,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大屁股好像猜到了什么,蹙着眉头。

    “一船价值连城的走私文物顺利抵达了目的地,只要上岸就会有巨额的收入,两帮混蛋肯定是因为分赃不均或者甘比诺要独吞而发生了火并!”乔声音高昂,“显然,甘比诺处于不利地位,卡隆和他的手下不仅人多,而且全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货,一旦发生火并,甘比诺肯定不是对手,所以他必须找帮手!”

    乔盯着病狼:“帮手就是你们吧。”

    病狼身体晃了两晃,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

    乔扫了他一眼,继续道:“甘比诺之前因为要在弓头村开采石油,和你们搞得很僵。我想你们之所以答应帮忙,是因为他说了放弃石油开采的事。事实上,那件事情发生后,石油公司确实暂停了相关工作。”

    大屁股连连点头。

    “那天晚上,当船行驶到恶魔岛附近时,飓风带着弓头村的健壮男人,在甘比诺的配合下偷偷上船,卡隆和手下被一网打尽。当然,你们这一方也伤亡惨重,甘比诺做梦都没想到会被一头巨鲸袭击,一船的文物也因此沉入海底,一切都成了泡影。至于那头巨鲸为什么会袭击船,我不知道,但应该和白鲸,也就是这个孩子有关,他当时就在船上。病狼,是不是如此?”

    在乔锐利目光的注视下,病狼无力地点了点头。

    “船沉之后,你们做了善后工作,将卡隆那帮人的尸体打捞出来扔进冰缝,甘比诺对外宣称遭到巨鲸袭击,将文物走私和这场火并掩盖了下去,你们把这个孩子带回弓头村,取名‘白鲸’,并约定永远将这件事保密下去。当晚具体发生了什么我还不知道,但基本上应该就是这样。”

    大厅里一片死寂。片刻后,乔又开口道:“接下来就好办了。”乔笑了笑,“我们说说莫妮卡诡异消失之后的事。她不见了,最紧张的人应该是甘比诺。”乔来到柜台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原本完美的计划泡汤了,而且竟然引起两个警察的调查,搞不好会暴露自己的所作所为。所以,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就是尽快找到莫妮卡,哪怕铤而走险杀了她,但这家伙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早已经成了别人的猎物。”

    乔喝了一口威士忌,看了看坐在椅子上的希瓦。

    “病狼,这两个人千里迢迢来到弓头村,可不是要和你们搞什么渔业合作。”乔拍了拍病狼的肩膀,“这位先生乔装打扮,把自己搞成了一个老头,实际上他是剑鱼公司的人,卡隆的得力助手,他真正的名字叫希瓦,而不是因陀罗。我在回警局调查卡隆时,看到过剑鱼公司高层的照片,希瓦先生这张脸我有印象。”

    病狼愣了。

    “看来两年前那个晚上,希瓦确实没在船上。”乔咳嗽了一声,“他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是为了报仇。”

    “因陀罗,希瓦,呵呵。”乔笑了笑,“其实,两个名字没什么分别。印度教有三大神灵,创造宇宙的大梵天、毁灭和破坏之神湿婆、宇宙的守护者毗湿奴。其中,湿婆这位神灵又叫希瓦,来源于吠陀时代的风暴之神因陀罗。”

    “先别纠结名字了,说下面的事。”大屁股着急道。

    “我想,希瓦和他的手下怖军来到北地已经有段时间了,他们做了周密的部署,目标就是甘比诺和弓头村。”

    乔舔了舔嘴唇:“以渔业合作进入村子,等着甘比诺现身。甘比诺来了之后,因为莫妮卡的失踪焦头烂额,主动加入搜查队中,想第一时间找到莫妮卡,并解决她。不想他的行动正好给了希瓦机会。”

    “你是说希瓦和怖军杀了甘比诺?不可能!当时他们两个人在观察站和老哈维一起喝酒。”大屁股说。

    “不是他们俩,而是他们的帮凶。”

    “帮凶?!谁?”大屁股愣了。

    “纳努克。”

    “那个在希望角捕海豹的尤皮特人?!”大屁股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爆炸了,“怎么扯到那家伙了?”

    “我会慢慢说。”乔笑了一下,“希瓦和怖军将甘比诺和搜索队出去的事情告诉了纳努克,纳努克随后杀了甘比诺,并在周围布置出爪印,试图将一切推到水獭怪身上。”

    大屁股揉着太阳穴:“北地没有手机信号,在希望角猎捕海豹的纳努克是怎么收到信息的?”

    “烟花。希瓦先生在去观察站之前放了烟花,足以在希望角看得清清楚楚。纳努克看到烟花,就会去观察站和他们碰面。”

    大屁股目瞪口呆。

    “纳努克为什么会听他的?!”大屁股问。

    “很简单,因为纳努克也不是尤皮特人,这名字是假的。”乔笑道。

    大屁股再次张大嘴巴。

    “我在观察站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生了疑心。他长着一口黑牙,据我观察,尤皮特人是不会有那样的牙齿的,反倒是东南亚的人会有。”

    “为什么?”

    “嚼槟榔。长期嚼槟榔的人,牙齿都会变成那样。不过也不排除有人因为某些特殊原因牙齿变黑。所以第一次见面时,我试探了一下,故意用手去摸他的脑袋,他下意识躲开了,表现得很愤怒。”

    “这说明什么?”大屁股不明白。

    “东南亚的人把脑袋视为最高贵的部位,陌生人去摸对方的脑袋,是最大的不敬。”

    大屁股“哦”了一声:“所以他是东南亚人?”

    “当时我还不能彻底确定,很快就忙其他事情了。”乔点了根烟,“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尤其是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我才最终确定他不仅是东南亚人、希瓦的帮凶,而且是剑鱼公司的人。”

    “今晚的什么事?”大屁股问。

    “纳努克死在观察站里。我在他的尸体上发现了剑鱼文身。”

    大屁股翻了个白眼。

    “老哈维说过,纳努克在北地待了一年多接近两年,他又是剑鱼公司的人,说明两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也在船上,并且逃过了一劫,从此隐姓埋名扮成尤皮特人躲在了北地。”

    “他为什么留在这里?万一被发现,会被干掉。”大屁股说。

    “当然是为了沉在海底的那些文物。警长,老哈维说过,那片海域经常会发出神秘的光芒,而且以前没有,就这一两年。尤皮特人说是鲸灵骑着巨鲸提着灯笼巡海时发出的光芒,其实根本不是。你想想,我们在希望角碰到纳努克时,他船上放的那些东西……”

    “我知道了!”大屁股恍然大悟,“潜水设备!他说是为了打捞跑进海里的海豹!”

    “当然不是海豹,而是那些沉没的文物。我猜他应该没什么收获。”乔笑道。

    “这个混蛋!”大屁股骂了一句。

    “我们还是言归正传,说凶案吧。”乔摆了摆手,“希瓦、怖军为了给卡隆报仇来到北地,他们发现了纳努克的存在,并且达成了合作计划:希瓦和怖军进入村子,纳努克在暗中策应,以烟花为信号,决定行动。第一次放烟花,纳努克杀了甘比诺,完美地制造了希瓦、怖军的不在场证明。但是,接着发生的一件事,让纳努克的身份暴露了。”

    乔看着大屁股:“警长,你还记得我们去希望角以及冰原的经历吗?”

    “当然记得!是纳努克那家伙领我们去的!”

    “是的。他偶然碰到了我们,带我们去了冰山,还因为小艇没油跟着我们回了恶魔岛。在岛上,有个人认出了他。”乔指着白鲸,“两年前的晚上,他们都在船上。只不过现在的白鲸脸上有文身,纳努克认不出他而已。随后白鲸跟着我们回来,第一时间把纳努克的事情告诉了飓风和疯熊。接着就出现了那一幕——飓风的帐篷前,疯熊愤怒地冲出来,大吼着:‘我要杀了那家伙!’”

    大屁股愣了。

    “你当时以为疯熊是去杀闪电,其实是纳努克。我想,两年前那天晚上的火并,纳努克肯定做了什么让疯熊恨之入骨的事。”

    大屁股点头。

    乔继续道:“你回到断头旅馆,碰到了在放烟花的希瓦,告诉了他这件事。”

    “是的。他当时看到我还有点吃惊呢。”

    “当然吃惊。他以为我们都回警局了——我们从恶魔岛回来之后,他找到我们,说浮冰里的一具尸体是剑鱼公司的卡隆,建议我们回警局查。我回了警局,你则去飓风家里调查情况。他这么做完全是想支开我们,好实施他的计划。”

    “什么计划?”

    “他让闪电带着怖军去观察站附近的冰原打海豹,又放了烟花通知纳努克去观察站碰头……”乔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那封独眼从纳努克尸体上发现的信。

    看着那封信,希瓦面色苍白。

    “这是在纳努克的尸体上发现的,上面写的是泰文。”乔抖了抖信纸,“内容嘛,是叫纳努克干掉怖军。”

    “内讧?”

    “依然是制造假象。”乔摇了摇头,道:“具体的计划应该是这样的:希瓦让怖军以打猎为名带着闪电出去,然后干掉他;怖军在观察站把希瓦的信交给纳努克。怖军的死,他自己也有份儿。这样一来,既杀掉了闪电,也不会让我们怀疑怖军是凶手,他也不会暴露。”

    “够狡猾的。”大屁股锁着眉头问希瓦,“汽油是怎么回事?从哪里来的?还有,为什么要费尽心思烧了闪电?直接干掉不是更方便吗?”

    “警长,这个问题问得太好了。”乔奉承了大屁股一句,然后看着希瓦道,“你说还是我说?”

    希瓦冷哼一声,转过脸去。

    “好吧,那我说吧。一枪干掉最省事,为什么还要专门准备汽油绑在树上烧?既费事又容易暴露,所以一定是有理由的。”

    大屁股点了点头。

    “其实我之前也没搞清楚……直到看见飓风的尸体。”

    “飓风也被干掉了?”大屁股瞠目结舌。

    乔摊摊手:“在他的帐篷里被人吊死了,而且凶手刻意把尸体摆出一个舞蹈的诡异姿态。看到那具‘跳着舞’的尸体,再想一想希瓦的身份,我就明白了。”

    乔坐下来:“甘比诺、闪电、飓风,是两年前杀死卡隆的元凶,也是希瓦报仇的对象。甘比诺死的时候被分尸塞到麝牛的肚子里;闪电被绑在树上倒了汽油焚烧;飓风被吊死在帐篷里,尸体还跳着舞。这一切,都和希瓦的信仰有关系。”

    “信仰?”

    “是的,警长。”乔眨了一下眼睛,“我之前说过,希瓦是破坏之神湿婆的名字。”

    “你是这么说过。”

    “其实湿婆具有生殖与毁灭、创造与破坏的双重性格。他的坐骑是一头公牛,那是他现身的标志。他神通巨大,威力无边,拥有毁灭世界和一切对手的强大武器——火。作为惩罚,他会让对手在大火中化为灰烬,甚至会用火毁掉旧时代,然后在废墟中跳起舞蹈,重建新世界。”乔瞥了希瓦一眼,“甘比诺、闪电和飓风的死状,就是湿婆现身、毁灭、重建世界的象征。希瓦把自己当成了复仇的湿婆。”

    “哦?”大屁股两眼放光。

    “甘比诺的尸体被塞到麝牛的肚子里……北地并没有牛,麝牛勉强算得上。牛的出现,代表复仇的开始。闪电被烧,代表了毁灭的惩罚。飓风的死以及那诡异的舞蹈,正是湿婆特有的‘坦达瓦之舞’,表示毁灭的结束,新时代的开始。当然,是希瓦的新时代。”

    乔说完,大屁股极为信服地点了点头。

    “有个问题需要特别注意。”乔摸了摸下巴说,“甘比诺的死。”

    “怎么了?”

    “近两年来,北地发生过几起尤皮特人被杀,尸体被分解后塞入动物肚子中的事,而且死者都是弓头村的人。”

    “是这样。”大屁股说。

    “病狼,死的这几个人,当年都参加火并了吧?”乔看着病狼问。

    病狼点了点头。

    “这几个人都是纳努克杀的。这家伙潜伏在北地,除了打捞沉在海底的文物,也在伺机报仇。当然,他不敢进弓头村,只是在林地晃悠,遇到当年的敌人,趁机干掉,然后将对方分尸,塞到动物的肚子里。我问过了,基本上都是驯鹿的肚子。”乔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这样做显然是在利用尤皮特人的水獭怪传说,制造假象。”

    “原来如此。”大屁股表示同意。

    “之前那些人死后都被塞入驯鹿的肚子里,唯独甘比诺的尸体被塞入麝牛的肚子里……麝牛那玩意儿在北地很少见,驯鹿到处都是,非要找头麝牛,肯定有特殊目的,这是希瓦特别的授意。”

    大屁股点头,然后道:“还是说说闪电的死吧,说说汽油。”

    乔喝了口酒润了润喉咙:“这件事是重点。我之前说了,希瓦的计划是先杀闪电,再杀怖军,这样一来他不会暴露。在给纳努克的信中,希瓦明确要求纳努克带上汽油,完成计划后把闪电烧了。”

    “计划是这样,却临时出了变故,这个变故就是疯熊。”乔舔了舔嘴唇,“当年那场火并中,纳努克做了某些让疯熊恨之入骨的事,疯熊视其为仇人,所以当他从白鲸口中得知纳努克还活着的时候,就拎着枪去了纳努克位于星星角的家,找他报仇,”

    “你是怎么知道的?”大屁股问。

    “今晚和你分别后,我去了观察站,发现哈维死了,屋里还少了一桶汽油。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的迹象,说明凶手是熟人。哈维手中握着一片北地的地图残片,那是他临死之前刻意留下的线索,残片上有一个显著的地点——星星角。当时我就知道,凶手肯定是纳努克,所以我就去了他在星星角的家。”

    乔看了看独眼:“我和独眼一起去的,果然发现了重大线索。第一,纳努克的家里挂着一个木龛,里面供奉着一尊木头雕像。”

    乔从口袋里拿出木像:“这是一尊佛像。北地尤皮特人是不会供奉这个的,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证明了纳努克的身份。”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乔顿了顿,“闪电死的那天晚上,纳努克在星星角看到了希瓦放的烟花,这是让他去观察站碰头的信号。可是出门前,疯熊摸上了门。两个人发生了激烈的交火,不幸的是,疯熊被他干掉,现场留有疯熊的枪和靴子,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干掉疯熊后,纳努克去了观察站,碰到了怖军和闪电。他看了希瓦的信,知晓了计划,然后建议怖军和闪电去黑林打猎,那地方距离观察站很远,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实施计划。”

    “什么计划?”大屁股问。

    乔笑而不答:“闪电和怖军走了之后,纳努克向哈维借了一桶汽油,离开观察站,恰好碰上你和希瓦……”

    “应该是这样。”大屁股说。

    “你和希瓦在观察站待了一段时间,然后去黑林找怖军和闪电。纳努克一直都在附近,希瓦的出现让纳努克觉得计划可能有变,便在慌乱之下回去杀了哈维,因为哈维如果将借汽油的事说出去,他一定会暴露。”

    大屁股点了一根烟:“按道理说,纳努克杀了哈维之后,应该拎着汽油直接去黑林,按照希瓦的计划行事。疯熊的尸体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不得不说,纳努克这家伙也很有头脑。”乔笑起来,“疯熊的死以及伪造的枪击现场会让警方陷入迷惑,甚至打乱调查方向——他知道疯熊和闪电不对路。”

    “具体的行动是这样的——他拎着汽油桶返回了星星角,将疯熊的尸体搬上了雪橇,然后在你和希瓦赶到黑林之前赶到。他先把疯熊的尸体隐匿起来,等怖军干掉闪电之后袭击了怖军,然后将闪电的尸体绑在树上,浇上汽油放火,接着搬出疯熊的尸体,伪造出火并现场,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骗我骗得好苦!”大屁股叫道。

    “警长,那天晚上,你差点也被干掉。”乔看着大屁股说。

    “我?被干掉?”

