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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勃勃1(下)

    祭台静静地候着。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它就已经在那里了。父亲的两位爱将,秃顶的巴屠——大家都称他为老秃子,和身高如勃勃年纪却比他大三轮的老树墩,很快将祭台从雪堆里清理出来。跟几年前勃勃见到时一样,两块炭黑巨石深深嵌入地里形成牢固台基,上面横架一段丈许长铁松,有合抱来粗,表面涂了一层黑色石料防止日晒雨淋造成溃烂。荒原上的铁松,质地坚硬,能耐寒雪冰冻、刀劈斧斫。黑色的石料察木老人称之为地胶,唯有极度高温可使之软化如油。两端是部族里老前辈们雕刻的两个狼头,翘首引颈,向天怒号,居中脊背相交处略低,成月半弯状。

    铁象用力一拉铁链,青蛙被轻而易举牵到祭台前。勃勃紧张地看着,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

    只见冷漠的铁象伸出巨掌,捏住青蛙的脖子,不盈一握,不见他怎么用力,就将青蛙压在了铁松月弯处,面如死灰的青蛙没有丝毫的反抗,等待着死亡的到来,像极了察木先生口中那中了巫蛊之术的行尸走肉。

    勃勃知道,他原本是会被当场杀死的,因为父亲和察木先生想知道某些事情,留了他的性命。在获得了一些答案后,父亲宽恕了他闯入荒原的死罪,并且同意他安葬死去的同伴,只要他安心待在铁弗部。而他却不知好歹,企图借机逃之夭夭。

    背弃信义的人,无法让人再给他一次机会!

    父亲解开碍手斗篷,连同自己的佩剑,递给哥哥,又从老树墩手中接过斧头,刃口已经有了几点黄色锈斑。在勃勃的记忆中,父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用过这把斧头了。

    父亲示意哥哥退开一点,站到勃勃的身边。

    父亲肯定是担心下一幕会吓着自己。

    我是荒原狼神的后裔,寒神的子民,勇敢是我天生具备的品格,我绝不应该感到紧张和害怕。勃勃用力咬了咬牙,努力不让上排牙齿磕打下排。缩在斗篷里的手紧握成拳,手心隐隐有了细汗。

    父亲向雪塬下方的谷地望去,连绵不断的雪花织成白色瀑布,根本看不清下面的情况。

    “呼狼!”父亲的目光投到茫野中,对着号子格锣说,他是部落里的号角,天生的大嗓门。

    腮帮异乎鼓大的号子格锣清了清嗓子,大大咧咧上前,双手拇指并拢呈拱形,罩在嘴边,对着飘雪如絮的苍茫雪谷一阵狼嚎,中间因为雪实在疯狂窜进嘴里还呛了几声。掐指头的几息功夫,飞雪中传来回音,一声、两声、四声…十声……此起彼伏,而后汇成一片。那只已无生气的青蛙不安的扭动起来——他感到了害怕!但铁象岂是徒有虚名,被他按住,青蛙根本无法动弹,只是抽搐着有些僵硬的腿脚,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风寒雪冷的世界,似乎在群狼喧嚎中变得燥热起来。勃勃冰冷的脸在发热,他的心在发热,他身体里的血液在发热。一股昂首高呼与狼共鸣的冲动涌上心头。

    他是狼神的后裔,他该与他们一起嚎叫!

    狼声直擘雪空,笼罩整个雪狼谷。

    号子格锣以一个超长音完成任务,退到老秃子和老树墩身边。

    父亲走到祭台右前方,举起长柄斧,向铁象叔叔示意。两脚软拄在地的青蛙已经吓破了胆,张着嘴,嘴角的血凝成了冰,裤裆下兀自在滴水——他尿了!

