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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4-60章 方兴 • 捌(上)

    屈破败大军中毒之后,熊雪已然迫不及待地要去劫营。

    趁你病,要你命,这符合熊雪一贯毒辣的行事风格。

    方兴本想相劝,可自己身为“俘虏”,自不能将辛辛苦苦建立的信任白费。好在,板楯蛮首领賨途说出了方兴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於菟老将本就是劫营高手,怎会不防?”短短一句话,賨途就打消了熊雪的念头。

    “那待如何?”熊雪不甘心。

    “再等数日,楚军毒发愈深,便可决一死战。”

    别看板楯蛮七洞洞主、渠帅及手下的族兵清一色都是莽汉,賨人尚武成风,但首领賨途却偏偏以智计为长,让方兴也不得不佩服。

    “甚善,那便再等几日!”

    熊雪用兵很是保守,虽残暴不仁,却极少涉险,他沉得住气。

    一连数日过去,屈破败大军持续减员的消息频传。

    方兴知道,熊雪和賨途等待的决战,马上就要到来。而事实证明,这一天来得比想象还要快——叛军决定明日午夜夜袭。

    在自己的帐内,方兴愁眉不展。

    此役,叛军若是一举击溃楚军,廪君族亦难保全。一旦熊雪势如破竹回到新渐城,安有我的小命在?可如今自己被熊雪严密监视,又不像前番可以让杨不疑向屈老将军示警,该如何是好?

    夜深露浓,夏夜沉闷,眼看暴雨要至,方兴苦思阻挠熊雪行军之计策,坐立难安。

    正打算解衣擦汗,突然瞥见此番南国之行贴身珍藏的一页皮卷,眼前一亮。

    两年前,方兴随王师西征犬戎大捷,归国后,申伯诚远道来镐京城受封,给自己赠送过一部《太公兵法》,内有《六韬》数卷,乃是太公吕尚毕生军事理论精髓。方兴本欲钻研,奈何虢公长父南征楚国紧迫,未曾携带。

    然而《太公兵法》还有一章独卷,乃是姜太公整理上古风后《握奇经》之著述,内附四正四奇阵法要术。因其轻便,方兴得以贴身珍藏。

    他本意在随虢公长父南征之时,能悟其精髓,并学以致用。可没想到,却中了虢公奸计,差点坠河丧命,幸而为芈芙、姜艾所救,又颠沛流离至此。

    捡日不如撞日,今日倒是个不错契机,倘若能拿叛军来实验一番,或许会有妙用……

    他心中有了计较,便沉下心来,挑灯夜读。

    握奇经只有三百余字,堪称上古兵书之至简者。读起来并无困难,但要理解领会,却绝非片刻之功。握奇阵法暗合八卦易理,有二端、四维、八方之无穷变化,玄妙无比。

    方兴去帐外寻得些石子枯枝,就地摆起阵法来,深思熟虑,不觉已是黎明。

    “有了!”方兴突然计上心头,“此阵奥妙玄奇,若演于熊雪,他定然爱不释手。但我本意是让其大败,定然要从中做些手脚,不妨重抄一份,删改其意,或许可以以假乱真,转胜为败!”

    事不宜迟,他取来笔墨,另取一卷,将《握奇经》誊抄其上,只是把其中要紧字眼都做修改——将“天”改为“地”,将“先”改为“后”,将“方”改为“圆”……

    修改完毕,方兴还刻意用石子重新演练一遍,确保篡改后的阵法也能符合用兵之法,不至于被熊雪看出破绽。旋即又将假《握奇经》背得烂熟,这才收拾心情,朝叛军主帅阵营走去。

    此时,熊雪正召集众将,商议今夜如何分兵劫营。

    方兴旁听片刻,心中不由大喜——众叛将虽认为今夜之战胜算极大,但己方以客击主,未免损伤过重。熊雪不愿惨胜,此时正愁眉不展,无计可施。

    此乃天助我方兴也!

