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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1-15章 虞公余臣 • 罢战

    前军大帐之内,众帅佐尽皆落座。

    上首的主位上,太傅虢公居中,大司徒虞公余臣、大司马程伯休父分居左右,虢季子白陪坐其侧;下手的宾位上,太保召公虎坐了首席,少师显父居左,少保皇父居右。大周凡三公九卿,今日竟有半数聚于一堂。

    表面上,这是一次再正常不过的会师,但虞公余臣心中明白,太保、太傅是大周政坛的一对宿敌,他们的矛盾早在国人暴动时便以深深埋下,二公表面上看似和谐,内心早已如山洪迸裂那般汹涌澎湃。一场激烈争吵何时爆发,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虞公余臣早已厌倦了无休止的争吵,作为一个体面的贵族,他要尽可能延缓矛盾的激化。

    “咳咳,诸位,”虞公余臣清了清嗓子,率先开言。他满脸堆笑,小心翼翼先问召公虎道:“太保大清早率部而来,何其速也!不知是为何故耶?”

    说话之时,虞公余臣目光瞥向召公虎,只见其身后多了位高挑少年,垂手侍立,似乎在哪里见过……对了,是他。尽管重梳发髻、换了新衣,但少年那副怯生生的模样却是好认——是昨日私闯前军大营的野人小子!虞公余臣皱了皱眉,心想这召虎好不体面,怎么领个野人来议事?

    召公虎也不绕弯子,直言道:“军情紧急,本帅如何不急?”

    “前方战事?”虞公余臣收了收肥腻的肚腩,笑道,“太保,此话从何说起?”

    召公虎道:“赤狄发兵上万,多路进犯大周王土——太岳山以南之赵邑、晋国,皆被其围困。”紧接着,召公虎转而问虢公长父道,“太傅,你手握重兵,为何在汾隰驻守逾日,却逡巡不进也?”

    “太保不必相激,”虢公长父轻蔑一笑,“本帅统领全军疾行来此,尚不敢有旦夕安歇,这在汾隰只停留一日,太保未免太过焦躁罢?”

    召公虎瞪大眼睛:“赤狄贼兵甚众,诸侯频频告急,救围如救火,岂容我等有片刻稍歇?”

    “太保,”虢公长父拍案而起,“你莫非忘了出征前,你我约定之事了罢?”

    召公虎冷哼一声:“未曾。”

    “那便是了,”虢公长父阴**,“太庙授兵之时,本帅与太保、太师便有约定——此役出征,太师周公镇守镐京,太保随军筹措粮秣,至于统兵作战,则是本帅之职。太保,你如此诘问本帅,莫不是要吞食前言,越俎而代耶?”

    “你!”召公虎紧咬牙关,气得说不出话来。

    “冲动,冲动!”虞公余臣见二帅话不投机,不由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很明显,虢公、召公皆非省油之灯,这才刚谈不到三句话,便剑拔弩张,几乎要当众卿之面掐起架来,着实不成体统。不得已,虞公余臣只得扮起和事佬来,将太傅、太保两厢劝住。

    召公虎率先冷静下来,他长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问道:“那依太傅之见,何时发兵去救赵邑?又将如何平定赤狄之乱?”

    “赵邑?”虢公长父哂笑道,“赵邑不过是晋国附庸之小城,得之非幸,失之非祸,太保何必舍本逐末,舍近求远呢?”在他口中,一个数万人口的赵邑,就如同蒲草般不值一提。

    召公虎强压怒火,道:“太傅别小觑了赵邑,昔日,造父有功于穆天子,故而受封于赵。赵邑虽地寡民微,然而却民风尚武,与赤狄世为仇雠。赵邑若在,河内之地咽喉便在,赤狄大军犹如过独木之桥,虽众,而无能为也;赵邑若失,晋国便无险可守,就算是虞公的千里封疆,也成赤狄砧板上之鱼肉也!”