    “希瓦和你一起去观察站,然后一块去了黑林,你以为他是担心怖军的安全吗?”乔说。

    大屁股默然了。

    “疯熊的闯入和你的加入,让希瓦觉得自己的计划可能会出现变故,所以他才决定跟着你。在去观察站的路上,他故意崴伤了脚,拖延时间,然后和你一起去黑林。我猜他在现场看到当时的情景,尤其是疯熊的尸体,肯定也觉得出乎意料。幸亏当时你被纳努克的精心布置迷惑了,认为现场是疯熊、怖军、闪电三人发生了火并,否则,站在你身后的希瓦肯定会干掉你。”

    大屁股后怕地摸了摸胸口。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乔再一次看向希瓦,“我和警长了解到的线索越来越多,纳努克又做出了和计划不同的举动,希瓦觉得必须要尽快完成他的复仇,以免横生枝节。今天晚上,当我和警长出去忙活的时候,他吊死了飓风,然后放出烟花让纳努克去观察站碰头,接着去掉自己的伪装,换上科考实验室的工作装,扮成科研人员去了观察站,接着又在那里杀了前来和自己碰头的纳努克。”

    “结果被你逮到了。”大屁股感慨,“看来再狡猾的凶手,最终也难逃正义的审判!”

    乔结束了自己的推断,也喝完了杯子里的酒。

    “病狼,两年前那晚的事,是乔说的那样吗?”大屁股问病狼。

    病狼无力地点了点头:“是的,一切都如乔所说。我们和甘比诺因为石油钻井的事关系很紧张。那一晚之前,石油公司的人来到村子里,找到了村长。”

    “闪电?”

    “不是。当时的村长是白鲸。”

    “白鲸?”

    “嗯。就是乔在坟墓里发现的那具尸体。”病狼叹了一口气,“他是我们的村长,也是飓风的长子,疯熊的哥哥。”

    大屁股和乔张大了嘴巴。

    “甘比诺让我们帮他杀几个人,只要完成这件事,石油公司就放弃在这里钻井。”病狼抬起头,双眼润湿,“警长,杀人的确不对,但没有办法呀!这片土地,这片海洋,是祖先留给我们的,是巨鲸留给我们的,不能让石油公司给毁了!为了祖先,为了我们的土地和海洋,为了子孙后代,也为了巨鲸,我们只能这么做!”

    乔和大屁股沉默了。

    “那天晚上我们上了船,但被发现了,双方发生了一场恶战。我们杀了那帮人,己方也死伤惨重,白鲸也死了。”

    “白鲸怎么死的?”乔问。

    “被一个黄皮肤猴子杀死的。那家伙杀了好几个人。”

    “一口的黑牙?”

    “是的。”

    “那就是纳努克。”乔点了点头。

    病狼继续道:“当时,甘比诺、莫妮卡和这个孩子都在船上。火并快要结束时,一头巨鲸袭击了船,整个船都翻了。那个黄猴子,哦,就是纳努克,押着这个孩子夺了一艘小艇要跑,飓风带着我和疯熊追赶……”病狼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看上去像见了鬼一样,“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白色的鲸!它袭击了小艇,纳努克掉进海里,我们以为他死了,然后……巨鲸浮出水面,托起那个已经昏迷的孩子。飓风说,他是巨鲸选中的人,所以就把他带回来,用已经死掉的长子的名字为他命名,取名‘白鲸’。”

    说完这些,病狼低下头:“事实就是这样。”

    “现在证据确凿,希瓦,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大屁股恶狠狠道。

    从始至终,希瓦都非常安静,此时终于开了口。

    “能先把这玩意儿打开吗?”希瓦抬起手,晃了晃手铐。

    大屁股和乔相互看了一眼。

    “放心,我跑不了,你们这么多人。”希瓦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大屁股点点头,乔替他开了手铐。

    “我饿了,能来点吃的吗?”希瓦点了根烟说。

    大屁股正要发火,乔摇了摇头,给希瓦弄来一盘鱼排。

    “来个叉子吧。”希瓦苦笑地举起自己受伤的手。

    大屁股忍着气,给希瓦拿了把叉子。

    希瓦左手拿着叉子,一边吃着鱼排,一边看着乔:“对你的睿智,我很钦佩。”

    “别说这些混账话!睿智的不止他一个,我也很睿智!”大屁股狠狠地敲了一下桌面。

    希瓦嚼着鱼排:“关于我的所有事情,这位警官的推断基本都对。两年前我并不在场,半年后才得知真相,然后就开始复仇计划。”

    希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为此我做了很久准备,派了不少人来这里摸情况。很意外地,我发现纳瓦那个混蛋还活着!”

    “纳瓦?你是说纳努克?”乔说。

    希瓦点点头:“那家伙并不是卡隆的手下,只不过是我们剑鱼公司的一个下贱的渔奴而已。实际上,他干了很多你们不知道的坏事,也是我的仇人。

    “我找到他,告诉他只要答应与我合作,我就可以饶恕他,带他离开北地,给他自由。他答应了。”希瓦笑了笑,“怎么可能呢?我必须杀了这个混账,这个叛徒!”

    希瓦往嘴里塞了一大块鱼肉:“我精心计划了这么长时间,到头来还是人算不如天算。对于失败,我承认,但不后悔。如果说有什么后悔的事……”

    希瓦恶狠狠地盯着一旁的白鲸:“那就是没有发现这家伙!如果能早认出来,我会第一个干掉他!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大屁股和乔困惑不已,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两位先生,发生在这个鬼地方、这个破村子里的事,在你们看来可能很复杂,但和两年前比,和班纳吉岛、泰国附近、太平洋上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比,呵呵……简直不值一提!”希瓦用叉子指着白鲸吼道,“可以这么说,剑鱼公司之所以有现在的下场,所有的人之所以有现在的下场,和这个混账有着直接的关系!”

    “他不过是个孩子。”乔说。

    “孩子?”希瓦笑起来,“对,是个孩子。可你们根本想不到,这个孩子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他是个恶魔!”

    在希瓦的咆哮声中,莫妮卡开了口,她缓缓站起身,盯着希瓦道:“如果这世界真有恶魔的话,应该是你们吧?你们才是杀人不眨眼、制造出无数罪恶的恶魔!”

    莫妮卡把白鲸轻轻搂到怀里,看着窗外绚烂的极光和广阔的北极大地,喃喃道:“在我看来,他拥有全世界最纯净的灵魂!”

    大屁股和乔愣了。

    “两年前,在女神号驶入北地这片海域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乔沉声道。

    大厅里一片寂静。

    希瓦吃着他的鱼排,莫妮卡盯着窗外发呆。白鲸走到乔的面前,扬起那张满是刺青的脸,用那双远超过他年纪的、冷静、成熟甚至有些幽怨的双眼看着乔。

    “警官先生,你见过52了?”

    “52?”

    “那头白色巨鲸。52是我给它取的名字。”

    “为什么取这么一个名字?”

    “因为它就是那头世界上最孤独的鲸。”莫妮卡接道。

    乔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说,它就是那头‘52赫兹’?!”

    “是的。”白鲸望向窗外的大海说,“其实我和它没什么不同。长久以来,我也在孤独地活着。很多很多话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就像一棵深谷里的树,开着自己的花,落着自己的叶。那都是我自己的事。”

    白鲸打开窗户,任大风灌进来。他站在风中,面对着所有人:“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如果你们有耐心和时间,那我就说说吧。”

    在众人的凝视中,白鲸开始了他的讲述。

    原先,我并不叫白鲸,这是飓风给我取的名字。我的真名叫阿古。

    我出生在距离这里很远的一座山里,住在一栋破败狭窄的木楼里,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它的墙壁、门窗和踩上去摇摇欲坠的楼梯。雨水多的时候,屋子常常漏雨,木板会被湿气侵蚀,生出霉点,甚至长出蘑菇。

    家里什么都没有,最值钱的东西是用炮弹壳换来的一台收音机,还经常没有信号。村子里家家都是这样,所以也不会觉得日子难过。我和妈妈生活在一起,记忆里,这个家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

    我从未见过爸爸。

    他是一个长得并不好看的男人,瘦小黝黑,但看起来很干练。家中留有他的唯一一张照片,那应该是我出生不久之后去镇上拍的。妈妈抱着我,他站在妈妈背后,微微眯眼,一点笑容都没有,身后是一棵巨大的开出硕大鲜红花朵的木棉树。

    村子里原本很安静,男人们外出干活,女人们擦洗地板,缝补煮饭,孩子们成群结队地奔跑,欢闹嬉戏。放眼望去,树木葱茏,稻田起伏连绵,风会送来花香,地上开满五彩缤纷的花。妈妈经常会采花回来,插在窗口的玻璃瓶里,或者挖来荷花种在门口的小池塘中,里面还有硕大的红尾鲤鱼。

    晚上,人们聚在树下说话,享用着拌饭和南瓜汤,再配上鱼虾酱,美味极了。也有人会弹起一种叫作弯琴的弓形竖琴,女人们伴着乐声跳起“阿迎”舞,月光从树叶中漏下来,萤火虫飞旋。

    妈妈是个话少的人,但很爱我。只要有空,她就会带我走很远的路去寺庙布施,土路狭窄,两旁是河流和田野,山峦起伏,天空澄澈。

    她会穿那身白色的筒裙走在前面,黑发边经常别着一朵野花,衣服虽破旧,但洗得干干净净,一旦发现我落远了,她就会停下,耐心等待。

    她是个虔诚的信徒,往往要在佛堂待很久,一个人小声地对着佛说话。她说话的时候,从来不允许我靠近倾听。我们会带去米饭,这也是家中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

    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孩,生来顽皮淘气,她从来不会对我发火。有时半夜醒来,我会看到她对着那张合影偷偷地哭泣。我走过去,她会将我搂进怀里,冰凉的泪水随即落在我的脸上。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也许是为了照片中的那个男人。

    村里孩子很多,但没人跟我玩。他们戏弄我,打我,将我捆在树上,或者脱下我的裤子套住我的头再将我扔进溪流里。村里人不允许我走进他们的家,即便是在路上碰到了我,也会远远绕开,像碰到瘟神一样。

    我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

    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每天晚上爬到树上最高的枝丫上,躺下看漫天闪烁的星斗,它们如宝石一般。

    我从来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如果日子一直这样下去,也算幸福,因为我毕竟还有一个家,有妈妈。

    爸爸的事,我也问过妈妈,那是因为我又被村里的孩子狠狠揍了一顿,他们扯着我的头发,将我摁在地上,骂我是野种,还往我脸上撒尿。

    那是我唯一一次对妈妈发火,质问她照片中的那个混蛋为什么要丢下我们俩,至今都没有露过面。她什么都没说,带着我去洗澡,一边清洗我的身子,一边默默流泪。

    那天晚上,她给了我一件东西——一份生辰八字图。

    我们缅甸人出生后都会有一个记载他出生日期、时辰、星相的生辰八字图。一个孩子出生后,父亲会急忙跑到有钟表的地方,一般是村长家或寺庙,把时间记下来,然后再到懂得生辰八字的人家里,请求写下生辰八字图。生辰八字图一定要写在棕榈树最顶端向上的叶片上,因为那代表着高贵。

    父母会将这东西保存好,插在自家房屋东边的屋檐下,等孩子长大,再交给他本人保管。我们认为,人一出生,命运就被决定了,因此生辰八字图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一旦带在身上,只有死后才能被摘下来烧掉。

    母亲将它挂在我的脖子上,说那是当年我出生时父亲请人做的。他很爱我,为了寻找满意的棕榈树叶,爬到村里最高的一棵树上,差点掉下来摔死。他希望我一生平安,但讽刺的是,我的生辰八字带着罕有的凶兆,我们也因此被赶出了村子,住在村外的野地里。爸爸重造了木楼,悉心照料着家。但贫穷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

    我一岁的时候,爸爸决定离家去赚钱。他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子。为了这个家,他和几个朋友决定长途跋涉去泰国,他们听说那里有人招聘渔工去海上做活,每个月有几百美元的收入。对我们来说,那简直是天文数字。

    爸爸离开的那天,我们照了那张照片。之后他就走出村子,再也没有回来。一开始还会有信寄回,说他在泰国游荡、做活,寄回来少得可怜的钱,他说会努力干活,等发达了就将我们接过去。再然后,连信都没有了。

