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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莫妮卡的讲述(上)

    莫妮卡的讲述(上)

    我出生在得克萨斯州西部的一个山谷里。那里气候干燥,除了山谷就是平原,没有多少河流,降水稀少,农业和畜牧业却很发达。我的祖辈是墨西哥移民,他们在这里买了一小块土地,世代繁衍,到父亲这一代,只有他一个男人。

    父亲是个不安分的人,不愿一辈子被土地拴住,就跑去当了海员,想周游世界,出人头地。在海上待了很多年后,却最终一无所有,穷困潦倒。母亲是爱尔兰人,我不知道她和父亲是怎么认识的。父亲三十多岁的时候,他们回到那个山谷,从此安顿下来。

    父亲常常和母亲吵架,喝醉了就殴打她,我搂着弟弟和妹妹,躲在衣橱中瑟瑟发抖。那时候我就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离开那个鬼地方,离开那个家。

    唯一能让我感到幸福的,是父亲清醒的时候讲述的海上故事,他到过的地方,见过的奇观,无休止的风暴、巨大的鱼群、吃人的深海怪物、唱歌的鲸……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要知道,十五岁之前,我根本没见过海。

    父亲说得最多的,是鲸。

    他说鲸是世界上最大的动物,是海中的王者。在我的想象中,那肯定是世界上最美的生物。

    十八岁的那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被一所学校录取,总算要离开了。生日那天,父亲突然说要送我一份礼物。我愣住,从小到大,我根本就没过过生日。

    那天,他完全变了个人,从箱子里翻出很久不穿的西装和雪白的衬衣,把乱七八糟的胡子修理得干干净净。

    我们乘车到了一座大城市,跌跌撞撞地穿过拥挤的人群和车流,完全是两个乡巴佬进城。父亲带我去了公园,看了电影,给我买了冰激凌,最后带我去了海洋馆。

    我第一次看到了鲸,看着那个庞然大物缓缓游过,发出低缓的吟唱。

    “听到了没,多么美。”父亲说。

    “是的,很美。”我被迷住了,目不转睛。

    “它们的歌声远比一般动物复杂,捕食、恋爱、发出警告、互通有无,全在这歌声里。你听,它们在说着情话呢。”爸爸笑起来。

    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他笑。

    沉默了很长时间,他摸出一根烟,看了看周围的人,又把烟收回去。

    “莫妮卡,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鲸吗?”他在我背后说着话,呼出来的气流喷在我的脖子上,很痒。

    “为什么?”

    “它们是世界上最大的动物,我的意思是,它们很有力气,可以一尾巴打翻一艘船,但它们又低调、内敛、温柔,与世无争,自由自在,有着属于自己的世界。”

    “嗯。”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头上有星光,周身有大海,和人相比,它们多幸福呀。”父亲感叹。

    “的确是。”我应和他。

    “当然是了。”他顿了顿,“我一直在想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年轻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是世界之王,觉得自己前程远大,会出人头地,风光无限,世界会在我的脚下颤抖。”他嘿嘿笑了几声,语气里突然多了一丝自嘲,“我觉得,你的爷爷奶奶一辈子都在得州那个偏僻的鬼地方伺候牲口,满身鸡屎味。我不能过那样的生活,我要成为独一无二的人。”

    “所以你就离开了家?”

    “是的。我一块钱都没带。”他摸了摸鼻子,“我去过很多地方,干过很多事情,渐渐发现自己才是个蠢货。”

    我没说话。

    “我拼命赚钱,开了个小公司,一年后倒闭,欠了一屁股债。后来我偷跑出来,上了一条船。”

    “然后你就做了海员?”

