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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1-18章 卫伯和 • 遇袭

    卫伯和正襟危坐,仔细聆听所有与会人员的发言,他本期待能从中听到些真知灼见,但很可惜,会议的进展令他失望。

    论治理朝政,太保召公虎实乃一把好手,但论起行军打仗来,他就略显青涩,其优柔寡断的弱点,更是会在战场上无限放大。程伯休父勇则勇矣,但谋略不足,其余显父、皇父等,也都是文弱之辈,不善兵事。至于魏伯、郇伯、耿伯、晋世子籍还有韩国上卿,与其说是来助战,倒不如说是来观光助威更确。

    在场众人中,除了公石焕老将军外,卫伯和能看得上眼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赵氏宗主赵札,另一个,则是召公虎身后那个不起眼的野人少年。原因很简单,每每谈及赤狄时,只有他二人眼中有光,而不像其他人那般,全是懦弱与躲闪的神态。

    “赵氏宗主,”卫伯和决定加速议程,“敢问,北狄之情势如何?赤狄又是何许存在?”

    知己知彼,在卫伯和抛出这个问题之前,竟然无人想到如此发问。

    赵札施了一礼,介绍道:“戎狄蛮夷,皆有其性,不同于诸夏。东夷披发文身,南蛮雕蹄交趾,西戎散发衣皮,北狄衣羽穴居。北狄者,共有三个分支,一曰长狄,一曰白狄,一曰赤狄。长狄出没于太行之东,白狄肆虐于大河以西,夹杂其间者,乃是赤狄。”

    卫伯和又问:“赤狄、白狄皆以色命名,可否有何渊源?”

    赵札道:“白狄姬姓,鲜虞氏,服色尚白,他们有华夏血统,与大周亦有血缘之亲,故而侵扰较少;而赤狄乃是隗姓,乃是商朝北境的鬼方之后,服色尚赤,因鬼方为大周所灭,故而积怨颇深。”

    召公虎闻言,插问道:“有周以来,赤狄罕有异动,不知何以在国人暴动后,寇边频仍?”

    赵札思索片刻,答道:“鬼方灭于周康王一朝,其残部一分为五,散落于太岳、太行、中条山间,各自为政,不成气候。可近年来,似乎有两个赤狄别种异军突起,一曰东山皋落氏,其首领自称‘炎帝’,一曰廧咎如氏,其首领自称‘大祭司’,颇有一统赤狄诸部,觊觎华夏之心。”

    “东山皋落氏,廧咎如氏,”召公虎面色严肃,沉吟着,“听这两个部落的名字,便不像良善之辈……”

    卫伯和则问道:“炎帝?赤狄是鬼方之后,如何也称炎帝?炎帝不是我华夏之祖么?”

    “卫伯有所不知,此‘炎帝’非彼‘炎帝’也,”赵札解释道,“炎帝之称,非指一人,乃是上古部落首领之称谓,与轩辕黄帝战于阪泉之炎帝,乃是神农氏末代炎帝榆罔。而在神农氏炎帝之前,奉首领为炎帝之部落,还有魁隗氏、朱襄氏、烈山氏等。而鬼方的祖上,便是魁隗氏炎帝,故而赤狄以‘隗’为姓。”

    “赵氏宗主果然博学!”卫伯和连连点头,又奇道,“赤狄之强盛,可有先兆?就国人暴动后短短十余年时间,如何会陡然而兴?光是战马、装备、粮秣,这可都是巨额耗费,甚至远超我等今日联军之用度,不知这些财物币帑,赤狄又是从何而来?”

    这三个问题十分犀利,就连对赤狄了如指掌的赵札,也都回答不上来。

    沉默,现场再次陷入一片沉默。

    “或许是巫教,”召公虎打破了僵局,“据说,在彘林附近的邨子,发现了巫教死灰复燃之苗头……”

    “巫教?”卫伯和对此十分敏感,“难道是卫巫?”

    “未可知也,”召公虎摇了摇头,“兹事体大,我等此次与赤狄交战,务必多加小心。待孤班师回镐京之后,必着力彻查巫教之事!”