    母亲等了好几年,最终拜托同样去那边闯荡的村里人打听他的下落,可始终没有消息。

    后来,有人说看到过他和很多人一起上了渔业公司的船,但那艘船几个月后返回港口的时候,却不见他的踪影。有消息说,他跟着船出海,去了很远的地方捕鱼。后来海上发生风暴,载着他的那艘小船翻了,整船人都死掉了。

    母亲不信,她不止一次打卦,她说爸爸还活着,总有一天会回来。

    “阿古,有人说你生来就是个能招来祸端的孩子,你爸爸打了那家伙。他从不认为你是祸害,他觉得你是一个像兰花般纯净的孩子。”

    那晚我握着生辰八字图睡着,做了一个美梦。我梦见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爸爸站在云端对我微笑,告诉我,他爱我。

    第二天,我在小溪里摸鱼虾。当我拎着竹篮往回走的时候,一个炮弹在我十几米外爆炸,天地随之摇晃,枪声此起彼伏。

    我被炸晕了,醒来时枪炮声已经停息,村子里冒出浓烟,不断有哭喊声传来。我摸回去,看见很多衣衫不整、挎着枪械的人在村中穿行。他们挨家挨户搜索、抢劫、奸淫,成年男人被抓到后,排成一排跪在地上,枪声在他们身后响起……

    我家的房子烈火熊熊,跑到跟前时才看到母亲的尸体。她仰面倒在地上,白色的筒裙上是大片的殷红,像盛开的木棉花。

    我转身往回跑,想跑回林子里,然后撞在一个人身上。我抬起头,看到了黑洞洞的枪口……

    我和十几个孩子被抓住,狠狠打了一顿,又被扔进卡车里。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村子。我哭喊着,大叫着,挣扎着想滚下车,一个枪托砸在头上,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山坳中。那是一个很大的镇子,当然,比起我的村子来说。房舍连绵,各种各样的车驶进驶出,一群荷枪实弹的男人喝着酒、说着笑话。广场的角落里倒着一排被射穿了脑袋的尸体,脑浆遍地。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被另一个叼着烟卷的孩子押进旁边的树丛里,枪声随之响起……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知道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地狱,这里就是。

    我们十几个人被扒光衣服扔进了一间黑屋子,那里又湿又冷,腥臭扑鼻。五天五夜,我们粒米未进,渴了只能踮起脚从窗口伸出手接落下来的雨水。

    有几个孩子撑不住,在我身边,在我的眼前死掉了。

    第六天,一个高大的男人打开门走进来,丢给我们一丁点的食物,看着我们为此疯抢、厮打……两个没参与争抢的孩子被他用手枪打死,只有五个人活了下来。我们被带入营地,穿上满是汗臭的大码衣服,开始干活。

    做饭、清洗屋子、擦拭枪械、搬运子弹……稍有差池就是一顿毒打。两个月后,我被分到一堆童兵中,领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把老旧步枪,开始训练。

    我们队有二十几个孩子,最大的家伙绰号“司令”,也不过十五岁。我学会了射击,身上挂着弯刀跟随他们穿行于密林之中巡逻放哨,也学会了抽烟喝酒、打架斗殴。

    很快,我们和大人们一起参与战斗。我们在前方,他们跟在后方,我不止一次看到同伴在呼啸而来的子弹前倒下,看到他们被炸到半空中,残肢噼里啪啦落下来,看到司令用刀剖开俘虏的肚子,看着他们哀号着死去。

    每次战斗,我都会握着爸爸留给我的生辰八字图闭着眼睛往上冲。我渐渐开始相信自己是个会带来祸害的人,因为身边的人几乎都死掉了,只剩下了我和司令。

    不断有孩子被补充进来,我成了“老兵”。司令对我不错,不光因为我救了他的命,而且他一直认为我很像他的弟弟,对我照顾有加。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年左右。一天晚上,我们被包围,炮弹和敌人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营地化为一片火海,很多人成了俘虏,旋即被就地枪决。司令带着我们少数几个人逃出来,慌不择路地冲进密林。对方有几十人围剿我们,交战不断。

    我们在密林中逃窜,人数越来越少,在一场激烈的交战之后,只有司令和我逃了出来。我背着受伤的司令,一夜走了二十多公里路。

    天亮时,他从我肩头掉下来。

    “阿古,我们在这地方歇歇吧。”

    那是一个向阳的山坡,到处都是木棉树,能够看到田野、稻田和村庄。

    “这里很像我原来的家呢。”司令喘息着,笑着看我,“阿古,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我摇头。

    “你这家伙从来没有杀过一个人。”

    我愣掉。

    他凑过来:“你知道我杀过多少人吗?”

    “多少?”

    他走到一棵树跟前坐下,摇摇头:“记不清了。阿古,你知道人死了之后会怎样吗?”司令咳嗽着。

    “有的会解脱成佛,有的会重新轮回,有的会下地狱吧。”

    “要是没有地狱该多好。”司令看着天空感慨。

    阳光普照,树影斑驳,一只蝴蝶绕着司令翩跹起舞,最终落在他的手上,司令笑了一下。我很少见到他那样笑。

    “阿古,我们是要下地狱的,你和我们不同。”司令转脸看着我,“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个灵魂比我们干净的家伙。”

    “别扯了。我生来就是会带来灾难的人。”我挨着他坐下来。

    司令摇了摇头:“你知道我是怎样成为那帮家伙中的一员的吗?”

    “被掠来的?”

    “不,我是主动加入的。”看着我惊诧的目光,司令咧了咧嘴,“我没有父亲和母亲,和弟弟相依为命。我们太穷了,只有加入他们,才能过上好日子,才能让弟弟吃饱饭。”

    我沉默了。

    “我学会了举着和自己一样高的枪械射击,学会了杀人,学会了阿谀奉承。有一次我参战回来,发现弟弟不见了……”司令剧烈咳嗽了几声,吐了口带血的唾沫,“我发疯一样四处寻找,后来发现那具被吊起来的尸体……”

    司令转过脸,不让我看到他的泪水。

    “阿古,有时候我想,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女人为了男人的山盟海誓,男人为了权力金钱,老人为了长寿,小孩为了玩具,可归根结底,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也不懂。

    很久,司令才重新开口:“我弟弟喜欢大海。虽然他从未亲眼见过,却喜欢得要命。他告诉我,那里没有枪炮,没有杀戮,只有海风和闪烁着光芒的水面,夜晚星光闪耀,多好。”

    “是的,多好。”我喃喃道。

    “阿古,如果可以的话,帮我看一眼大海。”

    “我们可以一起去。”我说。

    “我去不了了。阿古。”他咳嗽着,血沫从嘴里喷出来。

    我撩开他的衣服,发现他肋部的弹孔。

    “阿古……我好像听到了……”他靠着树的身体慢慢滑下来。

    “什么?”

    “好像是……莲花……莲花开放的声音。”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微笑着死去了。

    莲花,是的,我们身上都文着莲花,他弟弟的身上也有。或许因为这文身,他把我当作亲人。

    大风呼啸,山林作响。他躺在草地上,伸展着四肢,满是污秽与血迹的脸上异常平静,像睡着了一样。我烧掉他身上一直带着的生辰八字图,用树叶将他遮盖,在他旁边蹲了十分钟,然后起身离开。

    那一年里,我无时无刻不想着逃跑,摆脱那帮毒贩。但司令死后,我反而会怀念那个地方。因为在那里我不孤独,不是一个人。从小到大,除了妈妈,司令是唯一一个让我觉得可以依靠的人,现在他死了,我要怎么办呢?

    我脱掉衣服,扔掉枪,在林子里游荡,采摘野果,在附近的村子里乞讨,行尸走肉一般活着。这世界分明这么大,却没有可以安身的地方。我觉得自己很渺小,微不足道。

    我昏倒在路旁,被一家人救了,苏醒之后又在那里休养了一周,他们对我很好。看到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我突然想起爸爸。

    说不定他还活着,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活着。如果是这样,他就是这世界上我唯一的亲人了。半夜,我离开那户人家,扒上一列路过的破火车,一路向南。

    妈妈说过,爸爸去的是泰国一个叫宋卡的地方,到了那里,我就有可能找到他。

    经历了三个月的艰难路途,我到了宋卡,第一次看到了大海。司令一直想看的大海那么美。

    那是一个嘈杂、巨大的城市,到处都是人,泰国人、缅甸人、印尼人、马来西亚人……港口里各种各样的船只出出进进,成箱的海货被摆上岸,海风中满是鱼腥味和腐烂的恶臭。

    我看到了高楼大厦、灯红酒绿,也看到了穷困潦倒的人死在路边,看到了坑蒙拐骗,看到了绑架、抢劫和凶杀。

    我什么都干过——在酒馆里打杂,在路边洗车,抬尸体、搬运货物……被警察围追堵截从三层楼上跳下,被黑帮胁迫着往黑市运送不知名的货物,被人打得晕死过去扔进下水道又被雨水浇醒爬出来。

    我像狗一样活着,只为寻找爸爸的下落,但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叫丹曼。

    后来我加入了一个队伍,成员全是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为了填饱肚子,我们干起了偷盗。

    领头的叫孟猜,是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家伙,手下还有槟榔、小火炮等一帮孩子,都是孤儿。大家相互照应,虽然朝不保夕,可总算有些温暖。但好景不长。

    半个月后,我碰到一个缅甸人,他说认识我爸爸。是的,他不但了解爸爸,还知道妈妈的名字,知道我们的村庄。

    那一刻我太高兴了。

    他说爸爸在一家渔业公司工作,距离宋卡很远,常年在海上打鱼。我请求他带我去,他答应了,让我晚上去找他。孟猜他们也为我高兴,并且商量着,与其在宋卡过着鸡飞狗跳的日子,不如和我一起去渔业公司打工,不但管吃管住,而且还有钱赚。

    那天晚上,我们去找那个缅甸人。他把我们带进海湾的一栋楼里,热情招待,给我们弄来吃的和饮料。大吃大喝之后,我们晕倒了,醒来时发现我们在船舱里。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七八十个人,都是男人,年纪不一,国籍不一,但看上去都穷困潦倒。

    我们的脖子被铁环锁着,只能在一两米之内的范围活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上了黑船。这种事我先前在宋卡的港口听人说过,从未想到自己会碰上。

    一开始,泰国、印尼的渔业公司会到缅甸、柬埔寨、老挝这些国家招工,开出高薪——只要出海干上几个月,就能拿到几百美元的报酬,这笔钱足够养活一个家庭一年,所以刚开始很多人去。

    但出海捕鱼实在太危险,招工变得越来越困难,一些负责招工的人就动起了歪脑筋。他们坑蒙拐骗,甚至干脆绑架或把人迷晕,再将这些人卖给黑心的渔业公司,每个人100美元到200美元不等。

    从被送到船上的那一刻起,这些人就成了渔业公司的奴隶。没有自由,没有报酬,连生命都不属于自己。渔业公司威胁他们干活赎身,每个月只能拿到几美元,甚至一分钱都拿不到,绝大多数人再也没有回来。

    船舱里密不透风,为了不被海警发现,他们把舱口封死,只从上面的一个小洞丢下发臭的食物、用水管放水给我们喝。

    八九十人挤在狭小、闷热的空间里,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臭气熏天。尽管扔下来的食物已经发臭变质,却不能让所有人吃饱,哄抢、打架的事时常发生,一个星期就有六个人死去。

    但最麻烦的,是疾病。

    刚开始是高烧,全身发冷,接着是腹泻、呕吐,然后是昏迷,很快便死掉。死掉的人没人处理,就躺在船舱里膨胀、腐烂。

    越来越多的人患了病,狭小的船舱成了地狱。

    我们几个人中,最先死的是小火炮。他在我的怀里闭上眼睛,临死时还喊着好饿,好饿。

    第二个是槟榔。他身体强壮,饭量大。饿得受不了,就跟大人们抢东西,一个家伙用铁链狠狠砸在他的脑袋上,槟榔脑浆迸裂,当场死掉。

    最后,只剩下我和孟猜。我们蜷缩在角落,周围都是死尸,运气好的话能趁着混乱捡到一点食物残渣,再慌忙塞到自己嘴里。后来我也病了,烧得迷迷糊糊。孟猜一直照顾我,时不时往我嘴里塞些抢来的东西,用双手接来水给我喝。

    很快,船舱里的人分成了两派,一派是缅甸人,一派是泰国人。刚开始彼此都不认识,后来为了生存相互抱团。

    缅甸人的头头叫拉明,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人高马大,很能打,人也很不错,知道照顾自己的同胞;泰国人的头头就是那个用铁链砸死槟榔的家伙,叫纳瓦,他的力气和身高都不出众,但心狠手辣,诡计多端。

    两帮人经过商量,将船舱一分为二,上头扔下来的食物平分,避免不必要的冲突。

    我和孟猜成了船舱里的第三类人——在他们眼中,我们是没用的废物,应该自生自灭。

    我的情况越来越糟,精神恍惚,经常晕过去,醒来也神志不清。但一直有食物送到我的嘴里,尽管很少,但勉强能维持性命。昏昏沉沉中,过了不知多少个日夜。有一天,船停了下来,密封的舱门被打开,清新凛冽的海风灌进来,耀眼的阳光投进船舱,让人无法睁开眼睛。

    或许就是因为海风和阳光,我醒了过来。船舱里一片骚动,所有人都露出兴奋的神色,觉得自己可以活下去了。

    我转过脸,发现孟猜躺在我旁边,气若游丝,快要死掉了。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生病的那段时间,为了那点可怜的食物,他向别人磕头祈求,甚至唱歌跳舞供他们取乐,得来的东西全都喂给了我吃。

    一帮人从上面走下来,全副武装,荷枪实弹。他们光着上身,刺着剑鱼文身,领头的人叫希瓦。他们戴着口罩清理船舱,将死掉的人抬出去扔进海里,然后开始检查剩下的人。

    “这个没用了。”

    “这个病得太厉害,活不了了。”

    “这个扔掉吧。”

    希瓦缓缓走过,死神一般宣判着。最后,他来到我和孟猜跟前。

    “这个还能救活,另一个喂鱼吧。”

    要被喂鱼的,是孟猜。

    一个家伙走过来,拎起孟猜。我扑上去,接着被打翻在地。

    “没用的。别干傻事。”孟猜轻声说。

    我哭着给希瓦跪下,求他饶过孟猜,可以把我扔下海。而希瓦只是冷笑。

    “阿古,我不行了,你要好好活下去。”孟猜的身体像一摊泥,“我生下来就被扔在路边,差点被野狗吃掉。我好羡慕你,我从来不知道父母是谁,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阿古呀,好好活下去,一定要找到你爸爸。”

    那张脸上留下的最后的笑容,我一直记得。

    活下来的人被带到甲板上跪着,八九十人只剩下一半。

    希瓦趾高气扬地对我们训话,总结起来就两条:第一,从现在开始,所有人都要乖乖听话,好好做事。第二,违抗命令的、私自逃跑的,死!