    要是熊雪可以兵不血刃拿下楚营,那献上假《握奇经》便是多此一举,既然尚无万全之策,就由不得我这俘虏使坏咯。

    “主帅休慌,”方兴定了定神,朗声道,“不才愿献上一阵,可保今夜劫营万无一失!”

    “你有何计?说来听听。”熊雪眼中放射出诡异的光芒。

    方兴知道,这个叛军首领可是玩弄阴谋诡计的高手,对自己历来没信任过,今日想要对他使诈,可不是一件信手拈来之事。

    “取来。”方兴不急不慢,从卫士手中拿过布囊。将里面的石子、枯枝一股脑丢在地上,那都是他昨夜钻研阵法的道具。

    “这是何意?”熊雪面带愠意,身后众将也纷纷手按剑柄,以防方兴行刺。

    “阵法!”方兴挤出一丝憨笑,也没多作解释,只顾低头,摆起那假八阵来。

    方兴知道,自从失陷叛军营中以来,熊雪最喜欢找方兴畅谈兵法。每当对其将其周王师前几年东征淮夷、东夷,西征西戎、犬戎之战,熊雪更是大加赞赏,对中原兵法向往无比。

    果然,熊雪显然来了兴趣,他起身走到切近,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起来。

    方兴按八卦之理摆成阵法,向熊雪解释《握奇经》中革音、金音、麾法、旗法、阵法之总纲,以及天、地、风、云、飞龙、翔鸟、虎翼、蛇蟠八阵等等,不一而足。

    他刻意说得玄乎其玄,大大渲染《太公兵法》之奥义,又有意真假掺夹,说得熊雪连连点头,帐内众将也被绕得云里雾里。

    听了半晌,熊雪忍不住问道:“这等阵法甚是精妙,不知今夜劫营能否用上?”

    见对方已然上钩,方兴按捺内心狂喜。舌辩之术本是自己强项,这下更是滔滔不绝,极力宣扬此阵法妙处:

    “此阵名曰‘握奇’——治兵以信,求圣以奇;信不可易,战无常规;可握则握,可施则施;千变万化,敌莫能知。若能握之以奇,则今夜入楚营奇袭,定能全身而退!”

    熊雪闻言,拍手叫绝:“今夜若胜,定给你记上首功!”

    方兴故作大喜之态,作揖言谢。

    于是,熊雪也再无疑议,便让方兴挑选八百名精壮将士,临时操练握奇八阵来。方兴本就盼望机会演练此阵,自然乐得尽心尽力,便按自己篡改的假阵法操习起来。

    从清晨到黄昏,眼看叛军主力已然习得握奇八阵,鼓进金止,方兴已经疲惫不堪。

    熊雪脸上阴霾一扫而空,他似乎已然憧憬今夜的大胜,甚至准备好开创一段伟业——一段他的曾祖“楚王”熊渠都未曾企及的伟业。

    黄昏,叛军营中设下酒宴,为今夜袭营的勇士饯行。

    方兴表面陪笑,心中却不断琢磨脱身之计,苦思如何借乱逃离叛军监视。

    熊雪已然安排妥当,派出得力大将带领主力新操练的握奇阵劫营,自己则亲自带领剩下的两千叛军殿后。由于板楯蛮求战欲望不高,只得安排他们镇守鱼腹浦大本营。

    席间尽兴,賨途突然起身,对方兴道:“我们賨人作战只靠勇武,却也从未用过阵法,今日一见,方知中原兵学强盛。不知方大夫可否将此阵法精要书写成文,教习于我等?”

    方兴本无所谓,反正都是部假阵法,给你板楯蛮倒也无妨。可瞥见熊雪眼神不善,灵机一动,打算借此机会挑拨一番二人关系。

    于是,方兴不动声色,默默从怀中掏出篡改过后的《握奇经》,毕恭毕敬地递于熊雪。又面露惭色,对賨途道:

    “族长,在下乃是雪公子幕宾,自然当先献此《握奇经》于他,不敢擅专。”方兴把难题踢走,便乐得看戏。

    賨途心有不忿,却又不敢开口向熊雪强要,只是暗自生闷气。熊雪得了便宜卖乖,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经卷往怀中一藏,便只顾给賨途敬酒。

    宴席散去,各营分头准备不提。

    时至深夜,人衔枚、马摘铃,一切布置妥当,叛军便告开拔,准备前往十余里开外的楚军驻扎处劫营。

    熊雪在中军压阵,方兴仍旧被“软禁”在左右,他眼睁睁地看着先锋部队结握奇阵远去,心中忐忑不安——万一这假阵法威力不减,那岂不是反倒坏了大事?