    巫教是商朝国教,历代商王往往都兼任巫教教主,故而有商一朝巫风盛行,荼毒甚远。周朝开国之后,虽然自周公旦起便致力于根除巫教残余,但到了十几年前,还是难以避免卫巫干政之事,最终酿成国人暴动,在场所有人至今闻巫色变。

    提及巫教,赵札似乎又想起一事来:“今朝所见之赤狄,比起数年前来,又大有不同……”

    “有何不同?”召公虎与卫伯和异口同声。

    “赤狄此番侵扰,似乎多了几分邪性……”见众人屏气凝神,赵札又道,“我听赵邑城中年长者多有传言,失传许久的鬼方邪术,如今又再次重现于赤狄之中。”

    “鬼方邪术?”召公虎不解道,“都是何许伎俩?”

    赵札道:“或云通灵之术,或云豢养骷髅之术,或云驱使鬼兵之术。依不才愚见,或多是些故弄玄虚的上古巫术,唬人心智,不足为虑……”

    还没等赵札说完,角落早已恼怒了老将公石焕。

    “既是骗人的把戏,又有何惧哉?”公石焕怒而起身,嚷道,“我等北上与赤狄决一死战便是,在此多说无益!”

    卫伯和见召公虎面带难堪,赶忙拦住公石焕,低声嘱咐:“老将军,不必焦急,太保自有分寸。”

    众人面面相觑,也都同时望向召公虎。

    召公虎叹了口气,微然点头道:“老将军所言极是,军情如火,我等不可在此久留。”言罢,又小心翼翼问公石焕道,“老将军,孤有意出兵彘林,不知可妥当否?”

    公石焕不假思索:“赤狄聚于彘林,进可攻,退可守,已占据地理之要冲。我军要根除赤狄之患,必先夺回彘林,方能扼住太岳通道,如此,攻守之势逆也!”

    召公虎大喜:“老将军之言,正合孤意!”

    公石焕也不客气,伸手便道:“既如此,还望太保遣老朽为此战先锋,必成全功!”

    “且慢!”身后,又有一个苍劲的声音传来,“本将才是正印先锋,你这老匹夫,何故来抢?”说话的正是程伯休父,这位大司马气得银须乱颤,眼中几乎能喷出火来。

    “我道是谁,”公石焕冷笑道,“原来是首战便损兵折将的程大司马!”

    “你!”程伯休父恼羞成怒,转而向召公虎禀道,“太保,本将愿立军令状,此战若不胜,乞斩我头!”

    召公虎以手托腮,沉吟许久,迟迟没有表态。

    卫伯和与这位太保共事多年,已然猜到对方心中所想。今日所见之周王师,实属羸弱不堪,而程伯休父轻敌寡谋,显然也不是赤狄的对手。召公虎有意让程伯休父保全实力,但当着其他诸侯、公卿的面,又如何能将这等实话挑明?

    就在这时,只见程伯休父身后有两位年轻将领出列,齐声曰:“我二人愿替父帅出战,会战赤狄!”

    卫伯和一看,认得二人是程伯休父嫡子,一曰程仲庚,一曰程仲辛,二人此番跟随程伯休父出征,在父帅手下担任旅帅。这位大司马为大周征战多年,所育八子皆从戎投军,竟有五人殁于王事,也算是满门忠烈,令人敬佩。

    程伯休父见二子请战,胸中豪气万丈,再三向召公虎请命。

    “既然大司马父子愿赴国难,孤岂有不允之理?”召公虎无奈,只得同意。

    程伯休父大喜,拜谢召公虎,当即命令二子各率本部一千人马为前部先锋,自己则率领剩余三千人马殿后,北进十里,前去寻赤狄主力决战。

    遣走程氏父子,召公虎却还不放心,起身对卫伯和道:“贵部远道而来,本应多加歇息,然赤狄军势强大,不可轻敌,还望太宰与孤出兵为大司马之后援,以保万全。”

    卫伯和抱拳应允:“自当效命!”

