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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6-24章 方兴 • 嬗变

    “鸣金收兵!”

    临淄城下,卫侯和向麾下的卫军发出命令。

    卫国士卒皆是跟随卫侯和数年的精锐部队,鼓进金止,历来将君上的每一个指令奉若圭臬。三番金鸣之后,卫国中军便偃旗息鼓,在原地肃立待命。

    不远处,方兴及其率领的齐国中军残兵也停止追击纪军,转向来到卫军跟前,与卫侯和会兵一处。

    方兴跳下车来,向卫侯和拱手行礼:“多谢卫侯相助,才得以驱散纪军!兴不胜感激!”

    卫侯和摆了摆手:“纪人擅行征伐,干涉齐国内政,害死齐侯无忌,兵逼齐都临淄,本便是乌合之众,不足为道。”

    方兴笑道:“卫侯前番平定鲁难,今日再定齐乱,纵是昆吾、豕韦这般古代贤伯吊民伐罪,也不过如此也!”

    “方大夫谬赞,举手之劳而已,何足挂齿?”卫侯和笑着,指着方兴身后的齐国中军道,“论军事才干,寡人还需望方大夫之项背。只不知,仓促之间,方大夫如何组建这许多齐国兵马?”

    方兴叹了口气,无奈道:“卫侯有所不知,此事说来话长。数日之前,齐侯无忌薨于乱军之中,齐国中军见主帅已死,斗志涣散,很快就被纪军冲击得七零八落。彼时纪人将临淄团团围住,这些齐国中军士兵归国无门,只得东逃西窜,各自为战。”

    卫侯和点了点头:“齐侯轻狡出战,果有此败,死不足惜,只是苦了这些齐国锐士。”

    方兴接着道:“齐侯薨时,我恰好在城外探查,纪军围城甚紧,我再难以归城。是夜,纪军偃旗息鼓,我见齐侯暴尸城下,于心不忍,于是派义士洛乙丑潜入敌营,准备盗尸而还。奈何敌军戒备森严,仓促间无法得手,却不料天公开眼,洛义士竟在敌营中找到了齐侯无忌掉落的齐国兵符……”

    卫侯和转忧为喜,笑道:“方大夫有怜悯之心,上天自以大礼相馈。”

    方兴苦笑道:“既然得了兵符,我便心生非分之念。想这齐国乃太公之封国、东方诸侯之长,齐侯无忌又是当今天子之舅亲,于是便有意借兵符重整齐军。起初,齐国中军残部尚有疑虑,担忧是纪人阴谋,待我亮明大周天子副使的符节,这才服众。继而一传十、十传百,齐军闻风而聚,至今日黎明,已聚得五千余众。”

    听到这,卫侯和倏然蹙眉,面带难色。

    方兴发觉异样,忙问何故。

    卫侯和道:“方大夫此举,自是出自公心,只是此事若传到镐京城里,难免会落下话柄。”卫侯和在镐京的政局中浸淫多年,对此有着他人难以比拟的敏感。

    方兴自然知道卫侯所虑何事,无奈道:“哎,我奉王命而来,出使齐鲁,如今使命已成,我却逡巡迟归,已是犯下难赦之大罪。而今取齐国兵符于非常,更是有干涉诸侯国内政之大嫌。我之罪状累累,怕是跳进渭河之内,也难以洗刷得清咯!”方兴说得极为沉重,却又极为坦然。

    卫侯和道:“今朝非比文武成康之时,朝臣人心亦是不古。寡人今时已是外臣,不便多言,只望方大夫归国之后,好自为之。”

    方兴点了点头,他不想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于是话锋一转,又谈起眼下之事:“敢问卫侯,你又是何时来得这临淄城外?”

