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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2-02章 姬芷 • 怪人

    “太保、太傅,”周公御说干咳几声,“且听老夫一言!”

    老太师想努力平息眼前的争执,可召公虎和虢公长父已是面红耳赤、不可开交,他苍老的嗓音被争吵声湮没。

    唉,行将就木之人何其不中用也?周公御说哀叹,他已年过七旬,劝架实是费劲。

    自二十天前召公虎提兵北上以来,大周三公今日第一次碰头。本盼望太保、太傅能就此化敌为友,可现实残酷,给了善良的老太师重重一记耳光——这对政坛冤家乍一聚首,局面便告失控。

    昨日周王胡灵柩已然入庙,十四年的周召共和也随之戛然而止。半个时辰后,朝议便要议定新天子人选。周公御说本希望三公之间能率先达成共识,可眼下,一切皆事与愿违。

    虢公长父希望当即立王子友为新君,而召公虎则认为故天子尸骨未寒,不可操之过急。二人争执了一个时辰还没结果,周公御说只觉身心俱疲。

    时至今日,他佝偻的躯体已然百病缠身,此时费劲地斜倚着,精力不济、老态龙钟。

    人活七十古来稀,他垂垂老矣,早已没了少年时的心气。从政五十余载,几经沉浮,如今船到码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仅此而已。

    国人暴动时他已近六旬,共和执政之后更是别无他念,只盼周王胡能早日重归天子宝座,自己便可卸下千钧重担。先王如今虽驾崩于外,但待到新王登基,自己亦可告老还乡。

    “再忍忍,”周公御说喟然长叹,自言自语道,“待一切尘埃落定,老朽死可瞑目也。”

    他身为周公旦后代儿孙,出生时便顶着圣人后嗣的光环。这历来不是一件轻松之事,更何况,周公御说身为姬姓周氏族长,还世袭着太师周公高位,日日战战兢兢,事事如履薄冰。

    想着想着,只觉愈发困顿。

    直到宫门外钟鼓齐鸣,报了卯时。

    很快,在宫外等候多时的公卿大夫们鱼贯而入,进入三人所在的侧堂之内。

    先王祖训,大周天子当以勤政为第一要务,每日早间要临朝于“明堂”,裁决朝中公卿所奏政事。然自国人暴动后,周王胡出奔,朝廷无主,周召二公代为行政。

    二公宵衣旰食,每日例行公卿会议虽不辍,却不敢僭居于明堂。故而,周、召二公命匠人在明堂以西百步之外临时修建侧堂,众公卿大夫便在这里商议国事、颁布政令、以及接待各来访的诸侯国使团。

    见众臣皆在各自位上暂定,召公虎和虢公长父暂时停止争论,各寻位置坐下。

    周公御说颤巍巍地从座中起身,朝满堂官员作了一揖。他德高望重,十四年来主持朝议风雨无阻。但今日略微不同,他能觉察到众人眼中的异样神色——

    这是一次里程碑般的朝议,他们都在等着大事的宣布。

    “众公、卿、大夫,今日朝议,诸位有何事奏报?”老太师说了开场白。

    召公虎向前一步,率先发言:“太祝,周王殡天已逾十日,丧仪一切如何?”

    太祝禀道:“丧仪按部就班,昼夜安排祭奠,不敢有误。”

    “甚善!”召公虎又问太卜道,“天子葬期、葬地可否卜筮?”

    太卜答曰:“回禀太保,一切有条不紊。葬期初定七个月后的朔日或望日,坟茔阴地,属下今日便将奔赴先王故地以筮之。”

    “很好,退下罢,退下罢!”虢公长父早就按捺不住,抢在召公虎之前打发走了这两位礼官。

    “太傅有何事要奏?”周公御说皱了皱眉头,他知道对方一来便要发难。

    虢公长父道不客气,开门见山道:“国不可一日无主,孤提议拥立王子友为世子,择日即位,继承大统!”

    他久经军旅,声音洪亮,颇有一番威严。此言说罢,以虞公余臣为首的一部分卿大夫自然随声附和,堂上一阵“恭迎王子友即位”的呼声,甚嚣尘上。

    国人暴动爆发后,周公御说第一时间将王子友藏匿太师府中。很快噩耗传来——暴民在召公虎门前将太子静摔死,王子友身为周王胡唯一继承人,很可能成为下一个目标。

    周公御说担心不已,生怕暴民转而来围太师府。不幸中的万幸,国人暴动似乎就此戛然而止。随着周王胡出奔、太子静惨死,暴乱者们似乎更热衷于烧杀抢掠,反倒不再对周王血脉赶尽杀绝。