    召公虎感激不已,又继续安排其余诸侯国的行动——韩军在左,晋军在右,耿、魏、郇三国军队在后押运粮草。而赵札安排罢赵邑防务,也自告奋勇担任召公虎的御者,一道北上,充当向导。众军各自安排,即刻北上。

    开拔之后,卫军紧跟在召公虎的中军之后,卫伯和有一事不解,便邀公石焕同乘。

    “老将军,”卫伯和试探问道,“你向来不曾嘲笑他人,今日与大司马程老将军相见,如何反复激怒于他?”

    公石焕闻言大笑:“君上,你莫非不知老朽之苦衷也?”

    “苦衷?”卫伯和一惊,“难道说,老将军是刻意为之?”

    “然也,”公石焕说出其用心,“周王师士气低落,大司马又贪功冒进。若不以言辞激之,则士气不振,又如何会是赤狄的对手?”

    卫伯和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老将军竟有良苦用心,竟将寡人也瞒了过去!”

    公石焕仰天大笑,很是得意。

    卫伯和又关切问道:“老将军,赤狄之战力,究竟如何?”

    “赤狄之军力,堪称四夷最弱者,”公石焕不以为然,“想当初国人暴动后,君上率军入镐京平乱,赤狄趁我卫都空虚,竟越过太行群山,进兵来犯,却被我卫国区区三千守军击溃,惨败而归。”

    “此皆是老将军之功也!”卫伯和称赞几句,旋即又担忧道,“可听赵氏宗主说,今日之赤狄军势,与其往昔之时大有不同,传言有巫教残余夹杂其中,还要多加提防。”

    “巫教,倒是棘手得紧,”公石焕突然收敛了笑意,正色道,“先君卫釐侯在世之时,卫国便有巫教死灰复燃之先兆,可惜我等疏于防范,竟使之流窜至镐京为祸,终惹出国人暴动之大乱,至今未知其踪迹。”

    卫伯和闻听此言,倍感惆怅。公石焕向来胆气过人,但论起巫教之时却面带忧色,看来,这些殷商余毒确实不易对付,怪不得召公虎和其余诸侯公卿都谈巫变色。

    就在卫伯和低头沉思之时,只觉一阵疾厉的鼓号之声传来,公石焕急忙勒马观望。

    “喏,是赤狄旗号!”公石焕呼道。

    卫伯和放眼望去,前方三、四里处,果然出现赤狄大军,已然与周王师的先锋部队遭遇,二军隔着一条河流相对,尚未交战。

    “走,前去与太保会师!”卫伯和不敢耽搁,率军赶至召公虎处,与周王师合兵一处。

    “太宰来得正好,”召公虎跳下战车,疾步走到卫伯和跟前,“这赤狄的布阵,究竟是路数?”

    “怪哉,这些狄人可不像是士兵装束,”卫伯和摇了摇头,“更像是在河边祭祀,不知意欲何为?”

    眼前的赤狄人衣着诡异,或着赤袍,或穿黑衣,头戴高帽,顶上插满了禽类翟羽,不伦不类。

    赵札向前一步,禀道:“此乃赤狄祭司也,前日赵邑被围时,狄兵在城下便有此类举动。”

    公石焕骂骂咧咧:“两军对阵,不想着如何作战,非要妆神弄鬼。”

    赵札摇摇头,同样不知所以然。

    这时,只听河对岸传来凄厉而悠长之声,低沉的吟啸声和清脆的骨笛声夹杂,像是在演奏一曲挽歌,但音调诡异不谐,闻者无不毛骨悚然。

    “这是招魂!”卫伯和下了定论,他在都城朝歌见过这种仪式,“只是,此乃殷商之时的巫礼,赤狄何时也学会了这等伎俩?”