    “这……”虞公余臣听罢,深深倒吸一口凉气。

    对他而言,没有什么灾难,会比丢失虞国封地更令人可怖。如果有的话,那便是他不幸成为虞国的亡国之君。要知道,虞国可是大周史上封的第一个诸侯国!

    虞国的始封国君名曰仲雍,乃是周文王的伯父,在大周所有诸侯国中辈分最高。不仅如此,仲雍的继承顺位本来要先于周文王的父亲季历,只因他看重姬昌年幼贤能、必能光昌姬周,故而甘心将王位让给幼弟季历。文王继位后,感念仲雍之德,便把刚打下的虞国封给了二伯,赐为公爵。

    相比于虞国,虢国虽然也是公爵国,但是辈分和血统就要退居其次了。虢国始封君主为虢叔,乃是周文王之弟,因军功卓著,故而受封为虢公,为大周镇守西陲。大周开国两百余年,也不过就封了三个公爵国而已——除了宋国是为延续商朝祭祀而存在的“吉祥物”外,便数虞国和虢国为尊。

    也正是因为虞、虢的宗族渊源,加上皆是公爵之尊,故而世人常以“虞虢”并称,虞、虢的历代国君也结为唇齿。但虞公余臣是个例外,在他继位之后,便竭尽所能地同虢公长父保持距离,尤其是国人暴动前后,虢公长父被国人骂作“国贼”,虞公余臣唯恐避之不及,急忙划清界限。

    不过,虢公长父显然手段更加高明,每每有恶行昭显,都毫无例外地拉上虞公余臣。以至于镐京国人每骂起虢公长父时,都忘不了顺道问候下虞公余臣的祖宗八代。

    对此,虞公余臣忧愁无比。毕竟,虢公长父可以破罐破摔,虞公余臣却是一个要脸的体面人。

    但眼下,虞公余臣无暇顾及名声,想到赵邑失守后,虞国会成为赤狄的新目标,虞公余臣心有余悸动,转而劝起虢公长父来:“太保所言甚是有理,要不,太傅重新制定行军计划……”

    “愚蠢,”虢公长父脸色铁青,说话也开始不留情面,他质问召公虎道,“太保,你口口声声说赵邑危急,有何依据?为何本帅派出的斥候,却说赤狄并未围赵,而是发兵晋国?”

    召公虎一指身后的少年,道:“此子乃是从赤狄包围圈中突围而来,难道有假?”

    “嚯!我道是谁,”虢公长父干笑了几声,阴阳怪气道,“太保原来不信本帅,反去信了野人之言?”

    召公虎也毫不退让,回怼道:“是又如何?太傅不以军务为重,反倒拘泥此子的出身邪?”

    虢公长父大怒:“也罢!既然太保愿与野人为伍,那恕本帅不再奉陪!”

    言罢,这位前军主帅掀翻几案,开步便要出帐,帐中诸将帅见状,赶紧起身劝阻。而身为冲突焦点的方兴,此刻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虞公余臣不愿与召公虎撕破脸皮,好劝歹劝,终于将虢公长父劝回主座。

    太保、太傅再次对面坐定,气氛依旧没有缓解。

    召公虎态度坚决:“即刻发兵去救赵邑,没得商量!”

    别看这位太保平素温文尔雅,可若是他笃定要做的事情,十匹劣马亦拉不回头。虞公余臣清楚,这位以雷霆手段平定国人暴动的召公虎,绝对是个狠角色,在他仁善的面孔之下,有一颗刚毅强韧的内心。

    当然,虢公长父也不是良善之辈,他也撂下狠话:“本帅偏去救晋国,否则,便引兵回镐京。”

    “什么?回镐京?”召公虎高声怒斥,“军国大事,岂能儿戏?”

    虢公长父冷笑道:“儿戏?太保,你这次为了讨伐小小赤狄,可是将周王师的全部家当押上咯,如今镐京空虚,倘有贼兵入侵,或是再来次国人暴动,你召虎担得起这个责么?”