    但他来不及细想,很快楚营火起,想必先锋部队的握奇阵已与楚军交上手。

    方兴心惊肉跳,听动静,似乎战局对叛军很是有利。果不多时,便见楚营兵马如鸟兽散,熊雪甚至都不需动用中军,战斗便眼看要告结束。

    “不对劲,为何不见廪君族身影?”熊雪毕竟身经百战,他倒没被容易的胜利冲昏头脑,比起关心则乱的方兴,他更快看出端倪。

    方兴闻言,这才回过神来,重新燃起希望——是啊,屈老将军戎马一生,怎会可能对劫营毫不提防,就这么兵不血刃地被攻克本营?

    很快,坏消息接踵而至,当然,是熊雪的坏消息。

    前方快马先到:“报!楚营是座空营!只有数百伤兵逃窜,是否追击?”

    后方快马亦到:“报!我方大营被劫,廪君族正与板楯蛮在鱼腹浦血战!”

    防不胜防,熊雪略有失措,恶狠狠地看着方兴。

    方兴心头一凛,熊雪则是在怀疑我?开什么玩笑,二十名卫兵寸步不离半步,我如何给屈破败老将军通风报信?但他不及解释,只是苦想脱身之计。

    “楚军主力不知何在,全军小心提防,后队作前队,有序撤回!”熊雪气不打一处来,歇斯底里吼着,但仍旧处变不惊,颇有名将风范。

    可还是迟了一步,就在这时,只听得身后鼓号齐鸣,结成握奇阵的先锋军最先遇到冲击。

    “是楚军么?屈破败那老犬踪迹全无,定是他的伏兵!莫慌,沉着应战!”

    熊雪料想屈破败主力已中蛊毒,硬拼起来绝非自己对手,于是打起精神,指挥若定。

    方兴在火光中翘首期盼,可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了一跳——

    来军铠甲鲜明,战车林立,有近五千众,看那旗号绝非楚国军队。再细看为首大将,银盔银甲,面如冠玉,方兴认得他——舒参。

    没想到,徐国距此山高路远,居然派兵参战!

    熊雪本败象已现,这下屈老将军与徐国援军会师,战局瞬间有了转机。

    方兴自然盼望徐、楚联军能一战击溃熊雪,可没想到,眼前发生的一切,用事与愿违形容,便再贴切不过。

    舒参智勇兼备,手下亦皆是披坚执锐之士,徐军战斗力不可谓不强。然而,就是这么一支近五千人的精锐部队,在面对仅仅八百人组成的“握奇阵”之时,却似乎一筹莫展,毫无办法。

    叛军的先锋部队乍遇强敌之时,犹且慌乱无比。可眼看舒参强攻,却收效寥寥,反倒士气大增,以为是“握奇阵”之奇效。故而,他们虽露败相,但却能且战且退,受损极小。

    方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想到,《握奇经》初试牛刀,威力竟然如此巨大。尽管他已经将原文篡改地面目全非,但这套怪阵在面对强攻之时,却依然毫无破绽。

    他痴痴呆立原地,看了很久才发现,自己篡改了几乎所有方位,只是废掉阵型的进攻能力,但风后、姜太公“握奇阵”的结阵精髓仍在,在防守时方能天衣无缝。

    “方大夫,多亏你所献阵法!尽管今夜劫营事败,但却保全我军实力!”