    “巫教?”赵札脱口而出。在他身旁,召公虎和公石焕也频频点头,深然其言。

    突然,一阵呼吼声直冲云霄,红衣的赤狄祭司缓缓走向两边,身后烟雾缭绕处,赫然飘出十多名黑衣祭司——远远望去,这些黑衣人面如土色,形似走尸,黑绣骷髅,声如鬼泣,若非身处光天化日之下,便与看见百鬼夜行相仿。

    周王师的战马大多久未临阵,看到这番动静,纷纷因惊吓而嘶鸣,愈加渲染了恐怖的氛围。卫伯和转头回望众军,除了本部兵马还算淡定外,周王师的将士们皆已面带惧色,至于晋、韩等诸侯国军,更是惊慌失措,心惊胆寒。

    “这黑衣祭司邪得很,不知是何来头?”公石焕忍不住问道。

    赵札答道:“赤狄尚赤,那些红衣祭司很可能来自于赤狄五部,前几日我倒见过他们作法。至于黑衣祭司,我也是今日初见,或许与东山皋落氏、廧咎如氏有关。”

    卫伯和沉思片刻,缓缓道:“这么说,赤狄的主力已然不远矣……”

    说话间,又见黑衣祭司鬼哭狼嚎了一阵,红衣祭司们推出一辆辆独轮小车,车上堆满草垛,整齐码放在空地之上。每辆独轮车上,都摆放着一具赤狄尸体,身着军服。不多时,哭嚎声与骨笛交响,红衣祭司们手持火把,同时将草垛点燃,火焰瞬间将车上的尸骨吞没,烟尘扬起处,所有的赤狄祭司也已不见了踪迹。

    “这是火葬?”公石焕不以为然,“我华夏之人讲究入土为安,赤狄倒好,战死沙场,最终落个尸骨无存!”

    “其中或许有诈,”赵札说出了他的担忧,“我幼年曾听祖父说起赤狄习俗——狄字从火,赤狄更是崇尚火焰,绝无用火焚烧尸体之理。再者,赤狄之民事死如生,最重土葬,历来没有火葬之俗。”

    众人讨论了许久,并无定论。

    但在前锋军中,这场诡异的火葬并未引起程伯休父的注意,大司马令旗一挥,冲锋号角已然吹响,其麾下的周王师前部兵马已然准备渡河。

    三通战鼓擂罢,程仲庚、程仲辛两位小将已然淌过河水,各领三十乘战车,径直朝赤狄方才祭祀仪式之处冲去。只见程氏昆仲在林中穿梭驰骋,追得赤狄祭司私下逃窜,顷刻间便颇有斩获。程伯休父见战事顺利,也不顾回报召公虎,催促余下的三千兵马渡河,追杀而去。

    卫伯和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低喊了声“不好”!

    “太宰,有何不妥?”召公虎忙问道。

    “太保请看,”卫伯和指向对岸,解释道,“彼处草木繁茂,并非平原。一则,林中不适合车战,不利于王师追击正;二则,林中正是藏兵伏击之绝佳地形,不宜孤军深入。”

    召公虎闻言,担心程伯休父中计,愁眉不展。

    果不其然,不多时,林中陆续有周王师士兵跑出。刚开始只是零零星星数人,到后来竟然有成片士兵从林中逃出,疯一样的往回跑。在军前督阵的大司马程伯休父见状大急,抽出佩剑,将带头脱逃的兵士就地正法。

    然而诡异的是,这些溃退的将士如同失了魂魄一般,个个目光呆滞,面如死灰。眼看逃回本阵的士卒越来越多,程伯休父阻挡不住。溃兵越聚越多,竟冲乱了周王师的阵脚。

    “太保,速速鸣金,令大司马撤回河水南岸!”卫伯和看出情势不妙,赶紧示意召公虎采取行动。

    “然,然,”召公虎这才如梦方醒,“鸣金收兵!收兵!”

    河对岸,程伯休父也正无计可施,听到撤退的命令,这才如逢大赦,一面收拢残兵、救治伤者,一面安排渡河,折腾了约摸半个时辰,这才重新回到河流南岸将歇。

    “太保,”程伯休父拜伏于地,哀声道,“本将作战不利,甘受军法!”

    “老将军请起,”召公虎连忙相搀,“速带孤等去探望伤兵,不知是何等状况?”

    “妖法,是妖法,”程伯休父满眼恐慌,“他们中邪般地跑回本阵,未过多久便气绝身亡,他们脸色先是变得紫黑,继而有如炭色,七窍流血,死状可怖……”

    召公虎又问:“那程氏两位小将何在?”