    召公虎略微镇静,辩道:“镐京有虎贲师卫戍,畿内周、召、毕、荣四国亦有公族之师,皆可朝发夕至,试问太傅,即便有戎、狄寇边,十日内定然无虞。”

    “这……”虢公长父一时无词,只是嘴硬,“本帅不管,此次出兵就是不妥,周王师拱卫京畿便可,何必与赤狄硬拼?不过是图个虚名,徒增伤亡而已。”

    召公虎面带不屑,讽道:“原来,太傅治下的周王师,只是缩头避战,却坐视大周威风扫地。试想,今日赤狄虽弱,周王师尚且惧之,明日西戎、东夷、南蛮皆兴兵犯境,你我又有何能为?难道,大周要步夏桀、商周之后尘乎?”

    虢公长父被激得恼羞成怒,哪里忍得这顿数落,大喝一声,跳将起来:“既然太保愿战,那自去战便是!何必多言!”撒罢怨气,虢公长父拂袖又要离帐。

    “且慢!”召公虎亦拍案而起,“太傅,你这是要去作甚?”

    虢公长父略一迟疑,依旧迈步要走。

    “要走可以,”召公虎厉声呵斥,“把你的前军帅印留下!”

    “你说什么?”虢公长父霎地停步,转头怒视对方,“你……你要夺本帅兵权吗?”

    召公虎丝毫不怵,冷笑道:“太傅方才说,本帅若愿战,便可自行去战,可我中军皆老弱病残,如何应战赤狄?太傅,请将前军帅印留下,休要寒了将士们之心。”

    “你……你……”虢公长父被呛得骑虎难下,面皮涨得发紫。

    “怎么?”召公虎嘲讽道,“太傅要出尔反尔?”

    虢公长父刚想发作,但眼看帐中众将帅都被召公虎说动,他虽蛮横,但向来不敢触动众怒,于是道:“既然太保要讨这帅印,本帅也不稀罕,给你便是!不过……”

    召公虎道:“不过什么?”

    虢公长父森然笑道:“不过大周的帅印,只能调动王师兵马,却调不动我虢国的国兵,是也不是?”

    召公虎微然点头:“那是自然。”

    “大周王师编制不齐,早非罕事,”虢公长父故意拉长音调,“故而此次出征之前,本帅为了补齐前军之数,故而调动虢国之军以填充其缺。本帅既已答应交回帅印,那虢国之军……”

    召公虎皱眉道:“你的国兵,自行带走便是!”

    虢公长父干笑了几声,让左右取来帅印,轻蔑道:“帅印在此,太保来取便是。本帅便祝诸位奏凯而归咯!告辞!”

    召公虎也没犹豫,当即接过帅印,捧在手心。

    就这样,在短短几轮唇枪舌剑之后,大周王师的军权就如此草率易主,这可是大大出乎虞公余臣意料。就连帐内的其他将帅,对这猝然之变始料未及。

    但虞公余臣隐隐觉得不安,凭他对虢公长父的了解,此事绝不简单,这位太傅历来行事阴鸷,他如此爽快地交出兵权,定然有见不得光的筹划。

    果然,就在虢公长父要踏出帐门之时,突然转身,对虞公余臣笑道:“大司徒,王师之中,也有不少虞国之兵吧?”

    “这……”虞公余臣没想到,虢公的回马枪杀得这么迅猛。

    诚然,虞公余臣与虢公长父一样,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在王师之中安插了不少虞国军士。与虢公不同,虞公余臣并不想与召公虎反目,但同样也不愿虞国的子弟兵们卷入与赤狄的战事之中。故而进退两难,十分犹豫。

    虢公长父却不给面子:“虞公,你是前军副帅,怎么?你不随本帅而去否?”