    阳光照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蓝得炫目。那么美的大海,却吞噬了我的朋友。那一刻,我又想起自己的生辰八字图——我生来就是个祸害。不然,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呢?

    接下来,我们的待遇好了很多。大家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有了充足的食物和干净的水。我也得到了救治,捡回一条命。我们被招工的人卖给渔业公司,乘着大船驶离宋卡港,小心翼翼地躲过海警的盘查,途经泰国、马来西亚最终进入印尼海。

    这家叫剑鱼的渔业公司势力庞大,黑白两道都吃得开。后来,我们碰到过不少次海警检查,海警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行了。

    活下来的人成了船上的苦力。没有人想逃跑——周围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和荷枪实弹的渔业公司的人,那样做只是自寻死路。我的任务是清洗甲板,每天都要将甲板擦得一点灰尘都没有,最后筋疲力尽。

    最幸福的时候就是半夜。那个时候,除了看守的人,所有人都睡了。我躺在甲板上吹着海风,听着波涛,看着漫天星斗。

    我曾经在不同的地方看过星星——村子里的树上、密林里、贩毒窝点的走廊上……但都没有海上的美。夜空就像一口大锅,倒扣在头顶上,繁星硕大、璀璨,如蓝丝绒上的宝石一般。

    很多时候,我会忘记自己的处境,想起小时候的家,那个早已不存在的家。人就是这么奇怪,再难熬的时候,也会想到最美好的事。

    也是那时候,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将我卖给渔业公司的家伙既然认识我的爸爸,那说明爸爸很有可能也被骗上了船。说不定,我能找到爸爸。

    我突然欢喜起来。一想到爸爸可能还活着,我们可能还会见面,我便对接下来的旅途充满期待。

    船行驶了好多天,从未上岸补给,哪怕是经过港口。慢慢地,所到之处越来越荒凉,最后连人烟都看不到了,只有大海。没人知道要去哪里。

    有一天晚上,我们正在船舱里睡觉,随后被叫醒。站在甲板上,我才发现船已经靠岸了。

    那是一座草木葱茏的巨大岛屿,高耸的山峰向远处连绵,被浓密的树木覆盖。岛屿的平坦处有一个天然的海湾,停驻着很多渔船。平坦的盆地上建筑铺展,灯火通明,人声嘈杂。

    “到地方了,你们这帮混账!”希瓦举起枪,对着天空鸣放。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叫班纳吉岛的岛屿就是剑鱼公司的总部,虽然属于印度尼西亚,但孤悬于无边无际的大海里,与世隔绝,最近的大陆是澳大利亚,最短距离也要近700公里。

    这里,没有政府,没有警察,没有网络,剑鱼公司就是主宰。我们像牲口一样被赶到岛上,由希瓦他们押解着进入这个地狱。

    班纳吉岛分为两个部分:剑鱼公司占据盆地的辽阔土地;盆地之外是野兽、毒蛇出没的荒芜森林和山地。

    直到如今,我也不知道盆地有多大,只知道四周全是高墙和电网,里面分为码头、工作区和生活区三部分。码头上停着许多捕鱼船,都是剑鱼公司的财产;工作区是加工车间,捕获的各种鱼类会运到那里加工、储藏,然后运上船卖掉;生活区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剑鱼公司的人的住所,富丽堂皇,渔奴的栖身之地则被称为“海牢”。

    被赶进海牢时,我惊呆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那样一个地方——铁皮搭起来的房子简陋无比,更多的是用木板、棕榈叶遮盖的木棚,一眼望不到头。每个棚子下面都有一个铁笼,里面关着渔奴。

    人多,笼子就显得小,根本无法躺下,只能蜷缩着坐在地上。那么多的笼子,有多少渔奴呢?一千?两千?我不知道。

    我们这些人被分在了两个笼子里,我和拉明他们在一起。除了我们之外,笼子里之前也有五六个印尼的渔奴,有老有小,加在一起有二十个左右。

    第一个晚上,我根本睡不着。没法躺下,蚊虫又多,刚进来的人心情烦躁,彼此争吵。

    我和两个印尼人成了朋友,一个是塞玛尔,一个是巴布亚。

    塞玛尔可能是整个班纳吉岛年纪最大的渔奴了,他有70多岁,牙齿早已掉光,耳朵也不好使,脊背弯驼。他在四十岁时成了渔奴,然后被卖来卖去,最后来到班纳吉岛,一待就是二十年,对岛上的情况一清二楚。

    巴布亚只有十七岁,身材虽然矮小,可健壮有力。他和塞玛尔不一样,属于土著的后代,也就是原本生活在岛屿上的当地人。他看起来很凶,但实际上心地很善良。他不喜欢和人交往,没事的时候就眯着眼睛睡觉,或者跪在地上嘀嘀咕咕地向神灵——一个用木头雕刻的狰狞的双头木偶——祈祷,他叫它“布吉吉”。

    就这样,渔奴的日子开始了。

    在班纳吉岛,渔奴分两种——笼子里的和笼子外的。

    有活干的时候,渔奴就会离开笼子去干活,没有活干的时候,再被关进去。对面笼子里有个男人对着守卫哭喊,被活活打死了,还有个人将自己的裤子搭在笼子上方的横栏上活活吊死了自己,没有人阻止,就那么看着他结束自己的生命。

    守卫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有时候喝醉了还会乱开枪。有一次,一颗子弹直接击中我旁边一个印尼人的脑袋,他当场死掉,随后像死狗一样被拖走。

    我曾在守卫的枪口下救了巴布亚一命。当时所有人都吓得趴在地上,只有他跪着,对着布吉吉祈祷,子弹射过来,我将他扑倒了。随后这家伙不慌不忙地爬起来,连句谢谢都没说,还说是布吉吉显灵救了他,我气坏了。不过,这件事之后,他把我当成了朋友。

    或许因为都是缅甸人,拉明那帮人也逐渐接纳了我。大概到了第五天,我们第一次出了笼子。

    “长腿”是渔业公司的一个小头头,他带着一帮人押我们去干活。所有人都出去了,除了塞玛尔。那个老家伙没有被长腿点名。

    大家舒展身体,往工作区走。巴布亚在路上捡了两件衣服,自己穿了一件,丢给我一件,我毫不客气地又扔给了他。班纳吉岛气候炎热,光着上身都会冒汗,穿上那件衣服更热。

    但巴布亚坚持,还神秘兮兮地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们被带到一个巨大的建筑里,到处都是装在箱子里的鱼,鱿鱼、沙丁鱼、金枪鱼……数不胜数。我们的任务就是将那些鱼搬进冷库,分门别类地装箱、存放。

    进了冷库,我才知道巴布亚为什么给我那件衣服——冷库里极为寒冷,哈气成霜!我看了一下温度计,足有零下20摄氏度!光着膀子的人进到里面,会是什么感觉呢?

    一个缅甸人冻得直接跑了出来,大叫着冷,被守卫摁在地上一通暴揍,最后被拖了出去,自此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剩下的人只能乖乖进去了。大家哆哆嗦嗦地干活,冷气顺着毛孔往身体里钻,很多人立刻面色苍白,头发、胡子上满是白霜,流出来的鼻涕马上结冰。然后他们开始寻找一切可以御寒的东西,编织袋、塑料袋、泡沫……拼命地往身上捆绑。

    尽管穿着单衣,我也冻得受不了。还是巴布亚有办法,他找来两个编织袋套在我身上,然后给我裹上胶布,我才撑下来。

    22个小时之后,我们才从冷库里出来,巨大的温差让很多人当场晕过去。最惨的是一个叫钦刚的同伴,因为工作时间太长,他的双手冻得坏死,再无利用的余地,出来后满地打滚,被看守一枪干掉了。

    我们在冷库工作了一个星期。长时间工作,无法休息又吃不饱,每个人都要崩溃。有个家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觉得不对劲,过去推了推,他便啪嗒一声倒在地上,早已冻死了。

    每天都有渔奴死掉。饿死、冻死、累死、病死、被守卫打死、忍受不了自杀……死了就被拖走,又有新的渔奴补充进来。

    又过了一个星期,笼子里的人开始偷偷商量逃跑。

    他们都明白,继续待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只有从盆地里逃出去,才有活下去的可能。尽管外面是森林和山地,野兽、毒蛇横行,可起码还有希望。

    巴布亚偷偷地告诫我,让我不要掺和。他在班纳吉岛待了四年,还从来没有人成功逃出去过——铁笼的钥匙在荷枪实弹的守卫身上,干掉他们基本不可能,即便拿到钥匙,也还要穿过迷宫一样的建筑,躲过层层监视,翻过电网才能逃出去。即便出去了,外面的世界同样危险。

    作为头头,拉明对逃跑的提议一开始很动心,但经过细心观察后,他放弃了。不过有四个缅甸人决定行动,还制订了计划——两个假装打架,引来守卫,另外两个解决守卫。

    他们的计划刚开始实施得很顺利,怒气冲冲的守卫被他们摁倒杀死。我一直为他们担心,当看着他们冲进夜色中时,又为他们高兴。但随后,刺耳的警笛声响起,守卫牵着猎犬,像蚂蚁一样蜂拥而出,营地里人仰马翻。

    一个小时后,逃跑的四个人被带了回来。三个被打死,一个还活着。活着的那个,在所有渔奴面前,被长腿砍掉了脑袋,鲜血溅了我一脸。然后,长腿举起血淋淋的刀,指了指我和巴布亚。我吓坏了,随后才反应过来——他是让我们把这四个人埋掉。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进入坟场。

    在班纳吉岛,死掉的渔奴会被搬运到营区后面的山谷里挖坑埋掉。

    那是一片繁茂的林地,埋着人的土堆层层叠叠,每个上面都有块简陋的木牌,写着死者的名字。人们相信,必须为这些死去的人立碑,他们才不会变成孤魂野鬼。

    看到那些坟墓,我心情很糟。因为爸爸也有可能躺在里面。我尽量多走动,一边干活一边在木牌上寻找爸爸的名字。可惜太多了,根本看不过来。

    我和巴布亚将那四个人埋了,累得半死。在制作木牌的时候,我才发现根本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巴布亚胡乱写了几个名字,然后把木牌插在坟头。

    “木牌上的名字,绝大多数都不是他们的真名。”干完活,巴布亚拍着我的肩膀说,“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也永远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遭受过怎样的折磨。”

    回来的路上,巴布亚带我穿过了一片雨林,那是另一处坟场。

    他指着一个高高翘起、伸向大海的崖地说:“阿古,看到那地方了吗?我告诉他们,如果哪一天我死了,就把我埋在那里,那是我家乡的方向。”

    人不断地猜测、判断,却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

    在岛上工作了几个月之后,我们终于可以出海。

    清晨,长腿将我们放出笼子,包括一直待在里面从未干过活的塞玛尔。

    剑鱼公司一共有九十多艘各种各样的渔船,用途不一,大小不一,驰骋在周围的广阔海域。我们上了一艘专门捕鱿鱼的船,加上剑鱼公司的人,一共有五六十人。在那里,我看到了纳瓦,看得出来,他吃了不少苦,变得更阴沉,但却成了那帮人的头儿。

    捕鱼船离开班纳吉岛,轰鸣着出了海,向东北方向开了五六天,中途停了几次,但收获很少,长腿很不高兴。

    有天晚上,长腿来找塞玛尔。

    我一直不明白这个老家伙为什么还能活下来。他又老又聋,病恹恹的,一阵风刮过来似乎就能被吹跑,完全是个累赘。但那一次我才知道,这老头没那么简单。

    他坐在甲板上喝酒,有些晕晕乎乎。我和巴布亚在旁边清洗甲板,看见长腿从船长室走过来。

    “老家伙,他妈的没鱼呀!”长腿蹲在他面前,大声说。

    塞玛尔摆了摆手,表示听不见,长腿不得不提高了声音,重复刚才的话。

    “哎呀呀,早就告诉你,这里鱿鱼不多。”

    “可之前我们派人来这里用声呐探测器搞过,海里面全是鱿鱼。”

    “那是鱼,又不是树上的果子!”塞玛尔揉着满是眼屎的眼睛笑道,“鱼是会跑的。”

    “那你说,应该去哪里?!”长腿大吼。

    塞玛尔看着星光下的大海,伸出手感应了一下风向和风速:“往东北开200海里,是不是风暴角?”

    “是。”

    “那里有鱼。”

    长腿疑惑道:“老家伙,现在这个时候,那里可是有风暴。”

    “海上哪里没有风暴?亏你还是在海上讨活的人,有什么可怕的。想抓到鱼,就得吃点苦。你们这些年轻人,比我们当年差远了。”塞玛尔咧着嘴,露出空荡荡的牙床,“我们那时候都是小船,补给不行,也没有通信,还不照样风里来雨里去,横行四海。”

    “妈的!”长腿笑着骂了一句,站起来,“好,那就去风暴角,不过我可告诉你,如果到那里没有鱼,老子第一个把你扔进海里。”

    “扔吧。如果没有鱼。”塞玛尔打了个哈欠说。

    长腿晃着身体返回船长室,大船随即全速向东北方向前进。

    果然,进入风暴角之后,我们遇到了大风暴。

    雷电轰鸣,狂风大作,浊浪排空,大海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恶魔,随时都能将我们扯进万丈深渊。捕鱼船像一片渺小的树叶,人在船上滚来滚去,根本站不住。我用一根绳子将自己绑在船舱里,吐得昏天黑地,觉得自己要完蛋了,塞玛尔却睡在吊床里,还打起了呼噜。

    半夜,风暴停息。捕鱼船打开探照灯,有人在外面喊:“都起来!开始工作!”

    塞玛尔的判断一点没错,我们碰到了大鱼群!