    “此亦是机缘凑巧,”卫侯和徐徐道,“瞍瞒自从鲁都曲阜退兵之后,便逃窜回其长狄老巢,寡人率兵追击,不料其折而向东,竟去围纪人与胡公子所聚之薄姑故城。寡人担心齐人误会,便在齐国境外驻扎,待纪军击退瞍瞒之犯,再于齐鲁边境聚歼瞍瞒。可没曾想,纪军战力低下,竟被瞍瞒击退,薄姑城也落入瞍瞒之手。而齐侯无忌正是得此战报,故而轻率冒进,妄图收付薄姑,却不料途中中了纪人埋伏,横死军中。寡人听闻此噩耗,恰与大胜而归的瞍瞒遭遇,三战而胜之,又听纪人围困临淄,故而领兵来助。”

    方兴这才厘清头绪,将自曲阜与卫侯和分别后的诸多事变,依次串联起来。

    卫侯和说完过去几日的经历,便问方兴道:“方大夫,你又是何时来此?”

    方兴叹道:“依我本意,只待收编罢齐国中军残部,便择机将兵符转交于齐国新君。可奈何纪人围城甚紧,临淄危在旦夕,故而只得领兵来救,却不料被他们抢先一步……”

    说到这,方兴指了指远处的国、高军队,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卫侯和冷笑道:“依寡人之见,国伯、高仲手握重兵而不救临淄,也是等待今日之时机久矣!”

    方兴凛然,拱手道:“卫侯所言甚是,国、高名为齐卿,实乃齐之国贼。他们与胡公子勾结为祸,又欲借齐侯之手铲除胡公子,从而独断专权,谋求一己私利。”

    卫侯和不耻道:“国、高养寇自重,此等雕虫之计,瞒得过暴虐莽撞的齐侯无忌,却瞒不过你我。”

    方兴颇以为然,便把前番出使齐国之时,从下卿吕祜处听来的国、高密谋,对卫侯和详细诉说了一番。虽然其中有不少是与召芷会面的家宴散席后所听的晦闻丑事,方兴为齐侯无忌之讳,略去不提。卫侯和听罢方兴所述之事,唏嘘不已。

    二人又谈了一阵,却见国伯、高仲所率之军迟迟未能进城,很是反常。

    方兴奇道:“此是何故?”

    卫侯和摇了摇头,没有答案,只是哂笑道:“看样子,城内的话事之人,是决意要与国、高撕破脸皮,争个胜负高下也!”

    方兴道:“话事之人?”

    卫侯和笑道:“还能有谁?自然是齐国世子与其母后。”

    方兴惊道:“你是说……召姬夫人?”

    “是她,”卫侯和意味深长道,“昔日我曾是太保府座上常客,那时召姬夫人还是个女童,彼时她举止言谈便颇有乃父之风,如今看来,确是虎父无犬女之谓也!”

    方兴怅然,半晌未言。

    就在这时,卫侯和突然对方兴道:“方大夫,纪军已退,寡人这就告辞,回卫国去也。”

    方兴一愣:“卫侯不与齐国世子、公卿辞别?”

    卫侯和仰天笑道:“寡人本是不请自到,更该不辞而别!方大夫,有你在此,齐国之乱旦夕可平,又何须寡人劳神?保重!”

    言罢,卫侯和令旗一挥,领着卫国军队调转马头,井然离开临淄城。

    方兴望着卫侯和的背影,心绪难平,叹道:“卫侯真乃神龙也,见首而不见尾,来去恰如,佩服佩服!”

    但他也没有余暇感慨,眼前,国伯、高仲的情绪似乎已接近失控的边缘。

    国、高为何被召芷拦在城外,方兴已猜得七八分,但方兴同样确定,如果召芷就这么公开与国、高撕破脸皮,那么国、高一定会拥兵谋反,甚至立马攻城。这绝非齐国之难的最优解,方兴不能再有任何犹豫,他必须做点什么,以阻止事态变坏,并朝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

    就当方兴准备整饬兵马,领军朝临淄城下进发时,洛乙丑回来了。

    只见洛乙丑驾着快车,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见到方兴,洛乙丑跳将下车,拱手对方兴道:“方大夫,有急报!”

    方兴定了定神:“说来!”