    这下,虞公余臣感觉自己被架在火盆上炙烤——一边是召公虎等人鄙夷的目光,他们很自然地会将虢、虞看做一丘之貉;另一边,虢公长父更是得罪不起之人,把这位太傅大人惹急了,他会把虞公所有的黑料全盘托出。

    不体面,这可一点都不体面。

    可权衡利弊,虞公余臣似乎并没有太多的选择,只得挪动臃肿的身体,硬着头皮对召公虎道:“太保,既然主帅有命,我也只得领本国兵马而去……还望……”

    召公虎闭眼不答,他的静默,远比谩骂更令人煎熬,虞公余臣如坐针毡。

    虢公长父“策反”了同党,正在得意之时,便又如法炮制,打起了大司马程伯休父的主意。

    但和虢、虞二公不同,程伯休父历来行端履正,他并没有太多把柄。

    “太傅且住,”程伯休父生性耿直,出言也是毫无忌讳,“我倒是认同太保之间,王师既已至此,当与赤狄一战!”

    “哼!”虢公长父倒也不纠缠,只是哂笑,“也罢,也罢!”

    大司马程伯休父的这番表态,倒是让召公虎大为振奋,太保及其两位副手虽擅长理政,却对军旅之事并无所长,若得程伯休父襄助,必能提振士气,继而胜算大增。

    召公虎毫不犹豫,双手将前军帅印捧到老程伯的面前:“按大周军制,兵马大权本是大司马所有,如今,本帅将这前军帅印交还于你,还望以大周社稷为重,率领将士驱除赤狄,切莫推辞!”

    程伯休父刚要伸手,不经意瞥见虢公长父毒辣的目光,又突然犹豫起来。他戎马半生,大部分时间都屈居太傅之下,充当副帅,自然看惯了昔日主帅的眼色。

    召公虎看出端倪,厉声道:“大司马,王师不可一日无帅,何必犹疑?”

    “领……领命!”程伯休父这才回过神来,将大印捧在怀中,似有千钧之重。

    事已至此,虢公长父也不再纠缠,领着虞公余臣及世子虢季子白,气哼哼走出大帐,直奔军营,去清点虞、虢本部兵马,不在话下。

    一个时辰后,虢公长父已经整饬完毕军马,便要拔营南归。

    虞公余臣虽然动作迟缓,但好在王师中的虞国兵马并不多,也几乎同时开拔。

    离了汾隰大营,虢、虞军队便并作一处,虢公长父与虞公余臣也并辔而行,行至一处旷野,风景秀丽,绿草如茵,览之令人心旷神怡。虢、虞二公稍一计议,便各自命兵马原地扎寨,在此稍歇片刻。

    虢公长父大手一挥,早有属下搬来几案、锦席,上张华盖,下铺皮毡,并香炉、丝竹等,一应俱全,仿佛与置身亭台馆舍相仿。虢公邀虞公余臣坐定,又有从人取来美酒、果蔬、肉醢,琼浆玉液,金盏象箸,二公好生惬意,对坐畅饮起来。

    “大周严令禁酒,太傅却好生会享受!”虞公余臣口中说着道义,舌尖却大快朵颐,几杯醇酒下肚,丝毫不爽。

    虢公长父笑而不答,他和虞公本来就是同一路人,不管虞公余臣如何刻意与虢公划清界限,但终究都会是一厢情愿。什么是体面?对于锦衣玉食、世代簪缨的公爵诸侯而言,为国操劳、宵衣旰食并非体面,相反,醉生梦死、纸醉金迷才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虞公余臣已然微醺,说话也就不必再绕弯子了。

    “太傅,”虞公余臣清了清嗓子,“自昭、穆二王以来,你虢氏便掌管大周王师兵权,已历五代,今日那帅印,如何说交便交咯?”

    虢公长父嘿然一笑:“怎么,你觉得寡人太过草率了?”

    “草率,”虞公余臣应承着,又夹了一块鹿脯,“确实美味……咳咳,呸,确实草率!”

    虢公长父仰天大笑:“你笑寡人草率,寡人却觉得这兵权嘛,交得恰是其时。”

    “怎么?”虞公余臣赶忙撂下象牙箸,“太傅,你早有交兵权之意?”

    “那是自然,”说话间,庖人又端上一簋香芋,热气腾腾,浓香四溢。虢公长父促狭笑着,夹起一块,递给虞公余臣,“来,大司徒,尝尝这刚蒸得的贵物!”