    “是的。”他摇了摇头,“流氓、混混、酗酒……全是渣滓。我和他们一起满世界跑。”

    我看了他一眼。

    眼前这个穿着过时西装的落魄男人苍老而落寞,头发已经斑白,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那工作很危险,说不准哪天就会搞死自己,赚的钱也不多。上岸后我们就像牲口一样涌进码头,只做两件事:喝酒、找女人。”他耸了耸肩,“我就过着这样醉生梦死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他眯起眼睛,看着眼前的鲸,“那晚天气好极了,星光灿烂,海面平静。我喝醉之后坐上了甲板,鲸群突然出现。它们吟唱,嬉戏,巨大的身躯跃出海面,瞬间又落进海里……我好羡慕它们呀。

    “莫妮卡,那一刻我才明白,没有人是世界之王。权力也罢,财富也罢,都只是过眼云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唯一值得珍惜的,是时光。”他的手落在我的肩膀上,微微颤抖。

    “我们活着,不要在乎别人怎么看,不要在乎什么财富、权力,真正要在乎的,是你是否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就像鲸,有属于它们自己的星空和大海。不管世界多复杂,多不公,不管遭遇了多少挫折、屈辱、失败,你在自己的诗意世界里自然生长,任何人、任何势力都无法干预,无法让你屈服,因为它只属于你。”

    说实话,我一点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假如你在黑暗中独自行走,到处都是荆棘和石头,辨不清方向也看不见光明,你摔得鼻青脸肿,伤痕累累,这时你可能会退缩,可能会哭泣。这时候,有烟花在头顶绽放,在黑暗中照亮前路,那时,所有的恐惧和伤痛都会渐渐消逝。那烟花就是我所说的世界。

    “你一定要找到这个世界。你要小心翼翼地建造它,维护它,给它光,让它善良、正直、纯粹,让它茁壮成长,坚不可摧,就像鲸的大海,浩渺无边。

    “莫妮卡,我不能告诉你怎么去建造这个世界,因为我是失败者。我只能告诉你,那世界是必需的,而且足够美好。”他深吸一口气接着说,“很多时候,我总觉得孤独。我所说的孤独不是指身边没有人,恰恰相反,我这辈子,身边的人太多了,像蝗虫一样。我的意思是,从来没有人理解过我,没有人能够和我说上几句知心话,那种灵魂上的交流,你明白吗?”

    我摇摇头。

    “即便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你也会觉得跟站在沙漠里、火星上没什么不一样。就是那种孤独。”他摊了摊手,“这世界的热闹和繁华其实是个假象,你所要做的,就是认清自己,在精神上自给自足,让它丰盛而美满。”

    我张着嘴巴,实在无法理解。

    “好吧,你现在或许不会懂。”他笑了笑,搂着我离开了海洋馆。

    “你为什么和妈妈那样?”回来的车上,我问他。

    他露出愤怒的神色,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其实,这不能怪你妈妈。世界上哪个女人不想过更好的生活呢。”他笑笑,然后转过脸看向窗外,不再说话。

    车子经过荒野的时候,他喃喃道:“莫妮卡,我真想再去看一看大海,看一看星光下唱着歌的鲸呀。”

    到家之后的第三天,我收拾行囊去了学校,开始新生活。

    离开时他来送我,站在大巴外面冲着我挥手,满脸微笑。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斑驳迷离。车子启动,他离我越来越远,最后倏忽不见。

    一周后,弟弟打来电话,说父亲用猎枪崩碎了自己的脑袋。

    葬礼之后,我独自去海洋馆看那头鲸,听着它的吟唱,我泪流满面。我想念他,如此想念。

    自此,我开始研究鲸,并成为一名海洋学家。

    有一次,我在老师的实验室里听到一段鲸的录音,它的吟唱十分特别。老师告诉我,那是世界上最孤独的鲸,它的发声频率远远高于同类,永远无法和同类交流,它就是52赫兹。这让我想起了爸爸。