    “胡公子……”洛乙丑上气不接下气,“他,他死了……”

    方兴一凛,旋即对洛乙丑道:“洛义士,速说其详。”

    洛乙丑喘了几口大气,方道:“我奉方大夫将令,待纪军一撤退,便乔装尾随于纪侯车驾之后。纪军撤后,胡公子于心不甘,责怪纪侯战意不坚,未能替他复辟。而纪侯亦是满腹怨气,正愁无处发泄,于是就与胡公子对骂起来。二人起了争执,后来竟拔剑相向,可纪侯身旁卫士如云,胡公子尚未近得对方之身,便被乱刀砍死!”

    方兴长叹一口气,心道,这个胡公子处心积虑,却没有大城府,乍遇挫折便一蹶不振,径自取死,不过是个庸弱之才。这般无能的野心家也敢妄图齐国君位,死不足惜,反令人可发一哂,倘若胡公子复辟成功,才算是齐国的悲哀。

    方兴又问:“那纪侯如何?”

    洛乙丑道:“纪侯斩下胡公子首级,装入箧中,已派特使快马加鞭,赶往镐京去也。”

    方兴听罢,仰天大笑。

    洛乙丑不解,问道:“方大夫何故发笑?”

    方兴道:“我笑那纪侯贪婪之徒,竟然也是个怕死之人。纪侯侵伐诸侯、赞助反叛,已是犯下重罪,他担心天子怪罪,故而将胡公子斩杀,这样,便可把所有罪责一股脑推到胡公子身上,毕竟,死人是不会辩解的。”

    “这纪侯真小人也!”洛乙丑恨恨道,“敢为不敢当,只会欺软怕硬。”

    方兴淡淡笑道:“这纪侯机关算尽,最终落得一场空忙,不仅什么没捞着,麾下纪军经薄姑、临淄速战,亦是伤亡惨重。此番纪国元气大损,非是五年十载难以复元,怕是再无余力觊觎齐国内政也。”

    洛乙丑点了点头,又问道:“方大夫,那眼下这齐国之乱,又当如何收场?”

    方兴捋着短须,悠然道:“走,我们去报信。”

    “报信?”洛乙丑茫然道。

    方兴笑道:“我们这就去临淄城下,把胡公子的死讯告诉国、高!”

    洛乙丑不知方兴意欲何为,但知他历来有奇计,于是乐得遵命,收拢齐国中军部队,浩浩荡荡,朝临淄城进发。

    城下,国伯和高仲正如热锅上的蚂蚁,正焦头烂额地商量着对策。而他们身后的齐国军队,也如失魂落魄一般,只顾吵吵嚷嚷,毫无半点正规军的模样。

    见来者打着齐国中军旗号,国伯、高仲这才停止商议,如临大敌般,凑上前来。

    待与对方军队只一箭之距时,方兴下令全军止步。三通鼓罢,洛乙丑将主车驾开出阵外,方兴手扶车轼,遥对国伯、高仲行礼:“国卿、高卿,别来无恙乎?”

    国伯这才看清来人,大惊失色道:“方……方大夫,怎么是你?卫侯呢?方才驱散纪军的,分明是卫国旗号……”

    方兴见他语无伦次,心中暗笑,表面却不动声色:“卫侯只为救齐于将灭,而并无意干涉齐国内政。他见纪军已退,便领兵归国了。”

    国伯听得哑口无言,他年老气衰,一时说不出话来。

    高仲则犀利许多,他出言直达要害:“方大夫,我听闻你已随大宗伯回镐京复命,如何又出现在我齐国?再者,你如何得的齐国中军兵符,竟领其我诸侯国的兵来了?”他连番发问,语气不带修饰,完全不似前番方兴出使时那般客气。

    方兴强忍怒色,也不答话,只是高举手臂,高声道:“抬来!”

    话音刚落,只见齐国中军将战鼓擂得震天响,阵中人马戴孝,白旗如云卷般挥动。这时,一乘马车从阵脚处徐徐开出,上有一具黑色棺木,覆盖层层白幔,正是齐侯无忌的灵车。

    “齐侯,复兮!齐侯,归来!”