    虞公余臣徒手去接,怎料那块香芋滚烫无比,已然将肥手灼伤,不由嚎了句“哎呦”,香芋也应声摔落在地。

    “可惜,可惜也!”虞公一边吹着灼热的右手,一边为暴殄天物而惋惜。

    “香芋是道佳肴,奈何烫手,”虢公长父诡异一笑,又道,“这大周王师的兵权嘛,虞公,不觉得如同这香芋一般么?”

    “此事何意?”虞公余臣后知后觉,这才察出对方话中有话。

    虢公长父道:“大周王师,徒有其表也,不要也罢。国人暴动之前,大周国势虽然渐衰,然王师粮饷尚且充足,寡人统领六师,倒也能还算风光……”他顿了顿,又道,“然而国人暴动之后,王师兵员十去五、六,如今召虎满腔冲动,竟动了北伐之念,要不是你我抽调本国兵马来填补空缺,又如何能凑齐这疲困之师去?”

    听罢这话,虞公余臣只能心中苦笑,好个太傅,竟然能把吃空饷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虞国远比虢国富庶,虞公余臣也历来看不上虢公长父这等损公肥私的行径。

    虢公长父见场面尴尬,于是改换话术,问道:“虞公,你觉得大周王师,能与赤狄一战否?”

    虞公余臣想了片刻,道:“倒是可以一战,只是折损必然巨大。”

    “然也,”虢公长父突然提高音量,“此等利害,你知、我知,你觉得,召虎他会不知?”

    “想必知晓。”

    “那周、召二公此次执意出兵,又偏偏要北上赵邑、直至太岳,意欲何为呢?”

    “这……”虞公余臣仔细回忆,“对了,太保说,太岳所在,乃是大周龙脉……”

    “吁!”虢公长父一阵摇头,“此等说辞只能糊弄孩童,怎能瞒得过你我?”

    “那……太保出兵,究竟为何?”虞公余臣脑中一片空白。

    虢公长父放低声音,神秘道:“天子出奔已经十四年,政事全部交由周、召‘共和’料理。如今王位悬而未决,王子友年近弱冠,却迟迟不得立君,若你是周、召,会有如何计较?”

    “如何计较?”

    “不想效法启、汤之故事否?”

    “你是说,”虞公余臣大惊失色,“改朝换代?”

    “人心难测也!”虢公长父阴阴笑道,“召虎之流,把持朝政多年,又无天子辖制,与自立为君又有何差别?所欠缺者,不过兵权而已!”

    “这么说,太保今日来夺兵权,便是要……”虞公余臣直冒冷汗,不敢多想。

    虢公长父又道:“国人暴动之后,天子出奔,礼崩乐坏,上天早已不眷顾大周。放眼天下,何处不是暗流涌动?大小诸侯,蛮夷戎狄,谁敢说没有思变之心?”

    “啊也!”虞公余臣急忙道,“周召有不臣之图,太傅如何反倒将王师兵权相送?”

    虢公长父仰天大笑:“王师?不过残兵败将而已,岂是我虞、虢国精兵锐卒之匹敌?十余年来,天下将乱而未乱,究其原因,乃是无人愿做出头之鸟!今赤狄率先为乱,召虎又要逞强出兵,其真心应战也好,借机拥兵自重也罢,于你我二人,皆是可乘之机!”

    “何机可乘?”虞公余臣迫不及待。

    “大周衰颓,烽烟四起,正是大争之世。届时,普天之下便非王土,诸侯纷争,胜者为王。放眼华夏,虞、虢身为公爵大国,兵强马壮,粮饷充足,退足以自保,进亦可图方伯,岂不胜过向大周称臣?”虢公长父越说越大声,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狼子野心。

    虞公余臣目瞪口呆,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他有些心动,又隐隐觉得,反叛大周未免太不体面。

    虢公长父继续道:“寡人最艳羡者,当属你虞国之封地——沃土数百里,人口十余万,更兼坐拥天下最大盐池,煮卤为盐,富得直流肥油!”他说着,不怀好意地盯着虞公臃肿的体型。

    “虢国倒也不差!”虞公余臣道。

    “虞公莫取笑寡人,”虢公长父脸上霎时阴云密布,“虢国地处西陲,土地贫瘠,无险可守,不过是给大周当看家之犬罢了——进则尽是西戎之地,退亦被周、召二公的封邑围堵,毫无用武之地,又如敢奢求远图?”