    当卫伯和率领军队开赴镐京城内,暴民们尽显乌合之众本色,很快便被镇压。

    因王宫被毁,王子友便暂居太师府中,这一住便是十四年。只因父王流亡在外,他不得即位登基,亦未受封太子,只是以天子嫡子身份出席些王室祭祀活动。

    周公御说看着王子友长大,于公于私,都希望这位少年得以登基称王——直到召公虎说出当年的一个惊天秘密。

    但现在还不是说出真相之时,周、召二公还在等待,等待一个重要的目击证人。

    此刻,召公虎也并不理会虢公长父及其同党咄咄逼人的气势。“太傅稍安勿躁,”他举起双手,压住此起彼伏的口号,淡淡道,“天子尸骨未寒,此事切切急不得。”

    “居心叵测,召虎你包藏私心!””虢公长父显然不买账,他焦躁地在侧堂中踱来踱去,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不可无故指谪同僚,”周公御说赶忙出言制止,哎哟!”乍一起身,只觉一股热血涌上脑后,两眼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召公虎一个箭步扶住了老太师,双手朝众卿大夫作揖道:“兹事体大,不可草率。”

    “草率?”虢公长父怒目圆睁,“王子友乃是故天子唯一子嗣,他即位可谓天经地义,草率二字从何说起?”

    周公御说大口喘着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刚才那一激动之下,差点当场栽倒,老夫要薨也得寿终于正寝之上,万万不可在朝堂上随先王而去。

    对于虢公长父执意扶立王子友,老周公并不意外。

    他早就听说虢公长父暗中与王子友交从甚密,甚至斥以重金为其打造所谓的“太子党”班底,无非是想谋求一场政治投机,以排挤周、召二公,大权独揽。

    周公御说虽然对此略有担忧,但他相信王子友生性仁厚,绝非见利忘义之辈,与其父王大为不同。十四年来,王子友得少傅仍叔教习先王圣道,饱读圣哲之书,岂能自甘堕落与太傅虢公同党?

    召公虎的回答含糊其辞,虢公长父很是不满:“依周礼王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王子友既是嫡出,又是先王唯一血脉,难道太保、太师执意直我大周数百年宗法于不顾否?”

    “太傅言重,”召公虎淡然一笑,“且容众卿家商议,切莫先入为主。”

    此话一出,朝堂哗然,许多卿大夫交头接耳。很显然,虢公长父的立储提议很是合理,他们不理解为何召公虎要遮遮掩掩,虚与委蛇。

    群情激奋,召公虎却异常地淡定。

    这一切,除了召公虎本人外,只有周公御说知情。

    自大周开国功臣周公旦和召公奭以降,历任周、召二公皆为世交。老太师心疼地看着这位比自己年幼二十岁的老友——面对众人的不解和微词,召公虎却始终保持笑容,泰然自若。

    当初,召公虎刚接过其亡父之位时,只是个不到三旬的青年,血气方刚;共和执政以来,他的性格也始终优柔寡断,患得患失。

    可自从他出征彘林,扶周王胡灵柩归国后,似乎换了一个人,变得坚毅而沉稳。咳咳,看来这真是召氏祖荫庇佑,召公奭后继有人,老朽自愧不如。

    但转念一想,周公御说又觉心中一阵凄凉。

    说起来,他和召公虎有个羞于启齿的共同点——无后。于周礼,无后意味着祭祀断绝,乃不孝之至。

    周公一系子嗣本就凋零,国人暴动后更是只剩下周公御说孑然一身、无以为继。而召公虎在独子夭折后也再无所出,仅余一女,其爵位也必将旁落他人。

    可叹周公旦和召公奭贤名远播后世,太师、太保一系难道要断送在我二人之手吗?曾有先周贤者预言,“周召衰,大周亡”,难道,这正应了岐山崩的不吉之兆?

    (历代周公世袭太师,召公则世袭太保,这都是周公旦和召公奭次子小宗的袭爵。其长子大宗在大周初年被封在鲁国、燕国,倒是人丁兴旺。)

    虢公长父见舆论对己有利,冷笑着继续质问召公虎:“莫非二公并不打算让王子友即位,而是想另挑他人?难不成,在先王之弟王子昱、王子望中选出一人,兄终弟及么?”

    “此事万万不可能,”周公御说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大周宗法规定嫡长子才能继承王位,王子昱、王子望顺位在王子友之后,不可为君!”