    齐国中军一阵哭呼,为齐侯无忌举行“复”礼,呼号声直冲云霄。见到齐侯棺椁,不论是城上的临淄守军,还是城下国、高率领的齐国军士,无不落泪掩泣,加入为齐侯哭丧的队列。

    国伯和高仲显然没有料到,方兴一介大周大夫,竟然在齐国打起了齐侯无忌的感情牌来。而事实上,这正是方兴有意之举,他在纪军退兵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为齐侯无忌收殓。这样一来,方兴便淡化了洛乙丑“盗”来兵符的不堪,他人也只道方兴只为齐侯发丧,而非擅自夺取齐国中军兵权。

    就这样,方兴扶着齐侯无忌的灵柩,在国伯、高仲讶异的目光下,徐徐朝临淄城下行进。而国、高麾下的齐国上军与下军见状,也纷纷让开道路,让齐国中军的五千将士从中通过,抵达城门之下。

    方兴抬眼望着数丈高的城墙,朗声道:“我乃大周小宗伯方兴是也,请城上守将答话!”

    话音刚落,只见女墙边闪出一人,全身素缟,却难掩俏容,不是召芷是谁。

    召芷呆立半晌,许久方道:“方大夫,终将你盼来也!”

    她的语速极慢,一字一顿,仿佛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句话艰难地吐出。

    这句话再寻常不过,但方兴知道,内中包含着召芷太多太多的感情。这其中,或许有丧夫的悲伤,有被围城的绝望,有委屈,有折磨,有绝处逢生的喜悦,有力不从心的痛苦。但很显然,刚刚过去的这七日,是她人生中最煎熬的七日,她把所有将过未过的苦难,只有这句话,看似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方兴朝城上一拱手:“禀夫人,齐侯薨已七日,还请夫人节哀!”

    召芷低吟一声,笑道:“夫人?方大夫有所不知,未亡人已是太后矣……”

    “太后?”方兴心中咯噔一下,自言自语道,“难道说,召芷已经拥立世子赤为齐侯?”转念一想,“国、高不在城内,她是如何立的新君?”方兴想不出答案,只是惊讶,几日不见召芷,她何时有了这等雷霆手腕?

    见方兴低头不语,召芷道:“方大夫,为何沉默耶?”

    方兴这才回过神来,慌忙道:“那……那便贺喜太后!”

    “贺喜?”召芷冷笑道,“未亡人孤儿寡母,何喜之有?”

    方兴灵机一动,心中有了计较,故意大声道:“有!此齐国之大喜也!”

    召芷奇道:“愿闻!”

    方兴瞥了眼国、高,清嗽一声,道:“逆党胡公子已死,难道不是大喜么?”

    此言一出,城上城下一片哗然。

    “胡公子……死了?”

    众人中,当属国伯和高仲反应最为强烈。

    国伯骂道:“方兴,你休得谎报军情!”

    高仲亦是震怒,赶紧约束属下:“肃静!肃静!不许传谣!”

    方兴早有准备,反讽道:“国、高二卿如若不信,不妨去问问纪侯。你们与纪侯暗通款曲,这等大事,想必纪侯不会对二位缄口隐瞒。”

    国伯开始害怕:“方大夫,你……你说得可是实情不过?”

    “一派胡言,”高仲显然更快反应过来,拦住国伯道,“休要听他胡诌,我们哪里识得纪侯?”

    国伯这才发觉失言,也掩饰道:“然也,然也,胡公子死便死了,与我何干……”

    方兴看着他们欲盖弥彰的样子,只觉好笑。

    就在一片混乱之时,城门之上鼙鼓大作,鼓点剧烈而密集,城下闹哄哄的士兵们听到这动静,很快安静了下来。

    待气氛重归宁静,召芷方道:“诸位齐国同胞听着,我齐国泱泱东方大国,自太公开疆以来,替周天子讨伐四方不臣,未曾有过败绩。然今齐国不幸,国君身死沙场,又被纪人围城七日,险些亡国灭种,可是我辈之奇耻耶?”