    程伯休父眼中噙泪,几乎痛哭失声:“不肖子孤军深入,至今未归,生死未卜……”

    召公虎大惊失色,他没了主意,忙问卫伯和道:“太宰,这又该如何是好?”

    卫伯和倒是镇定,先是命公石焕率军守住河岸,以替防失魂落魄的王师前锋部队,随即,喊上随军的卫国医士,跟着程伯休父,与召公虎同去伤兵营探望伤员。

    伤兵营内,已收容了百余名王师兵卒,他们受伤的皮肉已然腐烂,空气之中恶臭蔓延,气味刺鼻,犹如放置数十日的腐肉一般。周王师随军医士数量有限,此时已然忙得不可开交,加之药物匮乏,不断有伤者因难忍剧痛而昏死过去,其情甚惨。

    “这是中毒么?”召公虎惊疑道。

    卫伯和点了点头:“这些士兵身中箭伤,患处已然发黑,想必箭头带毒。”

    召公虎又指着另一侧的伤员道:“这些士兵未曾中箭,却又如何口吐白沫,神志不清?”

    卫伯和思索片刻,方道:“或许,这些兵士是吸入毒烟之故……”

    “毒烟?”召公虎不明就里,“何来的毒烟?”

    “赤狄无故焚烧尸体,其中必有蹊跷,”卫伯和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如今看来,赤狄定在放火之时暗藏毒药,或在草中,或在车上,其烟剧毒,故而周王师将士渡河后,皆熏得眩晕昏厥。”

    “此言甚是有理。”召公虎这才醒悟,后悔已迟。

    就在这时,军帐之外有卫国士卒来报,说有一员程氏小将归阵。

    程伯休父闻言大喜,旋即又大惊,丝毫不顾及大司马的威仪,飞也似得奔出伤兵营外。召公虎和卫伯和也挂念程氏昆仲的安危,紧跟程伯休父身后。

    大营之外,只见两匹战马拉着残破的战车朝缓缓而来,车上早已没有了御者和车右,只剩一员小将斜卧在车内,随着战车的颠簸而不住晃动,正是生死不明的程仲辛。战车刚到阵前,两匹战马“扑通”一声,登时倒地气绝。

    程伯休父大惊,也不顾沾染毒气,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程仲辛抱了出来,一探鼻息,大喜过望道:“活着,他还活着!”

    随军医士手忙脚乱,赶紧给程仲辛服下几颗怯毒提神的丹药,用山泉水送服。良久,程仲辛总算醒转过来。

    “疼杀我也!”程仲辛大叫一声,咳出几口黑血。

    程伯休父大惊,将程仲辛的右手才从腰间移开。众人这才发现,原来小将军腰部中了一箭,伤口流出黑脓,箭头显然沾有剧毒。若不是程仲辛自幼习武,身体强健,怕是也与寻常士兵那般毒发身亡了。

    程伯休父虽心疼爱子,但军情紧急,还是问道:“仲辛我儿,快说林中情形!”

    程仲辛咬着牙,断断续续道:“我同兄长杀入林中……不时便觉头昏,全身乏力……刚要撤退时……却有箭雨袭来……想是中计矣……”

    说完这番话,程仲辛已然累得虚脱,不久便昏迷过去。

    程伯休父悲愤交加,一边下令将程仲辛抬回营内,一边再度披挂,准备率军杀回林中,寻回下落不明的程仲庚。

    “不可,”召公虎厉声道,“敌情未明,不可轻举妄动,徒伤性命。”

    卫伯和也劝道:“大司马请看,天色将晚,对岸密林之中云雾缭绕,怕有伏兵在彼,且毒瘴之气未除,还望三思!”

    程伯休父也不敢冒失,只是隔河骂着:“你这天杀的赤狄鬼!有种的,就摆开阵势,来会会你的程氏爷爷!呸,只会耍阴招,放毒箭,这算什么?狗彘不食!”