    探照灯刺眼的光亮照向海面,鱼群就疯狂地游过来,甩下钩子,觉得有鱼上钩时收竿就行了,没出过海的新手都能干得来。

    船上的人分为两队,由拉明和纳瓦各自带领,分坐在船的两边。密密麻麻的钓竿不断甩出去、收回来,鱿鱼如同雨点一样落在甲板上,场面非常壮观。

    我和巴布亚这样的孩子便负责装筐,经常被落下来的鱿鱼砸得晕头转向。那时候,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是渔奴,看着丰硕的收获,开心无比。船上的人都活跃起来,欢呼着,大叫着,场面欢快极了。长腿和他的手下也不制止我们的聒噪,他们端着枪站在高处,冷冷地审视着下方。

    鱿鱼太多了,我和巴布亚也加入到了钓鱼的行列。我们不断甩钩、收竿,可巴布亚的收获远比我的多。也是怪了,我们俩位置差不多,我并不笨,手脚也麻利,可就是比不过他。

    钓鱿鱼虽然听起来容易,但其实很危险,我就差点被一个几十斤重的家伙拖进海里,最后和巴布亚合力才把它拖上来。更危险的是钓钩。几十根钓竿起起落落,尖锐的鱼钩甩来甩去,不小心就会钩到人。

    那天晚上就出了事,一个泰国人被同伴的鱼钩挂住了脸,惨叫着掉进海里,其他人正准备救,海面上轰地冲出一张大口,还没看清那家伙长什么样他就被咬住拖进了海里。

    那是鲨鱼。那片海的每条船旁边,都围绕着鲨鱼。

    还有船上的滑竿、起吊机甚至是鱼箱,风浪里摇来晃去,运气不好被砸着,当场就会没命。

    长腿他们根本不关心这些,死了人,就直接扔下海交给鲨鱼,然后用水冲洗甲板,继续干活。

    那天,我们工作了整晚,一直到天亮。我的胳膊又酸又重,几乎抬不起来,肚子饿得咕咕叫,一站起来就头晕眼花。探照灯关了之后,我原本以为结束了,但并非如此。几桶米饭扔过来,大家疯抢着吃完,便开始收拾船上的鱿鱼。

    首先是分鱼,按照大小分类,两三公斤的一类,四五公斤的一类,超过十公斤的一类,大小不一样,价格就不一样。

    然后是清洗,在甲板上进行简单处理和装箱,再抬入冷藏间。

    这活儿听来没什么,干起来却费时费力。我们忙活了整整一天,在天黑时才处理完毕,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探照灯打开,又要继续钓鱼。就这样做了三天三夜,眼都没合。

    刚开始还兴高采烈,到最后,已经没人说话了,大家筋疲力尽,机械地甩钩、收竿,有的人甩着钩的工夫就闭上了眼睛。这样一来,事故就多了起来。

    有人摇摇晃晃,一个趔趄就掉了下去;有人被船上起吊机的钢索卷进去,拦腰切成两半。负伤的就更多了。

    这时候,渔业公司的人在高处放枪,子弹就打在我们旁边,他们不停呵斥。后来放枪也没用,他们就下来用鞭子抽,用枪托打。

    第四天清晨,鱼群突然没了,大船不得不离开,寻找下一个渔场。所有人离开甲板,连饭都没吃,倒头便睡。我整整睡了一天,晚上饿醒,才和巴布亚爬出船舱找吃的。

    甲板上安安静静,只能听到船舱里传来的呼噜声和高处剑鱼公司那帮人的欢笑声。我们看到了塞玛尔。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堆吃食,估计是长腿赏的。

    “两个小家伙,你们是不是在找吃的?”塞玛尔冲我们挥了挥手。

    我和巴布亚坐下来,立即狼吞虎咽,塞玛尔笑了笑,继续喝他的酒。四周没有一点风,大海仿佛睡着了。

    “真美呀。”塞玛尔喃喃自语,看着大海,目光迷离。我和巴布亚根本不接他的话,只忙着填饱肚子。

    “你们难道不觉得美吗?”塞玛尔问。我和巴布亚依然没回应,塞玛尔聋得太厉害,即便我们说话了,他也不一定能听到。

    “也是,你们还小。”塞玛尔放下酒瓶,开始抽烟。

    “我第一次出海时,和你们年纪差不多,当时遇到风暴,船被打得稀巴烂,整船人就剩下我自己,抱着一根桅杆在海里漂。我向神灵祈祷:如果能活下来,就把灵魂献给大海,一辈子生活在大海上。我漂了五六天,被另一艘船救上来。或许,是神灵听到了我的祈祷。”塞玛尔自言自语。

    “我兑现了诺言,登上各种各样的船,水手、机轮手、舵手、标枪手、大副……什么活都干过。跟着船跑遍了各个大洋,去过许许多多的国家和港口。呵……转眼就到了这个年纪。看了一辈子海,却总也看不够。

    “英国、美国、日本……我在不同国家的船上待过,赚过不少钱,上岸就花得精光,然后继续找船出海。那时候和现在完全不一样,船上的人亲如一家,跟着船长风雨同舟。那时候的人,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巴布亚吃饱了,打了个嗝,大声对塞玛尔道:“你既然那么风光,怎么会到了班纳吉岛?”

    塞玛尔嘿嘿一笑,似乎不愿说这事情:“忘了。见了太多的船毁人亡,见了太多的战争、屠杀,见了太多的生生死死,突然间就一把年纪了。人这东西,风光也罢,落魄也罢,总要死的。”

    “世界上所有的海,你都跑过?”我好奇地问。

    “差不多吧。”

    “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然。海和人一样,有着不同的脾气。有的温柔,有的暴躁,有的明亮,有的阴郁,有的星光灿烂,有的阴云密布。”

    塞玛尔跟我们讲了许多真真假假的故事:风暴过后飞速游行的鱼群;生活在不知名岛屿上半夜会冲上船杀死船员的凶猛猩猩;比船都要大的巨型乌贼;头上长满海藻会唱歌吸引水手夺取性命的海妖;堆满黄金却行踪不定的神秘岛屿;神秘现身却从不允许人靠近的幽灵船……

    他的世界,光彩陆离。

    “那时候,你们捕的是什么鱼?鱿鱼?”我问。

    塞玛尔哈哈大笑:“鱿鱼?这玩意儿能算鱼吗?我们捕的鱼,是世界上最大的动物,是海中的王者!”

    我和巴布亚相互看了看。

    “你们知道在一切歌声中,什么最动听吗?”塞玛尔问。

    我们摇头。

    “鲸。”塞玛尔眯眼看着海面说,“因为它的吟唱能折射出星空和大海。”

    我和巴布亚都没听过塞玛尔所说的鲸的歌声,我自己甚至连鲸都没见过。

    “当你跑遍大海,鲸群突然出现在眼前时,那种心情是无可比拟的。”塞玛尔兴奋起来,“抹香鲸、座头鲸、灰鲸、长须鲸、蓝鲸、虎鲸……那些巨无霸,会让你觉得自己渺小得如同一粒沙子,它们愤怒起来,一尾巴就能打翻你的船。当它们从你身边游过时,当它们突然在你面前高高跃起然后轰的一声落入海中时,当它们喷出水柱,发出各种各样奇妙的吟唱时……呵呵,你会觉得这世界真是奇妙极了!”

    “你捕过鲸吗?”我问。

    “当然捕过。当年我可是出了名的头号标枪手。”塞玛尔瞪大眼睛说,“发现鲸群,瞅准机会狠狠扎下标枪,然后……和这些巨无霸搏命。那是个危险的工作,却充满了吸引力。实际上,没有比捕鲸人更伟大的男人了。”

    “为什么现在没人捕鲸了?”巴布亚问。

    “还有,不过很少很少了。”

    “为什么?”我问。

    塞玛尔叹了口气:“因为鲸快没了。”

    “快没了?你不是说它们是海洋的王者吗?”我问。

    “是呀,它们是海洋的王者,但不是人的对手呀。”塞玛尔咧了咧嘴,“捕鲸这事情持续了好几百年,无数艘大船在大海上捕杀,死了多少头鲸,没人说得清楚。我捕鲸那时候,鲸就不多了,但起码比现在多。”

    塞玛尔叹了口气:“或许,我们是最后一批坚守传统的捕鲸人吧。我们捕杀它们,却满怀着敬畏和感激,从不会赶尽杀绝,不会捕杀怀孕、带崽的母鲸,也不会捕杀幼鲸,不像现在。听说有些人捕鲸,只要看到的,都会杀掉。

    “时代不一样了。现在的船,又大又快,捕鲸工具从标枪变成了捕鲸炮,还有先进的声呐。海洋的王者又怎样呢,在贪婪面前,脆弱得如同蚂蚁。人类啊……早晚会遭报应的。”

    “狗屁的报应,我看他们活得好极了。”巴布亚看了看船长室说。

    “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塞玛尔笑道,“捕鲸也是这么回事。”

    “什么意思?”我问。

    “对鲸心怀敬畏和感激的人,会得到神灵的护佑。而那些肆意屠杀、贪婪自大的人,会自取灭亡。”

    “是吗?我不相信。”巴布亚摇头。

    “跟你们说个故事吧。”塞玛尔抽着烟,“我也是当年听来的,是一个美国人写的一本书,名字叫……哦,《白鲸》。”

    那是一个震撼心灵的故事。

    “世界上真有这样的鲸吗?”我激动地问。

    “我不知道。”塞玛尔摇着头说,“故事只是故事。但和那个作者一样,我一直认为,一切生活在海洋里的东西,没有比鲸更神圣、更值得赞颂的了。”

    他转过身,看着我和巴布亚:“孩子们,我这一生捕过多少鲸早记不清了,但最后那条,却让我一生不安。”

    我和巴布亚睁大了眼睛。

    “那是头个头极大的抹香鲸,远比一般的抹香鲸聪明。我们追捕了整整两年,最后才在赤道带的一处海域发现了它。但出人意料的是,它没有逃,反而主动朝着船游过来。我亲自带着五艘小船围捕它,结果被它打翻了四艘。我当即愤怒地投下三把标枪,然后……”塞玛尔顿了顿说,“我们拉扯、搏斗了整整六个小时,最终它才筋疲力尽地浮出海面。”

    “船上的人都疯狂地用手中的鱼叉、标枪甚至手枪攻击它,海面殷红一片。或许它意识到自己在劫难逃,便掉过身来,狠狠撞向我们的大船……船舱底部被撞了个大洞,船长不得不带着船员弃船。”塞玛尔面色冷峻,“我气坏了,命人将小船划过去,我要将标枪扎进它的致命处。结果……”

    塞玛尔苦笑一声:“那家伙扬起尾巴,轻而易举地将小船打翻。我费尽力气爬上去,掏出枪对准它。当时的距离,大概只有十米吧。

    “它完全可以再来一下,哪怕轻轻一下,就能让我粉身碎骨,可它没有。它缓缓游动,小山一样的脑袋凑到我近前。

    “然后……我看到了它的眼睛。”塞玛尔深吸了一口气说,“深沉、幽怨、干干净净的眼睛!”

    塞玛尔缓缓低下头:“孩子们,我从来没有看过那样的眼睛,折射出星光和大海的眼睛。在它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的渺小和肮脏。我缓缓放下枪,看着它呼出最后一口气,喷出最后一道水柱,随后死掉。”塞玛尔眼眶湿润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捕过鲸。”

    塞玛尔微笑地看着被星光照耀的大海:“孩子们,海上的人死了之后,你们知道他们会怎么样吗?”

    我和巴布亚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愣了。

    “死了,当然是扔进海里了。”我说。

    “这个我当然知道。之后呢?”

    “之后?哪有什么之后,自然是被鱼吃掉了。”

    塞玛尔连连摇头:“不,据我所知,可不是这样。”

    “那会怎样?”我愕然。

    “他们的灵魂会骑着巨鲸,在广阔的海洋里巡游、嬉戏。在风暴停息、星斗闪烁的晚上,如果你足够幸运,就能见到。”塞玛尔望着大海,声音低沉颤抖,“我曾有机会逃出班纳吉岛,但离开了又能去哪里呢?我宁愿死,都不愿意离开大海。”

    “为什么?”我问。

    “我把一生交给了大海,把灵魂交给了大海。”塞玛尔潸然泪下,“只有在船上,死之后才能沉入海底。神灵如果能宽恕我的罪恶,大海如果能怜悯我,鲸如果能接纳我,我的灵魂便会找到那些逝去的老朋友,与他们一起在海里巡游,谈笑风生,只有欢乐,再无痛苦。”

    我沉浸在老人的话语中,自此深信不疑。

    “塞玛尔,你是班纳吉岛上年纪最大的渔奴,应该见过很多人吧?”巴布亚突然问道。

    “怎么了?”

    “向你打听个人。”巴布亚看了看我,“一个叫丹曼的缅甸男人,大概在十年前上了剑鱼公司的黑船。”

    “丹曼,丹曼……”塞玛尔眯起眼睛。

    我的呼吸粗重起来,不由自主攥起拳头。是呀,作为在班纳吉岛上待得最久的人,塞玛尔说不定见过我爸爸。

    “他是你的什么人?”塞玛尔转脸问我,我的反应逃不过他的眼睛。

    “爸爸。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他。”

    “从缅甸跑到这儿?”