    “是!是!是!”城上的齐军士兵高举兵器,齐声附和。

    城下的齐国中军也被这情绪感染,亦纷纷称“是”。群情激奋之下,国伯、高仲麾下的齐国上军、下军也蠢蠢欲动,只是碍于主将军令严苛,不敢有任何动静。

    召芷继续煽动道:“诸位,我齐国有如此耻辱,可知罪魁是谁?罪魁之一,当属逆贼胡公子,他身为罪臣,流亡外国却不怀德,竟觊觎我国君之位,私通外敌伐齐,其罪当诛!罪魁之二,当属纪侯,纪国与齐国乃同姓之邦,可他偏生贪得无厌,勾结胡公子,欲来我齐国行废立之事,此仇不报,我辈怎对得起齐哀公之怨灵?”

    召芷的演说慷慨激昂,声音虽然不大,却掷地有声,在场齐军无不面露愠容。

    方兴听罢,也啧啧称奇,心想,召芷何时变得如此舌灿莲花?这番锐利言辞,比起自己来,也不遑多让。又转念一想,这等措辞似乎又似曾相识,倒像是张仲的口气。是了,召芷定是得了张仲和吕义相助,否则,就凭召芷一己之力,想要扶立世子赤即位、又以微弱兵力扛住纪国七日强攻,势比登天还难。

    就在众将士聚精会神听着召芷的下文时,召芷猝不及防地,说出了让所有人都震惊的话。

    召芷道:“这罪魁之三,非是旁人,正是城下的国伯、高仲二贼!”

    此言一出,国、高二人再也按捺不住,朝城上破口大骂起来。

    召芷却丝毫不为所动,继续道:“国伯、高仲身为齐国公卿,世代簪缨,却犹不满足。他们在内结党营私,在外勾结叛党,不为国为民谋福祉,却干着吃里扒外、谋朝篡位的勾当!”

    说着说着,召芷愈发激动,甚至吼叫起来:“城下的将士们,国伯、高仲乃我齐国之公敌,人人得而诛之!你们若还有血性,便拿起手中的兵刃,将此二贼碎尸万段!不愿从贼作乱者,速速去投方大夫的中军,尚不失为齐国好汉。若执迷不悟,继续认贼作父,则为齐国仇雠,休想再进临淄城半步!”

    这番话果然有效,国、高阵营之中,陆续有士兵开始动摇,开始脱离队伍,朝方兴所部的齐国中军逃去。

    但国伯、高仲怎会坐以待毙,他们纷纷组织起亲兵,将投敌之人当场斩杀。很快,颓势就被国、高止住,齐国上军、下军恢复了秩序,与方兴率领的齐国中军对峙起来。

    方兴暗叫不好,心中责怪召芷的言论太过鲁莽,国、高二家在齐国根深蒂固,早将上、下军换成自己的亲兵,哪有那么容易被离间。这下,召芷煽动不成,反而骑虎难下,若非国伯、高仲忌惮方兴,尚不敢轻举妄动,此刻胜负恐怕已定多时了。

    僵局。

    战场风云瞬息万变,方兴内心焦急,但他知道,此刻,国伯与高仲要远比他更为焦虑。

    方兴历经大小数十次战役,他深知一个道理——战场上斗志更盛的,往往是没有退路的那一方。

    方兴已没有退路,他已经背负累累罪名,如果齐国之乱未能平定,自己便再也无法回归镐京;召芷也没有退路,她肩负着城上守军和城内平民的性命,国、高如若取胜,不会饶过他们。

    但国伯、高仲不然,他们还有退路,同时,他们没有必战的决心。

    背水一战?还是退回封国?抑或逃往纪国求援?国、高的选择似乎还很多,战斗向来不是最容易的选项。

    国伯最先犹豫了,他迟迟没摆出迎战的姿态。

    方兴知道国伯外强中干,表面奸猾,内心懦弱,高仲才是胡公子之乱的背后主谋。方兴当机立断,决定将国伯及其率领的齐国上军做突破口。

    计议已定,方兴便下令麾下齐国中军佯攻高仲,高仲忌惮方兴厉害,赶忙防守,不敢反击。

    城上守军见状,也擂动战鼓,一阵箭如飞蝗,也朝高仲所部劈头盖脸射去。

    “好掩护!”方兴不知城上何人指挥,但显然领会了自己的意图。得到城上的支援,方兴更无后顾之忧,令旗一挥,率领主力军调转方向,朝国伯所部冲去。齐国中军本就是齐侯无忌调教的精锐部队,各个奋勇当先,方兴如臂使指,暗呼痛快。