    “所以,太傅有何计议?”虞公余臣知道这老狐狸早有对策,故而礼貌地顺口一问。

    “迁封!”虢公长父突然豪气万丈。

    “谈何容易?”虞公余臣不以为然,“大周开国以来,可无迁封先例。”

    虢公长父充耳不闻,突然对脚下这片沃土来了兴致,问左右道:“此时何地?”

    太傅属下无人知晓,虞公余臣也摇了摇头。

    这时,虞公身后有一位随行大夫,名曰宫之垣,历来足智多谋,是虞国公认的智囊人物。他附耳上去,对虞公小声说了一句。

    “曲沃,”虞公余臣道,“此地名曰曲沃。”

    “曲沃?”虢公长父奇道,“好名字,有何来历?”

    虞公余臣自然不知,只得让宫之垣出列应答。

    宫之垣娓娓道:“晋国自桐叶封于唐,便以绛山为宗,定都在绛城。绛水出绛山之南,沸涌而东,悬而为沃泉,九曲而北入于浍,萦回盘旋,西流入汾。取其曲、取其沃,得名曲沃也。昔日晋国有善卜者言道——此处林间紫气环绕,若得贤能君主居之,久之必成王霸之业!”

    虢公长父听罢,眼中放光:“看来,足下颇知晓挑地营城之事?”

    宫之垣作揖道:“略懂一二。”

    虢公长父大喜:“孤便要把虢国迁到此地,可否?”

    “迟也,迟也,”宫之垣摇头道,“此地已为晋国所有,不出十年,或许还将迁都于此……”

    “晋国好胃口,”虢公长父将信将疑,“既然足下通晓堪舆之事,可否替寡人另谋迁封之地?”

    “这……”宫之垣望了眼主公,略有支吾,“历代周王已将可分之地封尽,怕是……”

    “三门峡若何?”虢公长父一脸坏笑。

    虞公余臣大吃一惊,宫之垣也是呆若木鸡——三门峡乃黄河边军事要冲,堪称是虞国的南大门,关乎虞国存亡命脉所在。虞公曾想乘国人暴动之际,将此地收入囊中,终因胆怯而作罢。三门峡若被虢公长父这个枭雄惦记上,对虞国可谓灾难。

    “三门峡乃是焦国封地……”宫之垣努力劝阻着。

    “焦国,其君酒囊饭袋耳,早晚失其地,”虢公长父仰天大笑,“宫大夫,你替寡人说说,三门峡地缘如何?”

    宫之垣满不情愿,只得委蛇道:“昔日大禹治水,凿龙门,开砥柱,在此地开凿‘人门’、‘鬼门’、‘神门’三峡,故曰‘三门峡’。三门峡位于大河之阳,故又曰‘大阳’,与虞国国都‘下洋’隔河相对……”

    虢公长父大笑数声,踌躇满志道:“大阳,大阳,寡人迁封,非得此地不可!虞公,届时虢、虞成了近邻,唇齿相依,你我还要多亲多近才是!”

    “多亲多近,多亲多近……”虞公余臣吃了个哑巴亏,也只得赔笑点头。

    “撤席!”虢公长父志得意满,便要告辞,“虞公,寡人这便赶回封地,安置国兵,再回镐京,你待如何?”

    虞公余臣略一思索,亦道:“我亦先回虞国,再作计较!”

    “甚好,那你我镐京再见!”虢公长父也不多言,径自上了战车,打马扬鞭,朝大河渡口方向而去。

    “真乃饕餮,饕餮!”虞公余臣啐了口浓痰,郁郁归国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