    说起这两位王子,老太师并不陌生——王子望野心勃勃,十四年前就想趁国人暴动染指王位;王子昱嘛,他更像是近亲结婚的产物,愚钝得无以复加。

    不论如何,周、召二公都不认为周王胡的这对弟弟会是大周新天子的好人选。当然,这些话周公御说只能心中暗道,哪里敢在朝议之时公之于众。

    “左一个不行,右一个不可,”虢公长父阴险一笑,拍着几案道,“孤明白也!难道说,是二公‘共和执政’上瘾,不愿放弃权位,反倒做起谋朝篡位的春秋大梦?”

    此话诛心,周公御说听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

    周召共和执政以来,类似的指谪非议向来不绝于耳。起初老太师还坚信清者自清,可众口铄金之下,他也渐渐对这些流言蜚语深感不安。多少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周公御说甚至想过以自尽来保全声名清白。

    得亏召公虎屡屡阻拦,劝自己须守得云开才得见月明,千万不可寻此短见,干出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来。今日,挺身而出拦在自己前面的,依旧是召公虎。

    “太傅此言差矣,”太保缓缓道,“周、召二公受历代周王所托、辅弼王室,怎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待储君确立,我等当即还政以辅佐幼主,安能怀不轨之心?”

    “那你等为何不尽快立下储君?”虢公长父咄咄逼人,“大周朝中无主,难道要等戎狄蛮夷趁虚而入,才追悔莫及么?”

    召公虎不为所动:“孤并非不立储君,只是,此事尚需从长计议。”

    “也罢也罢,”虢公长父哂道,“既如此,孤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周、召二公一番!”

    “讲来无妨。”

    “此前太师、太保执意发兵北上,想必是得到密报,得知天子出奔后隐匿于彘林,是也不是?”虢公长父突然不再纠结立储之事,转而翻起旧账。

    “确有传言。”召公虎小心翼翼答道。

    周公御说知道太傅虢公的问题定然充满陷阱,言多必失,不能给对方借题发挥的机会。

    “只是传言而已?”虢公长父话中有话,“既然知道故天子下落,为何不早对卿大夫明说出兵缘由?反倒是遮遮掩掩,莫非有何不可告人的企图?”对方以此言拉拢众臣,很有攻击性。

    “传言只是传言,孤与老太师不敢断其真假,”召公虎谨慎地组织语言,“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幸而天帝开眼,故天子确是栖身于彘林之内,受困于赤狄之围。”

    卿大夫中有人暗自点头,召公虎并没有完全失去舆论支持。

    但论罗织罪名,虢公长父乃是天下翘楚。他并不打算善罢甘休:“我看,这十四年来,二公早知天子所在。只是,嘿嘿,尔等为了把持朝政,故而隐而不报罢?”

    “无稽之谈。”召公虎对这无端指责愤慨无比,但努力地让自己恢复平静。

    看起来,经彘林军旅这番磨练,召公虎成熟稳重许多,不再像之前那般易被虢公激怒。不料行军打仗有此妙处,只可惜老朽已韶华不再、无法从戎,周公御说很是感慨。

    “孤问你,既然你已知天子下落,并倾尽大周王师之军力、粮饷前去救援,为何天子反倒驾崩于彘林?你究竟是去救天子,还是和赤狄串通谋害天子?”虢公长父终于祭出杀手锏。

    此话一出,朝堂哄然。

    虢公长父这屎盆子扣得极有技术含量,直击召公虎要害——

    太保此行不避箭矢,历经千难万险终算解了彘林之围,找到失踪多年的周王胡下落。但人算不如天算,天子并未活着返回镐京,而是驾崩于彘林,终为不美。

    而虢公长父此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得众人脊背发凉。谣言最可怕之处在于,如果人们用最大的恶意去揣着人心,没人能经得住推敲,定会被诬告所困。

    正可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两千年后,另一个宵小佞臣精于构陷之道,并美其曰“莫须有”,真乃天下大谬。

    “你!”召公虎显然对此始料未及,满脸通红。

    卿大夫们或许并不怀疑周、召二公的清白,但三人成虎,他们同样找不到反驳虢公长父质疑的有力论据。

    场面对周、召二公越来越不利。此时,一个虎背熊腰的卿士从班列中大踏步走出。

    只见他一脸怒气,指着虢公长父道:“太傅,你这话好不讲理!太保此番征伐赤狄,日夜兼程、不曾误了时限,天子因命蹇而崩,如何能说是太保加害于天子?

    众人一看,说话人正是大司马程伯休父。大司马隶属于太傅分管,历来对主官虢公长父唯唯诺诺。没想到,此次出征后,他竟敢厉声质疑上司。

    见虢公长父沉默,老将军不依不饶:“我倒还要反问太傅和大司徒,王师驻扎于汾隰之时,二公身为统帅,为何临阵撤退,使王师兵员锐减?若要追究救驾不力之责,二公怕是难逃其咎!”