    国伯本非带兵的材料,刚见方兴杀到眼前,便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方兴见突袭得手,便让洛乙丑驾车靠近国伯,喊道:“国伯,你让部下投诚,我便放你逃回封邑,如何?”

    “真……真的?”国伯嘴上不信,可身体却诚实得很,赶紧命令手下放弃抵抗。

    国伯所部的齐国上军本不愿与同胞交战,听了这话,自然乐得倒戈投向中军。

    方兴兵力大增,心中暗喜,命中军让开道路,对国伯道:“国伯,请便吧!”

    国伯如逢大赦,就带着数百族兵,头也不回地朝豁口突围而出。

    但国伯万万没有想到,方兴给他留的并非活路,而是通向鬼门关的圈套。因为这个豁口的尽头,并非去向国氏封邑,而是高氏封邑的方向。可国伯已经失魂落魄,哪能分辨南北,径直往高氏封邑方向疾驰而去。

    高仲刚发觉方兴是佯攻,便见国伯逃离战场,高声质问道:“国伯,你意欲何往?”

    可国伯只顾逃窜,哪里肯听。

    方兴瞅准机会,施出反间之计,刻意朝国伯吼道:“国伯,我拖住高仲狗贼,你速速去夺高氏封邑!事成之后,高邑亦是你国氏的封地!”

    高仲生性暴躁,平素或许不信此话,可方才见国伯形色仓皇,绝没料到方兴是故意放国伯生路,哪里还疑心这是离间之计?高仲怒从心头起,也不顾麾下齐国下军,只率领一千高氏亲兵,轻车前去追击国伯。

    “抓住国、高二贼者,必有重赏!”方兴见国、高中计,哪里会放过如此良机,大旗一挥,下令大军全速追击。

    这时,不论是齐国的中军、上军、下军,都看出胜负已定,于是士气大盛,无不奋力去追,生怕慢了一步,错失立功机会。

    但当方兴率军追出十余里时,已然迟了半步……

    眼前的景象令人作呕,国、高所部刚刚在这里发生惨烈的交战。

    这边厢,国伯的车驾被乱箭射成刺猬,国伯臃肿的尸首上也插满了箭矢,其中一箭直穿头颅,要了他的老命。

    而那边厢,高仲的战车也散架在树丛之中,显然是战马在逃窜时失控,高速撞上了路边巨石。高仲的无头尸体瘫软在巨石之下,地上杂草已被鲜血染成猩红。就在高仲尸体十米开外,七横八竖地躺着十几句国、高亲兵的尸体,显然是为争夺高仲的首级而丧命。

    “将他们好生收殓,回临淄城!”方兴叹了一口气,不忍再看。

    位极人臣又如何?钟鼓馔玉又如何?争权夺利又如何?终化作皑皑白骨,成了蚊蝇的饕餮盛宴,倒不如当初清心寡欲自在。

    临淄城下,召芷亲自出城相迎。

    见了国伯和高仲的尸首,召芷喜形于色,方兴好久没见过她笑得这么灿烂。

    “邹讽将军,”召芷转头吩咐身旁一员虎将,“去收了国、高二贼的兵符!”

    “遵命!”邹讽意气风发,领命而去。

    方兴忙问召芷道:“方才在城上掩护我军进攻的,便是这位邹将军?”

    “正是,”召芷很是得意,“这七日守城不失的,亦是他!”

    “真将才也!”方兴刚夸完邹讽,只见召芷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纤手伸出,眼中满是情意。方兴心中怦然,不知对方何意,“太后,你这是……”

    召芷嫣然笑道:“你的兵符呢?不想交么?”