    也是从那时候起,我放下所有的工作,满世界跑,在各个大洋里追寻这头鲸的下落。我只想亲眼看到它,看到这个一生孤独的家伙。后来,我到了泰国。

    根据当时的研究资料,那个时节,它将从印度洋穿过印尼海,最终游向太平洋。我在泰国休整,为接下来的旅途做准备,没想到会遇见甘比诺。

    我们的邂逅纯粹是一场巧合。对他有好感,不仅仅因为他带人把我从流氓手中救出来,更多的是,在某些方面,他长得很像我的父亲。

    我们在那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待了一周,最终成为情侣。我们在海中嬉戏,在沙滩上散步,在开满花的庭院里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去,看着月亮爬上半空。我从来没有那么幸福过,就像一艘漂泊了很久的渔船,终于找到可以停靠的港湾。

    一周后,他要离开。在此之前,我对他的事情一无所知,包括身份、职业。当得知他要带着自己的船穿越印尼海回国时,我欣喜万分,因为那正是我的考察路线。我请求他带上我,如果可能,最好能顺便去一趟52赫兹可能会去的那片海域。

    他同意了。看得出来,那时候的他是真的爱我。不过,他说上船之后,我所看到的一切,都要保密。

    有一天半夜,他把我叫醒,说是时候离开了。我很诧异,为什么要在三更半夜离开呢?

    我们上了石油公司那艘很漂亮的、现代化的大船——女神号。离开港口后,船并没有立刻驶进大海,而是沿着海岸线行驶了一天,最终到了一个荒芜的密林地带。

    我问他到那里干什么,他不说。

    到了晚上,一大队人上船,神秘兮兮地将很多巨大的木箱搬进船舱。女神号随即快速离开,向大洋深处全速航行。

    我问过甘比诺那些箱子里装了什么,他说是一些珍贵的矿石和设备。

    那队人一共14个,个个人高马大,身上有文身,看起来不是善类。领头的那个叫卡隆。甘比诺对他们很客气,甚至有些讨好,这令我很不解。

    船航行了两天,离开泰国海,进入马来西亚附近的海域。有天早上,卡隆来找甘比诺,说他的手下可能出了问题。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他们是渔业公司的人。

    据卡隆说,他之前安排了一艘叫梵天号的船前来接应,之前每天都有联系,但不知为何,从昨晚开始联系就断了。甘比诺说或许是因为风暴,印尼海附近正有一场风暴经过。卡隆不这么想,他说即便是风暴,他的那位靠谱的手下也不会如此,连公司总部也联系不上他们,可能出问题了。

    接下来的两天,卡隆一直为这件事忙活,但毫无结果,最终要求甘比诺尽快进入印尼海。当时天气很糟糕,风暴越来越大,但甘比诺不得不同意。

    女神号乘风破浪,两天后进入印尼海。那天下午快黄昏的时候,我和甘比诺正在房间里喝咖啡,卡隆兴奋地跑进来,说船员发现了梵天号。所有人都去了甲板,包括我。

    那时风暴已经减弱,灰蒙蒙的海面上,一艘船静静停泊着。卡隆命令船靠过去,然后带人上了那艘船,我和甘比诺跟在后面。

    梵天号甲板上的景象让我惊呆了:尸体横七竖八地摊着,船上到处都是弹孔。活下来的有九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孩子,他们神情呆滞,看得出来已经苦撑了很长时间。

    卡隆勃然大怒,询问那些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其中一个叫巴颂的泰国人站出来,讲述了事情经过。

    梵天号离开班纳吉岛时,船上一共四帮人:希瓦带领的剑鱼公司的人、泰国人、缅甸人和印尼人。当发现梵天号不是去捕鱼而是驶向泰国方向时,有人打起了鬼主意。印尼人和缅甸人联合起来劫船,战况十分激烈,结果剑鱼公司的人全军覆灭,泰国人死伤惨重,但最终粉碎了缅甸人和印尼人的阴谋。对方剩下的几个家伙夺走了小船逃之夭夭。

    卡隆气得火冒三丈,当场拔出枪要处决这帮泰国人,被甘比诺阻止了。甘比诺不想掺和这些事情,只想尽快离开印尼海回国。卡隆却说必须要做好梵天号的善后工作,因为这是他的财产。