    “主帅何必言谢。”熊雪竟然感谢自己,方兴五味杂陈。

    看起来,虽然这战局与预期背道而驰,但好歹自己因祸得福,免了一刀之厄。

    就在前军混战之时,黑暗中,方兴仿佛听到女子声音,定睛一看,吓得魂飞魄散——来人正是芈芙,她已然发现心上人踪迹,正与阿沅一道,带着楚军残兵准备冲入叛军中军。

    方兴暗叫一声“傻姑娘”,这里可是叛军军营,即便她有杨不疑那般格斗武术,亦做不到在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何况是救人?

    再一细看,两柄利剑在芈芙和阿沅手上翻转如飞,兵士们的寻常刀枪却难以近身。方兴认得这是黑衣刺客的好剑,难道说,那三名失踪的黑衣刺客反栽在她们手中?

    艾姑娘又在哪里?不知为何,方兴突然挂念起她来,挥之不去。姜艾自然是不会武功的,可眼下芙妹为我舍身拼命,我为何又另想她人?

    见普通兵士拦不住芈芙,熊雪怒不可遏,他大手一挥,命弓弩手准备射杀闯阵者。

    “不可!”方兴赶紧来拦阻,“雪公子,她可是你亲妹啊!”

    熊雪一愣,但很快咬牙切齿,恶狠狠道:“那日你来替她当俘虏,我便已饶她一回,成大事者岂能心软?”转头对弓箭手道:“放箭!”

    真是铁石心肠之人,这贼酋六亲不认,又有谁能劝得住?

    方兴几次要冲出去,都被看守自己的二十名卫士死死扯住。他心急如焚,歇斯底里地嘶嚎起来:“别管我,你们跑啊!真傻啊!”

    可战场喧哗,芈芙又哪里听得真切?她只道方兴命在垂危,于是越杀越起劲。直到箭雨袭来,阿沅已然体力不支,芈芙只得放弃冲阵,退而挥剑自守。

    电光火石间,熊雪又派出十余乘战车,眼看两位姑娘无幸,方兴却觉周身一紧,已然被熊雪五花大绑起来。

    “你为何绑我?”方兴再也抑制不住,朝熊雪怒吼道。

    叛军头子一脸鄙夷:“你真忘事,到底谁是俘虏?”

    方兴气焰矮了三分,无奈道:“我如此帮你退敌,你还待如何?”

    “你从未为我所用,”熊雪哂笑道,“别以为本帅看不出,你只忠于芙妹和周王室。”

    方兴把头甩向一边,并不反驳。

    “你犯不上替熊徇卖命,他从未把你放在心上,相反,你一直被他但猢狲耍。”

    “此话怎讲?”

    “方大夫,可笑你在我军中为质受苦,却可知,你的爱侣即将被熊徇远嫁东夷,成徐君翎的夫人否?”

    “芙儿?怎么可能?”

    方兴不愿相信熊雪的鬼话,但乍闻此言,却好似胸口被一击重拳击中,难以喘息。

    “你别不信,我问你,徐军此来有何目的?”

    “为何?”

    “徐翎与熊徇勾结多年,他此来是想用我熊雪人头,当你心上人聘礼咧!熊徇之权谋诡计,可比本帅高明许多。”

    “这又从何说起?”方兴心乱如麻,不由又信了几分。

    “方大夫聪明才智,难道看不出来?早在死鬼熊霜在位时,熊徇便献计与徐国联姻,除掉他次兄我。今日重提此事,又有何稀奇?”

    方兴一阵眩晕。我早就该想到——两年前,周王师驻扎于徐国都城时,我曾遇见一对青年男女,起初只觉那男子似曾相识,如今想来,定是熊徇和芈芙无疑。他们不远千里去徐国,若非提亲,又会有何事?

    只不知,为何芈芙从来不提及此事?

    “芙妹好手段!”熊雪哈哈大笑,“她连这事都瞒着你,你竟信她是真心待你?”

    方兴只觉脑中“嗡嗡”轰鸣,急火攻心下,一口鲜血涌上喉头。

    “不,你快饶了芙儿,她是无辜的!”

    “求我!”

    男儿膝下有黄金,方兴也顾不得许多,翻身便拜求熊雪,再也忍不住悲痛,咳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