    “这……”方兴呆立许久,见召芷娇羞中带着坚毅,不像在开玩笑。

    方兴背后一凉,从怀中取出齐国中军兵符,小心翼翼交还召芷。

    召芷将兵符紧紧攥在手中,朝方兴笑道:“方大夫,明日新齐侯首次朝会,你可要赏脸莅临!”言罢,头也不回地起驾回宫去也。

    方兴望着召芷的凤辇,脑海中好似乱麻。

    如今的召芷,依稀还是七年前初见时的刁蛮模样,一颦一笑,宛在昨日;可如今的她,又是那么缥缈而疏离,昔日太保府的懵懂少女已经不再,她完成了从齐侯夫人到太后的嬗变。

    她的笑容,从可爱变成可畏。

    她的内心,从热忱变得冰冷。

    是夜,方兴再次下榻临淄城的官驿内,在那里,他见到了张仲、吕义和岐叟。谈及分别七日来各自的经历,宛如梦魇,唏嘘不已,不愿回忆。

    次日,年仅三岁的齐侯赤第一次临朝,在召芷的怀中召见了他的大臣们。可他终究是孩子,或许是过去七日惊魂未定的恐惧,或许是被眼前众卿大夫的阵势吓到,齐侯赤始终哇哇哭个不停。召芷连哄带骗,才让爱子镇静下来。

    齐国上卿国伯、亚卿高仲、下卿吕义在半年内相继亡故,如今齐国没有卿士,朝会由司徒大夫主持。

    司徒大夫年迈气衰,颤颤巍巍出班,向召芷请示如何处理国、高余党。

    召芷剑眉倒竖,冷冰冰道:“国、高勾结胡公子篡逆,已然伏法。然其同党数以万计,鉴于法不责众,有司已列出一份首犯名录,便按这份名单,将胡公子之乱的数十名主谋正法!”

    言罢,左右早有几个寺人出列,展开帛书,宣读要犯的名单。

    方兴端坐客座,偷眼观瞧这些寺人,他们虽然只有十四、五岁年纪,但各个面色阴郁,煞气腾腾,绝非良善之辈。仔细观察之下,又觉这些寺人尚有阳刚之气,想必未经阉割,这细节瞒得过他人,却逃不过方兴法眼。方兴心中暗自吃惊,召芷在后宫养这么多假阉竖,不知意欲何为?倘若传扬出去,岂不是玷了太后清白?

    还未及方兴琢磨过味来,召芷继续宣告:“国、高其余同族大宗,不论男女老幼,流放到东海之滨,充作鱼盐之奴役,永不叙用。至于国、高的封邑嘛,削其地,减其户,另寻国氏、高氏之小宗以继承祭祀。再从中另择贤明,拔擢为上卿、亚卿……”说到这,召芷叹了口气,“毕竟,国、高是天子策命的世袭之卿,不敢断绝。”

    方兴见召芷把一切安排得十分利落,颇有手腕,虽然苛厉有余、宽厚不足,但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召芷处理完国、高之事,转头对吕义道:“贤臣吕祜不幸辞世后,我齐国下卿一职空缺。吕子,你可愿子承父业,出任齐国下卿?”

    吕义出列,十分坚决地拒绝了:“禀太后,草民无才无德,断不愿出仕为官。出任下卿一事,望太后切莫再提。”

    召芷倒是不动声色,看样子早有准备,又唤张仲道:“张子高才,可否出任下卿?”

    张仲摇了摇头,同样断然拒绝。

    召芷显然很沮丧,她面露愠色,双手不安地搓揉着。方兴心如明镜,他看得出来,张仲才是召芷心目中最渴望的下卿人选,方才假意询问吕义,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阿岚,”召芷喊来侍女,对张仲楚楚道,“我已赐封阿岚为御妹身份,若将她许配于你,可否留在齐国,担任下卿,助我齐国重振太公之风?”

    可张仲不为所动,正色道:“太后,我与阿岚确是钟情。若太后欲成我二人之美,张仲感激不尽;若以出任下卿为条件相逼,恕张仲万万不从!”