    呼的一声风呼,父亲的斧头毫不拖泥带水的劈下,那颗木然支在半腰处的头颅脱离了青蛙的脖颈子,向着雪坡快速滚落下去,遇着坡道起伏时而弹起飞落时而顺坡疾滚。下面是雪狼谷,群狼嗷嗷。一股殷红从断处喷射而出,将恰好落下的雪花染红,又随着诡异的红色花瓣落在雪坡上,地上的积雪饥渴的吸食着热血,而后融化,再一次被周边积雪稀释,鲜红扩散开去,似乎要侵蚀掉整个雪塬。

    勃勃张口瞠目,僵硬着身体,脑袋里全然是父亲落下的斧头和随之而来的一片红色血海。

    他似乎没了呼吸,呼吸的喉咙好像被堵住了。他似乎停止了心跳,他的心脏好像被父亲一斧头砍离了血肉。斗篷里的两个拳头比任何时候都要攥得更紧。

    “第一次都这样。”哥哥作为过来人,脸色淡然,怕了拍勃勃的肩膀以示安慰,“下一次你就不会这么紧张了!”

    勃勃立时就想说不要有下一次了,但他是铁弗部的勇士,狼神的后裔,处决南方的青蛙是他们的传统,他绝不能有半点抵触。而且总有一天,他会接过父亲的斧头,成为执刀人。

    于是他逼迫自己目不斜视。

    铁象抡起青蛙的右脚,直接从祭台上扔出雪坡,像极了给猎狗们投食。断处留下的鲜血迅速被周边白雪啜饮,纷繁如雨的雪花一时也掩盖不住那片红。

    鲜血的气息随风散开,狼嚎嚣声更胜。声音由此及彼,可以判断出狼群在快速移动,它们竞相向着鲜血散发的地方奔袭。

    荒原的仪式不像南方那么复杂,同样能够达到目的。察木先生以前说过。

    他是荒原上唯一一个去过雁门山以南国度的人。勃勃很喜欢他的故事,许多事物前所未闻。年轻时的察木,是荒原上最耀眼的星辰之一,比之勃勃的父亲呼延流水还要耀眼。他循着大雁南归的足迹,只身翻过了雁门山,踏进了南国之境,去到了南国之都——察木无数次梦里回想的地方。每每讲到此地,察木都会哼上一段荒原上未曾有过的曲调——哼哼啾啾咿呀呜呀——诸如类似。实在难听死了,声音软软的像极了快要死的人在挣扎喘息。勃勃单单不喜欢他的这段嘤嘤歌声。老人并不恼反而极为自得其乐,因为整个荒原,只有他去过南国之都的买乐园。南国的王住在南国之都,每年都会举行很多仪式,就连杀人都有番复杂的仪式。

    父亲把斧头交给老树墩,仪式就宣告结束了,简洁明了。他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到勃勃身前,很满意小儿子的表现,刚刚握着斧头的巨大手掌搭在勃勃的肩上,称赞道:“比你哥哥强多了…….他当时可是尿裤子了…….”

    勃勃的目光跟着父亲的手掌落下,竟想要避开父亲的手掌,好在他没有行动。“你得牢记自己是狼神的后裔,勇气使人无所畏惧!”父亲坚定的眼神和语气,让勃勃将肩膀抬高迎了上去。哥哥原本冻得发红的脸更红,他觉得在小弟面前有些难以立足,将佩剑和斗篷递给父亲后,低着头离开。

    “时间不早了,我们得抓紧赶往红松屯。”哥哥提醒着,率先走在前面。“免得北山部的人久等……”他说了半句觉得有欠妥当,补充道:“……还有羊角部的人。”

    “可不能让北山部那个叫北山飞雪的姑娘久等哦!”哥哥最忠实的同伴鹰眼随即出卖了他的朋友。茕树瞪了一眼那个笑得很贼的箭手,迅疾弯腰从地上抓了一团雪,收拳握实,然后使劲朝着对方扔去。鹰眼在跑之前,又冲着勃勃喊道:“也许羊角部落的小白虎也在哦……”

    勃勃原本有些低沉的眼眸霎时明亮,顿时忘记了刚才的鲜血和恐惧,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大眼睛的圆脸少女,身边跟着一只活波顽皮的小白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