    “妈妈死了,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低下头,“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肯定吃了不少苦吧?”塞玛尔看着我说,“我没见过这个人。班纳吉岛的人太多了,我怎么认得过来呢?说不定还活着。”

    “还活着?!”我睁大眼睛。

    “有可能。他应该三十多岁吧,这个年纪正是最强壮的时候,没那么容易死。”塞玛尔笑道,“所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阿古。”

    “明白!明白!”我大声笑起来。

    “不过找爸爸的事,不要再对别人说。”塞玛尔看了一眼船长室提醒我,“我会帮你留意。”

    “谢谢!”我无比感激。

    塞玛尔笑着点点头,然后,他突然站了起来。

    “怎么了?”我和巴布亚也急忙起身。

    “鲸!是鲸!”塞玛尔指着远处说。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几道水柱,是鲸喷出的粗大的、高耸的水柱!一个小鲸群朝着我们游过来,四头成年,一头尚幼。

    “蓝鲸,是蓝鲸!”塞玛尔激动得像个孩子。

    它们在星光下缓缓经过我们的船,巨大的身躯发出美丽的光芒。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着它们山丘一般的身躯缓缓移动。然后,我听到它们低沉婉转的吟唱。

    “鲸!鲸!”我和巴布亚大声喊了起来。

    “鬼喊什么!”剑鱼公司的人出来,朝天开了一枪,接着将探照灯打开,海面亮如白昼。

    “都他妈的赶紧起来!到地方了,准备工作!”长腿大声喊着。船舱里一片骚动,渔奴们不情愿地鱼贯而出。

    “塞玛尔,以后再这么鬼鬼祟祟和别人说话,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长腿喊道。

    “什么?你说什么?”塞玛尔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老东西!”长腿扛着枪,指挥渔奴去了。

    “多美呀。”塞玛尔转身看着大海,兀自感慨了一声。

    那一次,我们在海上待了四个月。生活单调得很,除了捕鱼,就是分类和储藏。冷藏室满了,剑鱼公司的人就会联系买家开船前来,货款交接之后,我们继续工作。

    四个月里死了十几个人,都被扔进大海。船返航回到班纳吉岛时,剑鱼公司那帮家伙赚了很多钱,但我们什么都没有,一美元的报酬都没得到。

    不过,相比待在班纳吉岛,出海还是愉快些的。我和塞玛尔成了好朋友,那老家伙很有趣,我喜欢听他的故事,还有他的笛声。那是一支骨笛,半夜无人的时候他会摸出来吹,他还教我,我吹得也不赖。

    除了巴布亚,我还交了个新朋友,他叫阿里,比我大两岁,是泰国人,纳瓦的亲戚。

    在岛上工作了几个月之后,我们又出了几次海,渐渐也就习惯了。拉明他们一直想着逃出去的事情,后来可能性很小,便一边老实干活,一边耐心等待时机。只要不死,总会有希望的。拉明这么跟我们说。但是谁都没想到,希望会来得这么快。

    那是很糟糕的一天,海上起了风暴,大雨下个不停。晚上,我们都睡着了,长腿带着一帮人把我们叫去码头,三队渔奴凑到了一起。一队是8个缅甸人,包括我在内,拉明是头儿;一队是18个泰国人,纳瓦是头儿;还有一队是7个印尼人,领头的叫杜特,塞玛尔和巴布亚原本是我们这边的,后来被编到了印尼人的队里。班纳吉岛的渔奴里虽然有印尼人,但地位要高于我们,谁让剑鱼公司的头头卡隆是印尼人呢?

    杜特那家伙人高马大,年近四十,十分懂得阿谀奉承,和长腿关系不错,长腿对他也很照顾和信任。

    除此之外还有剑鱼公司的7个人,各个全副武装,凶神恶煞。在人群中,我看到了卡隆的心腹希瓦。

    那时候我很疑惑,首先,希瓦是剑鱼公司里仅次于卡隆的高层,连长腿都是他的手下,出海捕鱼这种事情,他从来不参加的。其次,这种鬼天气为什么要出海呢?

    一行人上了梵天号——剑鱼公司最新最快的一条捕鱼船。甲板上,长腿召集我们简单地说了几句,说和平常一样去捕鱿鱼,让我们老实听话,不然吃不了兜着走,然后便开始安排工作。

    梵天号一共有三层,我们和纳瓦一伙人住在船舱,长腿带着两个手下和印尼人住在中层,希瓦带着几个手下住在最上层的船长室。船长是希瓦,大副是长腿,舵手是杜特,塞玛尔协助,其他人都是船员。

    船开出港口,在风暴中摇晃着驶向大海。我们抓紧时间睡觉,按照往常的经验,到了捕鱼地点之后便很难有休息的机会。这一次,剑鱼公司的人对我们还算不错,吃的喝的都不少,还前所未有地发了烟,除了不允许我们到甲板上之外,我们在下面想干吗就干吗。

    两天之后,大家都睡不着了。有躺在吊床上闭目养神的,有聊天说笑的,甚至赌博斗殴的,船舱里面乌烟瘴气。

    我一直盯着纳瓦,因为孟猜的死,我对他有些怨气。但这家伙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吊床,一句话不说,总是眯起眼睛盯着头上的甲板,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又过去了三天,大家都无聊了,船舱里再也没有人打闹,气氛诡异。当天半夜,纳瓦跳下吊床,来到拉明跟前。我睡在旁边,将他们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

    “跟你商量个事儿。”纳瓦说。

    “什么事?”对纳瓦,拉明一直视而不见,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见到纳瓦主动走过来,拉明也有点奇怪。

    “有点不对头。”纳瓦压低声音说。

    “怎么了?”

    “跟我就别装傻了,估计你也觉察出来了。”纳瓦掏出烟,递给拉明一根。

    “上船的时候就觉得怪。”纳瓦小声道,“已经开了五天了,照理说,应该到渔场了吧。”

    “这个时节,最近的渔场四天就到了。”拉明说。

    “这艘船是新船,速度更快,用不了四天。”纳瓦摇头道。

    拉明也疑惑起来:“既然到了渔场,为什么不停下来干活?”

    “所以说不对头呀。”纳瓦回头看了看舱口,道,“我总觉得这次好像不是去渔场。”

    “不去渔场去哪里?”

    “不知道。”纳瓦摇头。

    “难道是想开到公海,把我们干掉?”

    “不可能。我们的命可金贵着呢,他们舍不得。”纳瓦冷哼一声,“得搞清楚。”

    拉明点了点头:“你打算怎么办?”

    纳瓦转过脸,看着我。四目相对,我吓了一跳。

    “这孩子和塞玛尔关系不错,也不起眼,我们出不了舱,就让他趁机摸过去找塞玛尔问问,或许他知道。”纳瓦说。

    拉明想了想,点头道:“倒是可以,阿古每天都会上去给他们清扫房间。”

    随后拉明把我叫过去,低声交代了几句,两个人又都回了自己的吊床。

    第二天中午,我被叫上去清扫房间。或许是因为年纪小,剑鱼公司的人并不提防。和往常一样,我拎着水桶和拖把,先把甲板擦洗干净,随后上了二层,发现巴布亚也在干活。

    杜特陪着长腿打牌,其他人有的睡觉有的喝酒,周围脏得跟狗窝一样。擦洗了一通,我拎着水桶出来,把巴布亚拉到一边,问他塞玛尔在哪。

    “在轮长室,杜特那懒货把舵交给了一个手下和塞玛尔。”

    “能不能把塞玛尔叫出来?”

    “你找他干什么?”

    “有事问他。”我有些急。

    巴布亚笑了一声,去了轮长室,不一会儿,便搀着塞玛尔出来了。找了个角落,我开始向塞玛尔打听。

    “你问这个干什么?”塞玛尔看着我,表情有些警惕。

    “没什么,我觉得奇怪,按理应该早到渔场了。”我当然不能说是拉明他们让我问的。

    塞玛尔这才放下心,笑道:“你小子还挺聪明,竟然注意到这个。”

    “果然不是去渔场?”我吃了一惊。

    塞玛尔摇了摇头。

    “那是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塞玛尔被风吹得直晃,“渔场在东北,我们却在往西北开,再开下去,就要离开爪哇海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响。

    以往捕鱼时,挂在船舱里的那幅航海图我没少看。爪哇海往西北,就是马来西亚和泰国!

    “塞玛尔,这帮家伙想干什么呀?”我忙道。

    “不清楚。阿古,这种事不要瞎打听,不然你吃不了兜着走。”塞玛尔提醒了我一句,转身离开。

    回了船舱,拉明和纳瓦都在等我。

    “怎么样?”两个人把我拽到了一角。

    我把情况说了,拉明和纳瓦顿时愣住,然后不约而同望向了那幅航海图。

    “你们几个,看好舱口,有人来就说一声。”纳瓦指挥几个手下守住舱口,然后和拉明各自召集了几个心腹,五六个人聚在一起商量,我也被拽了进去。

    “兄弟们,机会来了。”纳瓦看着大家,兴奋道,“这艘船不是去渔场,而是驶向马来西亚和泰国。”

    听了这话,周围响起一阵低低的惊讶声。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纳瓦眯起眼睛道。

    “你想劫船?”拉明立刻明白了纳瓦的心思。

    “你难道不想吗?”纳瓦冷笑一声,“早晚都是死。班纳吉岛那些人的下场,你们看得清清楚楚!要想活命,只能逃!在岛上根本不可能,捕鱼的时候也没有机会,即便杀了剑鱼公司的人,印尼海是他们的势力范围,立刻就会有其他船只前来围堵……但这次不一样!”

    纳瓦扯过那张地图:“你们看,再往前开,要不了几天,我们就能驶出爪哇海,他们的人想追都来不及,只要劫船成功,我们就能逃出去!”

    看着那张地图,大家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对纳瓦的想法极为认同,这的确是前所未有的好机会。一想到能够逃离虎口,恢复自由,所有人都激动起来。但拉明的一句话,给大家浇了一盆冷水。

    “话是这么说,但劫船怕是不容易。”拉明指了指上头,“尽管我们人多,但赤手空拳。剑鱼公司那7个人全副武装,只要堵住舱口,一个人就能把我们全干掉。再加上杜特那帮印尼人,我们根本没有胜算。”

    大家纷纷露出失望的神情,陷入沉默。拉明的话千真万确。

    “如果把那帮印尼人拉拢过来呢?”纳瓦捏着下巴说。

    “拉拢过来?”

    “嗯。”纳瓦笑了一声,“杜特他们尽管比我们活得好一些,但说到底也是渔奴,我就不信他们不想离开班纳吉岛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虽然有道理,可我们不知道杜特怎么想。”拉明摊手道。

    “请他来谈一谈就是了。”纳瓦云淡风轻地说。

    “这个得慎重。”拉明皱起眉头,“那家伙和长腿关系不错,如果假意赞同,转而又去告密,我们就全完了。而且,如果他不同意呢?”

    所有人都看向了纳瓦。

    纳瓦深吸了一口气:“那就拼了!反正都是死,与其在班纳吉岛像狗一样被他们弄死,或在海上被扔了喂鱼,倒不如这么死!”

    “是!拼一把!”

    “拼了!”

    几个人表示赞同。

    “怎么样?”纳瓦看着拉明。

    拉明想了想,点了点头,随后我就成了他们关注的重点。

    “阿古,甲板上的情况你最熟悉,跟大家说说他们的人手和布置。”拉明对我说。

    我把情况说了一遍:二层一共12个人,剑鱼公司5人,印尼人7人;长腿和杜特一个房间,塞玛尔、一个印尼人、长腿的一个手下在轮长室,剩下的7个人分住在三个房间里,每个房间都有一个剑鱼公司的人。三层船长室是希瓦和两个手下,从二楼到船长室,只有一条路。

    “如果杜特答应了,我们胜算很大;如果不答应,那就拼一场。”纳瓦说。

    “只有这样了。”拉明同意了。

    “接下来就是怎么请杜特了。”纳瓦看着我,“这个还得让阿古跑一趟。”

    纳瓦骗杜特前来的理由很简单,也很聪明——船员中有人得了瘟疫。在海上,这可是大事。果不其然,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杜特时,正在陪长腿喝酒的他立刻跳了起来。

    “几个人?”杜特大声道。

    “我不知道,好几个都挺严重的。”我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杜特看了看长腿,很为难。

    长腿踢踹了杜特一脚:“难道让我过去吗?!染上瘟疫的人立刻丢下海!其他人隔离!”

    杜特捂着屁股,满脸堆笑:“好嘞,我这就去。”

    杜特便带着两个手下,骂骂咧咧地进了船舱,两个手下旋即被摁倒在地,杜特脖子上压了一根尖锐的鱼叉,被押了过来。

    “纳瓦,拉明,你们他妈的不想活了?!”杜特骂道。

    “谁都想活呀。”纳瓦笑起来,示意放开杜特,然后搂着他坐下,嘀嘀咕咕了一番。

    “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杜特听完直摇头。

    “有你们的配合,我们成功的可能性很大!”纳瓦笑道。

    “他们有枪!”

    “他们没有防范,只要我们计划得好,里应外合,很快就能搞定。”纳瓦摸着下巴说,“劫船成功,所有人都能恢复自由。到时候把船开到港口,船上的东西都归你,你可以腰包鼓鼓找个没人知道你的地方安度晚年。”

    “要是我不同意呢?”杜特看了看周围。

    “你说呢?”纳瓦声音沉冷,抓过那根鱼叉,杜特面色铁青。

    拉明在旁边接话:“杜特,难道你还想回班纳吉岛继续过那样的日子?”

    杜特哑口无言,良久,他抬起头道:“你们不怕我假意答应,上去就告诉长腿?”

    “怕呀,怕极了。”纳瓦呵呵直笑,“如果真那样,我们也只有拼一把,如果我们成功了,你们死路一条;如果我们失败了,你也讨不着什么好,回班纳吉岛继续做他们的狗,然后死在那里。”

    “两条路,任你选。”拉明趁热打铁道。

    杜特想了很久,使劲拍了一把大腿:“好!你说的,到时候船上的东西都是我的!”

    “一定!”纳瓦和拉明都笑起来,三个人开始商量具体计划。

    几乎所有的主意都是纳瓦出的,拉明和杜特负责执行:杜特让人打开船舱,放出渔奴,然后兵分四路——杜特和拉明里应外合先干掉长腿和他的手下,剩下的人分为三队,一队干掉在轮长室看守船舵的那个剑鱼公司的人,进而控制整条船的航行;一队破坏船上的通信系统;一队由纳瓦领头直接冲向船长室。动手的时间选择在后半夜,那时候正是人最容易放松的时候。

    计划制订完毕,杜特出了船舱,我们在底下等待午夜来临。

    纳瓦估计得不错,杜特没有出卖我们。

    半夜,船舱门被打开,拉明、纳瓦带着人,一声不吭地快速爬了出去。我没有出去,拉明让我留在船舱里,可能觉得我年纪小,帮不上什么忙。

    外面风雨交加,雷电轰鸣,我一个人站在船舱里,屏声静气地听着外面的声响。

    刚开始的十几分钟格外安静,然后,砰的一声,枪响了!

    有人喊:“劫船了!这帮婊子养的竟然敢劫船!”