    泄愤过后,程伯休父总算略微恢复理智,在召公虎的劝说之下,悻悻回到大营不提。

    是夜,王师与诸侯联军的大营里安静得可怕。

    中毒的士兵不断死去,面部都因剧痛而扭曲,更有人难忍苦楚,选择自杀来提前结束折磨。在营外,尸体很快堆积如小山丘一般,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至于程仲辛,他虽然得了军中最好的医士理疗,却也是命悬一线,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愁云笼罩于空气之中,绝望在其间肆意蔓延。

    大帐之内,召公虎如热锅上的蚂蚁,在不停地踱来踱去,而程伯休父如同落霜的庄稼一般,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至于皇父、显父、方兴等人,皆是长吁短叹,愁眉不展。

    卫伯和则是低声与公石焕复盘这两日的战局,他们很快达成了共识——昨日,赵邑之围解得太过容易,反倒更像是赤狄人有意布下的圈套,今日,黑衣祭司诡异的祭祀也好,密林中狠辣的毒箭也罢,很可能只是个开始,而赤狄布下重兵的彘林,终将成为所有圈套的汇聚之处。

    但卫国君臣思索良久,并没有找到解决之法。再反观周王师,他们尚未同赤狄主力交上手,就已然损失惨重,今日的挫败,使得本就缺兵少将的大周王师,愈加大挫锐气。

    就在这时,帐外有军校通禀召公虎道:“禀主帅,营外有一位小先生求见。他自称是神农氏传人,有解毒良方一副,要进献于太保。”

    “速速有请!”召公虎闻言,眼中放光,正准备出帐迎接。

    可待军校刚走,召公虎又犹疑起来,暗中问卫伯和道:“这其中,是否会有诈?会不会是赤狄奸细?”

    卫伯和摇了摇头,淡然一笑道:“赤狄放毒手段高明,倒也不必自投罗网,岂不多余?待见到这位神农传人,太保听其言、观其行,方知端地!”

    召公虎这才安心,与卫伯和等一道走出帐外。

    未及,只见一位青衣后生款款走来,此人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轻挽发髻,手持药囊,面容脱俗,风度翩翩,别有一股仙风道骨模样。

    召公虎不敢怠慢,与对方叙礼一番,便将其纳入帐内,搬赐上座。

    程伯休父见此人年纪甚轻,脸上露出失望之情,低声对卫伯和道:“这后生便是神农传人?何以如此年幼?他又有何能为解王师之毒?”

    卫伯和哭笑不得,只得劝道:“此人风度脱俗,必有非同常人之处!”

    但卫伯和很快发现,程伯休父的疑惑似乎很普遍,营中其余王师将官也都交头接耳起来。

    那青衣后生也不客气,大大咧咧盘腿而坐,也不主动开口,只是侧头微笑,睥睨着帐内众人。

    召公虎见气氛尴尬,便问道:“请问先生高姓大名?”

    “承蒙过问,”青衣后生头也不抬,“我乃蒲无伤是也。”

    召公虎连忙回礼:“久仰,久仰!”

    蒲无伤闻言大奇,笑道:“你我素未谋面,何来‘久仰’之说?”

    “这……”召公虎被呛得一愣,面露尬色,竟不知如何答言。

    其余众人见状,也都面面相觑。他们大多久经官场,知道太保不过是随口寒暄而已,不料这位后生好不领情,不知是不经世故呢,还是有意刁难于人。

    卫伯和阅人无数,眼前这位蒲无伤天真无邪,倒也不像带有恶意。于是起身道:“蒲神医,尊驾既以神农后人自称,还请……”

    “‘神医’二字切莫再提,哪里敢当?”蒲无伤可是一点也不领情,“再者,我乃神农氏传人,并非后人。”

    “得罪得罪,是寡人错也,”卫伯和心里早有准备,并不以为忤,“听闻神农氏悬壶济世、遍尝百草,如今王师将士中毒颇深,还望蒲……蒲……还请尊驾移步伤兵营,探视伤情,如何?”

    “早该如此,我便是为此事而来,”蒲无伤将药篋一挎,“走,头前带路!”

    “爽快!请!”卫伯和喜蒲无伤胸无城府,大笑起身,领着他便往伤兵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