    他说得斩钉截铁,呛得召芷哑口无言。

    朝堂之上,觊觎下卿之位的齐国大夫比比皆是,见太后为求张仲这个布衣出仕,竟然如此卑躬,心有不平,都窃窃私语起来,对张仲多有微词。

    许久,召芷方才站起身来,手指张仲和吕义,又指了指方兴,幽怨道:“你们别以为我不知,二位不愿做我齐国的官,怕是已经许了方大夫,要去做镐京的官罢?”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更是哗然。

    方兴虽没想到召芷如此口无遮拦,但依旧淡定从容,不卑不亢道:“太后此言差矣,‘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齐臣亦是周臣,又何来周、齐之分耶?”很显然,方兴并没打算隐瞒,而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召芷显然失了分寸,结巴问道:“那……那你们……何时离开齐国?”

    方兴长作一揖:“今日便走。”

    “好,好,”召芷双腿一软,瘫坐在座,“你们走吧,恕我齐国礼数不周,送客!”

    言罢,左右那些少年寺人一拥而上,便要送方兴一行出殿门。

    “且慢!”

    堂上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方兴转身一看,说话者竟是阿岚。

    “太后,”阿岚跪倒在地,哭诉道,“阿岚自幼侍奉太后,从无怨言,今日只有一事相求,请太后开恩……”

    “你……”召芷似乎猜透阿岚心意,面色铁青道,“难道,你要跟张仲走?”

    阿岚并不否认,只是拼命叩头,满脸是血:“请太后开恩!阿岚来生做牛做马,再来侍奉太后……”

    召芷大怒,桃花般的双眸中迸射出凶光,咬牙切齿道:“如果我不允呢?”

    阿岚闻言,如被雷劈点击一般,花容失色,惨叫道:“张郎,妾先去也!”便一头撞向堂上梁柱,可怜阿岚妙龄丫头,霎时顶门如万朵桃花开放,倒在血泊之中。

    “阿岚!你!”召芷凄号一声,倒退数步,栽倒堂上。

    张仲还未出门,见此变故,哪还顾得什么礼节,箭步冲到阿岚身前,将她抱在怀中。可任凭张仲如何哭唤,阿岚哪还有半点反应。

    堂上齐国君臣见此惨景,人人掩面,纵是铁石心肠,谁能不起恻隐之心?

    召芷仰天长叹:“走吧,都走吧……张子,请厚葬阿岚,也不枉费这丫头与我主仆一场……”

    言罢,召芷已哭成泪人,在少年寺人们的搀扶下,转屏风回后宫不提。

    众齐臣不愿自讨没趣,都纷纷向方兴作礼,各自退朝离去。

    方兴强忍悲伤,只得喊上吕义,一边安慰张仲,一边张罗阿岚的后事。

    就这样,方兴忙碌到了天黑,几日不曾安睡,此时更觉浑浑噩噩,再捱不过浓浓倦意,在官驿伏案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方兴被张仲吵醒。

    “张子?”方兴刚睁开惺忪睡眼,却见张仲笑靥如花,不由大奇,“你莫不是悲伤过度,失了神智吧?爱侣横死,你如何还笑得出来?”

    没想到,张仲丝毫不以为意,而是伸出两个手指:“一个恶讯,一个喜讯,方大夫先听哪个?”

    方兴重重拍了拍脸颊,略微清醒,犹豫许久,道:“先听恶讯吧……”

    “恶讯是,”张仲皱眉道,“周天子发兵伐鲁了,领兵者乃是虢季子白。”

    “伐鲁?”方兴倒吸一口凉气,“看来,公叔夨和公孙伯御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那……喜讯呢?”

    “喜讯啊,哈哈!”张仲故意顿了顿,卖足了关子,“歧伯为阿岚入殓时,发现她尚有微弱气息……”

    方兴一下蹦起老高,抓住张仲道:“这么说,阿岚有救了?”

    张仲点了点头,半日前还苦大仇深的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