    当晚,女神号停在梵天号旁边,那9个泰国人都被带到了船上,卡隆通知班纳吉岛方面前来接应。处理尸体、维修船只、联系沟通……他们一直忙活到夜里十二点。

    卡隆和甘比诺在船长室商量接下来的航行,他的手下进来报告,说发现了问题。经过对梵天号的仔细检查,发现有许多异常之处:第一,船上发生了火并,却只发现泰国人和缅甸人的尸体,剑鱼公司的人和印尼人的尸体一具都没有,如果扔掉的话,为什么不全部扔了呢。第二,船上多处留有搏斗、交火的痕迹,从血迹判断,火并发生了不止一次。第三,船长希瓦的航海日记被找到,最后的日期和巴颂所说的并不吻合。

    卡隆告诉甘比诺,事情可能不是泰国人所说的那样——那帮家伙才是真正劫船的人。

    甘比诺当时吓坏了,不知所措。卡隆却一点都不惊慌,只低声对手下说了几句。接下来,船上的人该休息的休息,该玩闹的玩闹,和平常没什么不一样。

    后半夜两三点钟,所有人都睡了,船上极为安静。甘比诺拉着我躲到卧室,透过窗户看外面的甲板。夜幕下,那9个泰国人从船舱出来,拿着枪冲向了船员室。接着,甲板上突然灯火通明,卡隆带着他的人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将那9个泰国人团团包围。

    双方交火,五分钟之后就结束了。8个泰国人被当场打死,那个叫阿里的孩子被活捉,带到了卡隆身边。卡隆对他严刑拷打,最终得知了梵天号上的真相。

    恼羞成怒的卡隆开枪打死了阿里,将他抛尸大海,然后来找甘比诺,说要等班纳吉岛的人来了带走梵天号才能继续我们的航行。甘比诺当然不同意,他坚持天亮之后女神号必须按照先前的计划开船,至于梵天号,反正也坏了,班纳吉岛的人会过来自行处置。

    两个人争辩了很长时间,最后甘比诺屈服了。我们在那里等了五六天,剑鱼公司的人才到。

    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

    种种事情发生后,我开始怀疑甘比诺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卡隆那伙人好像也来路不明。我问过甘比诺,但他不肯说。后来,我开始怀疑那些被抬上船的木箱。

    有天晚上,我趁机溜进船舱,撬开了一个木箱,发现里面根本就不是什么矿石和设备,全都是古老的文物!

    原来我上了一条走私船。

    就在准备离开的时候,船舱深处传来一阵响声,我随即被人捂住嘴巴,拖到了角落。我拼命挣扎,那人却露出一副焦急、求饶的模样,让我帮助他。

    那个人很可怜,穿着和那帮死去的泰国人一模一样,但记忆告诉我,他不是那9个人中的任何一个。

    我安静下来,他也放开了手。

    他说他叫纳瓦,和那些泰国人一样,是剑鱼公司的渔奴。他们之所以劫船,是想离开班纳吉岛那个地狱,回到自己的家。他说他胆子小,一直藏在梵天号的船舱里,同伴被枪杀时他害怕极了,没敢出去,后来趁着半夜偷跑到女神号上。

    他还向我描述了班纳吉岛,讲述了渔奴们的悲惨境遇。他求我不要将他的存在泄露出去,请我救他。

    我很震惊,世界上居然存在那么恐怖的地方吗?

    我答应帮助他。但我又能做什么呢?船不是我的,我说了不算,而且甘比诺如果知道这件事,很有可能会告诉卡隆,到时纳瓦就活不成了。

    我让他继续躲在船舱里,这期间我会给他带去食物和水,一旦船在港口停靠,我就会想办法帮他逃出去。他千恩万谢。

    女神号在那片海域耽搁了一个星期,等卡隆安排班纳吉岛过来的手下处理梵天号之后,我们的船才重新起航,开始横穿印尼海。那时候,我以为噩梦该结束了,但没想到,这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