    程伯休父的质疑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众卿大夫又把眼光投向了虢公长父和虞公余臣,二人面面相觑。

    虢公长父怒不可遏,刚想发难,却见群臣中又走出一人来,对众人翩翩行礼。

    “太傅、太保、大司马,各位少歇,容寡人说一句公道话。”

    周公御说循声看去,原来说话者乃是卫伯和。自平定国人暴动后,卫伯和领太宰,为百官之长,在朝中颇有威望。

    卫伯和微微一笑,道:“此前,寡人不仅赞成出兵彘林,而且率本国军队助战。朝中众卿,此事寡人有发言权罢?”

    众人皆点头,卫伯和此役立下大功,说话自有分量。

    虢公长父皱着眉头,闷哼了一声。很显然,他并不希望看到卫伯和替召公虎说好话。

    见众人不再交头接耳,卫伯和朗声对虢公长父道:“寡人方才听太傅言下之意,似乎此前并不知晓周天子出奔于何方?”

    “自然不知,”虢公长父没好气道,“不单孤不知周、召二公之密谋,堂上众卿也是蒙在鼓里。”他一指堂上众人,神情颇为不忿。

    “哈哈哈,”卫伯和突然大笑起来,“都怪寡人失察,有罪有罪。”

    “太宰有何罪?”虢公长父一愣,显然猜不透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说起来,寡人倒要向太傅赔个不是,”卫伯和不似作伪,“周天子隐居彘林一事,乃是寡人接到密报,故而私下告知周、召二公的。唯独漏了太傅,还请恕罪!”

    “你……”虢公长父瞪大了惊讶的眼睛,“怎么可能,不是,你……你怎么可能知情?”他语无伦次起来。

    不论是虢公长父还是召公虎,他们都心知肚明,只是没想到卫伯和竟然自愿背锅顶缸,来消弭这桩公案。

    周公御说也吃惊不小。据召公虎所言,送密信告知周天子下落者,乃是周王胡的高徒蒲无伤。而卫伯和直到解了彘林之围,才得知周王师出兵的真正目的。

    再看召公虎,他显然也对卫伯和的挺身而出始料未及,露出感激的神色。

    “事后看来,寡人此行欠妥,”卫伯和意味深长,“好在太保用兵有方,这没让赤狄阴谋得逞。周、召二公彘林勤王有百功而无一过,太傅若要责备,便怪罪卫和一人罢!”

    虢公长父本认定自己胜券在握,此时却哑口无言。良久方道:“太宰大人乃……乃社稷功臣,无罪,无罪。”

    任凭太傅虢公平时多么嚣张跋扈,但满朝公卿中,他唯独不敢招惹卫伯和。

    周公御说曾听坊间传言,当初参与国人暴动的罪犯曾举证虢公长父和卫巫勾结,而当时的主审官正是太宰卫伯和,故而虢公长父凡事皆不敢在卫伯和面前造次。

    “那便多谢太傅恕卫和无罪,”卫伯和大功告成,大大方方对众人道,“既如此,出兵彘林一事就此不再追究。孤亲眼见周天子在溶洞中寿终正寝、托孤于太保召公,此事确凿,不可再起非议。”

    见卫伯和把话说到这份上,众卿大夫纷纷附议,无人再提。

    “且慢,”虢公长父还有话说,“今日朝议,周、召二公始终含糊其辞,我等需要一个表态——到底是否拥立王子友即位?”

    “是啊,太保、太师,公卿大夫们需要个准信。”虞公余臣也捧着肥腻的大腹附和。

    卫伯和点了点头,他并没有发言,但也是把期待的目光投向周、召二公。

    很显然,周王胡驾崩于外,当今有资格即位者有且只有王子友一人。天下无主、周召共和的时代很快就要落下帷幕,没有人不想知道,召公虎到底在迟疑什么?

    “诸位,孤与尔等心情一般,都希望天子储君之位尽快尘埃落定,”召公虎终于打破缄默,“但这一切,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简单。”

    “什么?”人群再次沸腾,卿大夫们不解,难道王位有变数?

    “孤在等一个人,”召公虎大声道,“一个能决定谁来继天子位之人。”

    “快说此人是谁?”虢公长父嚷道,他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

    “王后戎姜的贴身丫鬟。”召公虎的回答出乎众人意料。

    “丫鬟?丫鬟来决定王位?”堂上哗然。

    “不是一般丫鬟,她是王子们的乳母。”召公虎平静地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