    枪声四起,探照灯被打开,外面灯火通明。十分钟后,枪声总算平息,纳瓦高声喊着:“都出来吧!”

    那一刻我知道,他们成功了。我从船舱里爬上去,甲板上、二层的走廊上,还有通往船长室的通道上躺着不少尸体,鲜血顺着栏杆往下流。

    渔奴们从各个角落往甲板汇聚,纳瓦、拉明和杜特带着几个人,手中拿着枪,希瓦、长腿还有两个剑鱼公司的人跪在船舷边。

    后来我从拉明那里听说了当晚的具体情况——轮长室的战斗十分顺利,几分钟就得了手;杜特和拉明里应外合干掉了二层长腿的两个手下,结果另外一个手下出来撒尿,发现了情况,当场开枪报警,接下来就乱了——长腿被围在屋子里,拼命往外放枪,希瓦和两个手下从船长室里冲出来帮忙,打死了几个渔奴,最后被乱枪打回去。

    随后双方激烈交火,长腿射完子弹后被活捉,纳瓦亲自带着几个人冒着火力杀进船长室,最终俘虏了希瓦。最值得庆幸的是,通信系统在希瓦前去求助之前被破坏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二十分钟内,印尼渔奴一个没死,泰国人死了两个,缅甸人死了三个,剑鱼公司的人三死一伤,三个被俘。渔奴在纳瓦周密的计划下大获全胜,在甲板上欢呼舞蹈。

    纳瓦肩头中了一枪,被人簇拥着,成了英雄。

    “纳瓦,你这是干什么?”长腿跪在甲板上,鼻青脸肿,满脸堆笑,“想回家说一声就是了,没必要这样吧。”

    “说一声,你就能放我们回家吗?”纳瓦冷笑道。

    “都是兄弟,何必呢?”长腿一脸谄媚,“我们现在就能送你们回家。”

    “还是我送你回家吧。”纳瓦走到长腿跟前,忽然抽出刀捅进长腿的心窝。

    长腿的脸先是震惊继而痛苦,随即低头看着胸口的刀柄。

    “去你妈的!”纳瓦抽出刀,一脚将长腿踢进海里。周围的人兴奋得嗷嗷乱叫。

    “剩下的怎么处理?”杜特拎着枪问,威风凛凛。

    “杀了!全杀了!”

    “喂鱼!把这帮混蛋喂鱼!”人群大叫着。

    长腿的两个手下吓得直接尿了裤子,希瓦跪着,头高高扬着,一声不吭,倒像个男人。

    “今天,都得沾沾血!”纳瓦把刀子递给杜特。

    杜特接过刀,捅死了一个伤员,随即将那家伙扔进海里,将刀子递给拉明。拉明照办,处决了另一个。

    甲板上只剩下希瓦。

    整个过程里,他一点惊慌的神色都没有,只是冷冷地看着。

    “还剩下一个,谁来?”纳瓦把血抹在脸上,疯狂地叫着。

    人群安静下来,相互看着,没人上前。这时,希瓦大笑起来。

    “你们认为劫船成功了,就万事大吉了?”他直摇头,“这里还是爪哇海!船上随时都要和公司联系,只要公司发现异常,就会通知周围的船只,你们一个都逃不了!”

    之前还欢天喜地的渔奴们全都愣住了。

    “你们可以杀了我,但到时候,你们将比我们痛苦一千倍、一万倍!渣滓!你们这帮渣滓!天生就是喂鱼的命!”希瓦笑骂着。

    “杀了他!”

    “弄死他!”

    人群被激怒了,喊叫起来。纳瓦举起手,喊声瞬间平息。

    “这么说,还真不能杀了你呢。”纳瓦蹲在希瓦跟前狞笑,“得请你帮忙送我们出去。”

    希瓦还想说什么,被纳瓦用枪托砸晕。

    “拖到二层找个房间看牢了!杜特,带你的人把通信系统赶紧修好,其他人各就各位,开船!越快越好!”纳瓦大叫。

    船上的人四散开去,各自忙活起来。死的人被丢进海里,船上各处很快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暴风骤雨里,梵天号修正航线,全速前进,发疯一般冲向西北方,只为尽快驶离爪哇海。

    船上成了渔奴们的天下。照理说,他们成功了应该高兴才是,但没人说笑——希瓦那番话如同阴云一样笼罩在人们心头,梵天号只要在海上,危险就在。

    纳瓦、杜特和拉明则占据了船长室,我去给他们送食物的时候,纳瓦正冲着杜特大喊大叫。

    “修不好是什么意思?!”纳瓦五官狰狞。

    “当时你说破坏通信系统,谁想着还要修好?兄弟们下手重了,直接给毁了。”杜特委屈地说。

    纳瓦把桌子上的一个花瓶摔得粉碎:“希瓦那婊子养的说得没错,所有出海的船每天都会定时向公司总部报告消息,如果联系不上,他们就会觉察出来发生意外,肯定会派船前来查看!”

    “那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本想着修好通信系统,让希瓦应付,你们倒好,直接给毁了!”

    “我们也不知道呀!”

    “你们全都是饭桶!”纳瓦气急败坏地骂道。

    “接下来怎么办?”拉明问。

    “佛祖保佑吧!还能怎么办?!”

    “希瓦那家伙……”杜特挠了挠头,“要不要杀了?”

    “杀个屁!你猪脑子呀!”纳瓦指着杜特破口大骂,“留作人质,万一剑鱼公司的人过来,我们手头还有他,也许对方还不会轻举妄动,杀了他,人家就全无顾忌了!”

    “好,留着,留着。”杜特直点头。

    “滚!赶紧滚!猪脑子!一群猪脑子!”纳瓦呵斥着。

    杜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低着头出去了。

    “让你的人看好希瓦!你个猪脑子!”纳瓦吼道。

    “算了。他也不是故意的。”拉明摆了摆手。

    接下来的一天里,梵天号上的气氛变得很压抑。劫船成功的喜悦消散后,每个人都变得心事重重。纳瓦成了实际掌权的人,他手下人多,而且劫船受了伤,自视为我们的救命恩人、解放者,四处巡视,看到不顺眼的人或者事便破口大骂,对杜特更是一点面子也不给。

    渔奴们无所事事,吃饱喝足后就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或赌博,纳瓦也变得疑神疑鬼,禁止大家凑在一起,搞得很多人心里不痛快。最让我们担心的还是希瓦说的话,按照里程,梵天号起码还要三天才能彻底离开爪哇海,在此之前,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希瓦被囚禁在二层的一个房间里,用手铐铐着,杜特派了三个人在外面看守,二十四小时不离。我负责给希瓦送饭,那家伙来者不拒,有饭吃饭有酒喝酒,吃饱喝足了就躺在床上睡觉,对自己的处境毫不担心。

    巴布亚和塞玛尔被派到了轮长室,其他6个印尼人,包括杜特,都待在二层,小声说着话,我过去他们就立刻闭嘴,总觉得他们在计划着什么。

    第二天黄昏,我干完活趴在甲板上吹骨笛,见杜特推门出来,似乎喝了酒,摇晃着上了船长室。十几分钟后,里头传出争吵声,纳瓦破口大骂。

    杜特出来时,额头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砸了,正流着血。我急忙上前将毛巾递给他,他接过抹了抹,嘴里嘀咕着:“早知道这样,就他妈不劫船了!”

    这件事之后,大家也没怎么在意,一切如常。

    我和巴布亚、塞玛尔一起住在二层最拐角的一个房间。这天,他们两个很早就回来了,坐在黑暗里一声不吭。塞玛尔就不说了,劫船成功后的巴布亚很喜欢热闹,一般三更半夜才回来睡觉,我觉得奇怪,就爬起来问怎么了。

    巴布亚和塞玛尔相互看了一眼,塞玛尔轻轻地对巴布亚点了点头。

    “等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不要出这间屋子,知道吗?”巴布亚的声音很低。

    我打了个冷战:“怎么了?”

    巴布亚犹豫很久,才吐露实情:“杜特要在半夜动手,干掉泰国人。”

    我吓了一跳,忙问原因。

    “当初纳瓦答应劫船成功后,船和船上的东西归杜特,大家各走各的路。之前杜特去找纳瓦,要求开出爪哇海之后,在马来西亚找个港口停船,纳瓦一口拒绝,说必须要到泰国才行。

    “杜特那帮人怎么可能同意去泰国呢,中途会不会被剑鱼公司的人抓住还不一定,所以回来一说,印尼人就炸锅了,加上纳瓦之前狠狠羞辱了杜特一番……”巴布亚叹了口气说,“本来我和塞玛尔不想掺和这事,可谁让我们是印尼人呢……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得跟你说,免得等会儿你被人误杀了。”

    我呆若木鸡,还想说什么,拉明出现在门前。

    “阿古,还有酒吗?”他问。

    “有。”我急忙站起来。

    “拿两瓶。”拉明笑着说。

    我把酒递过去,拉明却不接,让我跟他一起去找杜特。来到杜特的房门口,见他正和三四个印尼人打牌。拉明把酒放在桌子上,杜特看都没看。

    “杜特,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不要和纳瓦一般见识,他也是急了。”拉明在杜特旁边坐下来,“现在的确不能在马来西亚停船,只有到了泰国才安全,到时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去泰国干什么?人生地不熟。再说,到了纳瓦的地盘上,他还不是想拿我们怎样就怎样。”杜特阴阳怪气地说。

    “也不能这么说,总之大家再商量,我也会跟纳瓦说清楚你的情况,看有没有解决的办法。”

    “拉明,你人不错,但纳瓦那个混蛋……我不相信他。”杜特冷冷道。

    拉明又说了一会,便带我离开了。出了房门,我一直想要不要把巴布亚跟我说的事情告诉拉明。黑灯瞎火的,很难保证他们不被殃及。泰国人我无感,可拉明这一帮人,一直以来都对我不错。思来想去,我决定得给拉明提个醒。等我把事情说了之后,拉明也吓得不轻。

    “真的假的?”

    “真的。”我点了点头。

    “好,知道了。你回去吧。”拉明点了一根烟,走开了。

    回到房间,我躺下来就睡。巴布亚可能以为我被吓着了,也没问。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外面响起脚步声,我探头看了看,是阿里,纳瓦的那个亲戚,年纪和我差不多。

    “杜特先生,我们头儿有事跟你说。”

    “干什么?”杜特语气不善。

    “说是跟你商量在马来西亚停船的事,具体我不清楚。”阿里道。

    “早他妈这样不就行了嘛!”杜特骂骂咧咧,光着上身走出房间,随手披上一件衣服。

    “船长室。”阿里说。

    杜特点点头,扶着栏杆上去了。

    我爬起床,走到阿里跟前,发现很多泰国人出了船员室,虽然装作在工作的样子,可眼睛都盯着印尼人的房间。

    我立刻觉得不太妙,捅了捅阿里,低声问:“要出事了吧?”

    “没事。能出什么事?”阿里斜眼看着对面道。

    “别骗我了。”我扯了扯他说。

    “老实待在房间,不该你问的别问。”

    我立刻明白了。

    “等会儿,别伤害巴布亚和塞玛尔好吗?”我回头看了看房间请求道。

    “他们也是印尼人。”阿里说。

    “这消息还是他们告诉我的。巴布亚和塞玛尔是我的朋友,他们不会伤害任何人。”我睁大眼睛说。

    “这事我说了不算,但我会尽力。”阿里吐了口唾沫回道。

    话音刚落,就听船长室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好像什么东西打碎了,接着传来搏斗声。

    纳瓦的手下立刻行动起来,掏出枪冲向印尼人的房间。与此同时,杜特的喊声也从船长室传出来:“动手!兄弟们动手!”纳瓦也不甘示弱:“干掉!干掉这婊子养的!”

    甲板上一片大乱,骂声、殴打声、哭号声此起彼伏。有人要冲进我们的房间,被阿里制止了。

    “这里是我的人,忙你的去!”阿里双手叉腰拦在门口,那帮人掉头走了。

    我颤抖着望向船长室,只见杜特摇摇晃晃出现在门口,胸上插了一把刀,满身鲜血。他似乎想要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出来,双腿一软,便从楼梯上滚下,重重摔在甲板上,死掉了。

    “妈的,想劫船?!不要命的东西!都给我带出来!”纳瓦面目狰狞地吼道。

    船上的人再次在甲板上集结,杜特的5个手下哆哆嗦嗦跪着,没有一个人出来抗争。

    “还有两个呢?!”纳瓦扫着我旁边的巴布亚和塞玛尔。

    阿里跑到纳瓦跟前,低声说了几句。

    “是吗?”纳瓦皱起眉头。

    “是。”拉明僵硬笑了一下,也说了几句什么。

    “那就放过他们,我这个人还是赏罚分明的。”纳瓦点点头,然后从杜特的尸体上拔出刀。

    “是自己跳下去,还是我送你们下去?”纳瓦对那5个印尼人说。

    船下是黑洞洞的大海,海上疾风骤雨,跳下去肯定没命。5个印尼人哭天抢地,纷纷说计划是杜特定的,他们也不想,还有人大骂希瓦,说是希瓦挑唆杜特干的,和他们无关。

    “这样呀……”纳瓦一副为难的样子,“那真是太可惜了。”

    大家都不知道他这句话什么意思。

    “缩着头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真是没种呀。杀剑鱼公司的人时,我还挺佩服你们的。”纳瓦笑了一下,一刀捅进一个印尼人的脖子,随后将他推进大海,“太可惜了。”

    “都别愣着了,他们不敢自己跳,你们做做好事。”纳瓦摸着脸上的血,对手下说。泰国人一拥而上。

    刀子刺入身体里的刺啦声在黑暗中响起,紧接着是呻吟声、落水声,包括杜特在内的6个印尼人不消一刻便消失了。

    “你们两个老老实实的,别惹麻烦。”纳瓦来到塞玛尔和巴布亚跟前,恶狠狠道,随后进了希瓦的房间。

    那晚,希瓦被揍得很惨,差点死掉。

    “拉明,人交给你了,你要是也被他煽动了,下场跟杜特一样。”纳瓦说完扬长而去。

    发生那件事后,纳瓦明显提高了警惕。他带着几个手下占据了船长室,并在通道处安排专人看守。拉明那帮人则搬到二层,住进印尼人之前的房间。除此之外,纳瓦还把几个手下安插进缅甸人的房间,摆明了监视的企图。

    希瓦被严加看管,我依然负责给他送饭。

    第二天下午,我照常给希瓦送吃的,巴布亚一起去打扫房间。忙活完了,我们俩站在门口聊天。

    “听阿里说,还有一天就能出爪哇海了。”巴布亚笑道。

    “挺好,起码安全了。”

    “停船靠岸之后,我打算找个餐馆干活,努力赚钱,争取自己也开一个。”巴布亚眯着眼睛说,语气里满是憧憬,“我从小就喜欢做菜,手艺不错。等我开了餐馆,你吃饭免费。”

    “那好呀。不过我饭量挺大的。”

    “阿古,上岸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他这么一说,我愣了一下。

    历经千辛万苦,就是为了去班纳吉岛找爸爸。这些天接连发生的事让我忘记了初心——回到泰国,我哪里找爸爸去?!

    “怎么了?”巴布亚急忙问道。

    “巴布亚,我爸爸还在班纳吉岛上呢。”

    “是呀!”巴布亚也反应过来,不过他很快又摇了摇头,“阿古,说句你不愿意听的话,说不定你爸爸……早死了。”

    我紧紧咬着嘴唇,差点落下泪来:“但也有可能……还活着。”

    “难道你还想回到那个鬼地方去?”

    我揉了揉鼻子:“我还是想知道他的下落,即便他死了。”

    巴布亚搂着我:“阿古,别傻了。逃出来很不容易,如果回去,你只有死路一条。事情已经这样,就别想了。”

    这番谈话之后,我心情一直很低落,干活也不起劲。晚上给希瓦送饭时,我坐在门前,看着大海发呆。

    “你爸爸叫什么?”希瓦突然发问。

    他的脸还青肿着,一只手被铐,一只手抓着米饭往嘴里送。

    我没搭理他。

    “进入班纳吉岛的人,我都有印象,说不定我认识你爸爸。”

    “真的?”我喜出望外。

    的确如此。这家伙是班纳吉岛上仅次于卡隆的存在,负责管理渔奴,爸爸如果进入剑鱼公司,他也许真的知道。

    “骗你干什么,我一个快死的人。”希瓦无奈地笑笑,“明天船就会离开爪哇海,我就没用了,自然会被杀掉。”

    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细细端详。我扫了一眼,那是希瓦一家三口,他与一个容貌清秀的女子抱着一个婴儿。这让我鼻子一酸,想起爸爸妈妈和我的合照。

    “我妻子,漂亮吧?”希瓦扬了扬手,“如果选美,肯定能得第一名。前年我们才结婚。这个是我儿子,刚会走路。”

    他看着那张照片,满脸都是幸福。

    我突然觉得悲哀。明天这家伙就会被抛入海中,遥远的某个角落里,照片上的那个女人也会像我的妈妈一样,含辛茹苦地守着孩子,望眼欲穿地等着丈夫归来。

    “你爸爸叫什么?”希瓦收起照片,看着我问。

    “丹曼。”

    “丹曼?”希瓦想了想,随即挺直腰板,露出惊讶的神色。

    “你认识?”我问。

    “当然认识了!我们是老熟人。”希瓦忙道。

    我一声不吭地盯着他,将信将疑。

    或许是猜到了我心中的想法,希瓦笑起来:“你觉得我骗你?呵……不信也罢,你没有理由相信我。”

    他顿了顿,还是向我描述起爸爸的样貌,并准确地说出了我家乡的名字。

    “十年前,你的爸爸来到班纳吉岛,在我手底下干活。他少言寡语,但很坚强,为人也不错,在渔奴里声望很高。”希瓦说。

    我的内心波涛汹涌。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第一次听人提起爸爸。

    “他……还活着吗?”

    “嗯,活着。”

    我的心脏好像随时会炸开,爸爸……还活着。

    “他在哪里?”我噌地一下站起身来,双拳紧握。

    希瓦嘘了一声,指了指外面,示意我小点声。

    “他在哪里?!”我压低声音,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

    “你没见过他?”

    “没见过!”

    “是了,你不可能见到他。”希瓦笑起来,“他领着几百人,在班纳吉岛的另一面工作,为公司建新的渔港。不过……”希瓦指了指外面,“这艘船到了泰国,上了岸,你就……”

    “我可以再上你们的黑船!再去班纳吉岛!”我握着拳头说,“我要找到爸爸!”

    “别傻了,阿古。”希瓦笑起来,“第一,即便你上了黑船,也联不一定是剑鱼公司的,像我们这样的公司的船多的是。第二,即便你上了我们的船,说不定没到班纳吉岛就死掉了。”他对我摊了摊手说。

    我失望至极。

    良久,希瓦再度开口:“阿古,我们做个交易吧。”

    “交易?”

    “嗯。”希瓦神情异常严肃,“我不想死,我还有妻子和儿子,我死了他们一定很难过,是不是?尤其是我的儿子,长大后恐怕连我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我点了点头。

    “只要你放我走,我就带你回班纳吉岛。我在那里的地位你也清楚,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一回去我就让人带你见你爸爸,然后送你们回家。我说话算话,拿我的儿子发誓!”

    说完,他看着我,态度诚恳。

    我的内心开始挣扎。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他,但一想到爸爸在班纳吉岛,就莫名地激动。

    “怎么放你走?”我为难道。

    希瓦举起手,晃了晃他的手铐:“半夜,等他们都睡了,你找来钥匙放了我,船后有救生艇,我们在那里集合,然后我带你回班纳吉岛。放心吧,他们急着逃离爪哇海,不会追的。”

    “能行吗?”

    “当然能行。你不想见你爸爸了?”希瓦歪着头盯着我问。

    “好吧。”我咬了咬牙。

    “一言为定。我等你。”希瓦躺在床上,不再说话了。我收拾好餐具走出房间,直至回到自己的房间,整个人都还飘忽着。

    “怎么了,阿古?”巴布亚见我这样,走过来问。

    “没什么。”

    “还为你爸爸的事不开心呢?”

    “没有。”我转过头去,“巴布亚,如果爸爸还活着,我应该找他吧?”

    “应该。但我想这种可能性很小吧。”

    我深吸一口气,爬上床闭上了眼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里十一点多,我起身走出门。希瓦手铐的钥匙挂在拉明的裤袋上,我得想办法搞到。

    拉明正在房间里和几个人打牌,我端了一盆鱼汤放在桌子上,他们齐声叫好。

    “阿古,你怎么知道我们肚子正饿着呢。”拉明笑起来。

    “赶紧吃,还热着呢。”我给拉明盛了一碗,故意一个趔趄将鱼汤洒在他的裤子上。

    “哎呀呀!”拉明被烫得嗷嗷直叫,急忙脱裤子。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声抱歉,接过他的裤子,“我帮你洗洗吧。”

    “好,再拿条干净的来。”拉明喝着鱼汤,继续打牌。

    我转身出门,取下钥匙,内心狂跳着来到希瓦的房间。门外,两个缅甸人抱着枪,恹恹欲睡。

    我推醒他们:“饿了吧,厨房有鱼汤!”

    两人见是我,笑起来,又看了看房间。

    “没事,那家伙早睡了,还上了手铐。”我笑笑说。

    他们想了想,转身离开了。

    我走进房间,开了手铐,希瓦顿时跳起来。

    “外面有人吗?”他低声道。

    “放心吧,被我支开了。”

    希瓦走出门,看了看周围:“走!”

    我想跟他走,突然听到拉明的喊声:“阿古!阿古!”

    “我先过去,船尾等你。”希瓦冲我摆了摆手,消失在黑夜里。

    我心急火燎地来到拉明的房间。

    “裤子呢?”拉明看了看我问。

    “哦,这就给你拿。”

    我到洗衣房找了一条裤子,急忙又爬回二层送给拉明。拉明穿上裤子,好像发现了什么,正要发问,忽然响起一阵马达的轰鸣声。

    “什么声音?”拉明望向外面,随即冲出去,大家也跟着他跑出房间。

    轰隆隆!马达声在夜里听得格外分明,惊动了纳瓦那帮人。

    “怎么回事?!”纳瓦在船长室门口大叫。

    “好像是船尾的小艇!”

    “谁?!”

    纳瓦大吃一惊,夺过一把枪,带人冲向船尾。这时候,一艘小艇如同离弦之箭冲向海面。

    “是希瓦那个混蛋!”有人认了出来。

    “他妈的!”纳瓦端着枪一通扫射,毛都没打到。

    希瓦在众目睽睽下越开越远。

    “要不要追?!”有人喊。

    纳瓦把枪扔在地上:“追个屁呀!他往回跑,我们难道还开船一直追到班纳吉岛呀!”纳瓦回头,死死地盯着拉明,“他不是被铐着的吗?你怎么看的人?”

    “我也不知道。”拉明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

    “不知道?!你的意思是那个婊子养的自己开了手铐,耍了隐身术从你们眼前消失了?!”纳瓦气破肚皮,阴沉地打量着拉明,“又或者,你们和他达成了什么协议?”

    “怎么可能呢?我绝不可能放了他。”拉明辩解。

    “说不定哦,”纳瓦阴阳怪气地冷哼一声,“还没出爪哇海,万一剑鱼公司的人追上来,你们放了他也算卖个人情,有备无患呀。”

    “我可不是这样的人!”拉明变得愤怒起来。

    “谁说得清楚呢?我只知道希瓦被人放了!”纳瓦吼了一声。

    轰!

    一声巨响后,整条船都剧烈震动起来,船底冒出滚滚浓烟。

    “怎么回事?!”纳瓦差点跌倒。

    有人冲进船舱,很快跑了出来:“头儿,不好了,发动机被人浇了油,点了火,坏了!”

    与此同时,高速航行的渔船速度放缓,最后慢慢停了下来。

    “他妈的!”纳瓦顿时火冒三丈。

    眼看着要出爪哇海,关键时刻发动机却坏了,所有人都慌了。

    “肯定是希瓦那家伙搞的鬼。”有人提醒纳瓦。

    纳瓦五官扭曲,但很快平静下来。

    “拉明,这事儿咱们得好好商量。”他朝拉明勾了勾手。

    “的确得好好商量,我们的处境不妙了……”拉明点头,没等他走过去,纳瓦突然抬起头,对着他的脑袋开了一枪。

    拉明哼都没哼一声,一头栽倒在地。

    “把这帮混账缅甸人都杀了!”纳瓦大叫。

    甲板上陷入混乱,枪声杂乱无章地响了起来。火并再次上演。

    不断有人倒下,子弹在头顶翻飞,发出尖锐的呼啸声。我吓得缩到一个角落里,突然觉得被人拉了一把。正要叫,有人捂住我的嘴。转过脸,见是巴布亚和塞玛尔。

    “放走希瓦的是你吧。”巴布亚看了一眼甲板,那里已经成了一片修罗场。

    “就觉得你今晚不太对劲。你不该放了希瓦。”巴布亚惋惜道,“马上就要离开爪哇海了……”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悔恨的心情泛上心头,是我害了整船的人。生辰八字图暗示得没错,我天生不祥。

    “别愣着了,赶紧走。”巴布亚低声说。

    “去哪儿?”我颤着声问。

    “逃呀!你要在这里等死吗?纳瓦人多势众,你们缅甸人坚持不了多久。”

    我看了看四周漆黑一片的大海,能往哪逃?

    “船尾还有一艘小艇,那是唯一的机会。走!”巴布亚猫着腰,朝船尾跑去。我和塞玛尔跟在后面,一边躲避着子弹,一边飞快移动。

    甲板距离船尾并不远,来到近前,果然有一艘小艇。

    梵天号一共有两艘小艇,都用缆绳捆在后面。一艘已经被希瓦开走了,明显是用斧头之类的利器砍断了缆绳,剩下的一个还完好如初。

    “希瓦这狗娘养的狡猾得很,为了防止有人追赶,把刀具扔了。”巴布亚用力摇了摇结实的缆绳,道,“我得回去找把斧头。”

    我看了看身后的混战,急忙制止他:“我去!让我去!”

    “我个头小,他们发现不了。船头有把斧头,我知道在哪儿。你们等我。”巴布亚说完便猫着腰原路返回。

    我和塞玛尔蹲在黑暗中,心惊胆战。巴布亚躲躲闪闪地摸向船头,身边不停有人倒下。四五分钟后,巴布亚拎着一把斧头出现了,远远地冲我做了个鬼脸。

    得手了!我总算放下了心。

    就在这时候,我听见一人喊:“头儿,印尼那小子拎着斧头,似乎要开走小艇!”

    “干掉他!”纳瓦气急败坏地吼道。

    子弹随即扫向巴布亚,他被围困在一个巨大的铁皮鱼箱后面,根本过不来。

    “包抄!”在纳瓦的指挥下,泰国人飞快向巴布亚跑去。巴布亚愣了一下,然后用力将手中的斧头扔了过来。

    “阿古,带塞玛尔走!”

    “你呢?!”我叫道。

    “别管我了!”他捡起身边一具尸体上的枪,拉动枪栓,疯狂地对外面射击。

    “巴布亚!”我叫起来。

    “走!快走!”巴布亚拽出戴在脖子上的木偶,他的布吉吉,笑道,“有它保护我,不会有事的!”

    话音刚落,一颗子弹将他手中的布吉吉射得粉碎!巴布亚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然后血从他的胸口汩汩流出。

    “巴布亚!”我喊了一声,落下泪。

    “走呀!阿古!带塞玛尔走!”巴布亚踉跄着后退几步,接着又开了几枪,“快走!”

    我忍着泪水捡起斧头,和塞玛尔跳上小艇,砍断了缆绳。

    “阿古,一定要找到你爸爸!”

    小艇落下的时候,我听到了巴布亚的喊声。

    啪!小艇重重落在海面上,剧烈摇晃了几下。我飞快地发动,小艇轰鸣着迅疾而去。

    “那小子跑了!”

    “打死他!那是唯一的小艇呀!”

    子弹雨点般射过来,我和塞玛尔抱着头蹲下,艇身被打得啪啪直响。渐渐地,叫喊声、枪声越来越小,最终都消失了。

    “巴布亚!”我站起身,看着黝黑的海面撕心裂肺地喊,但没人回应。

    风雨呼啸,天地间只剩下灰白的海浪起起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