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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8章 方兴 • 隐遁

    酉时,大有楼上。

    大有楼依旧还是那个大有楼,这里原本是仲山甫出仕前的产业,也是方兴与尹吉甫、仲山甫二位贤兄时常高谈阔论的所在。后来,仲山甫出任大周卿大夫,为了避嫌,将大有楼变卖给另一位镐京巨贾,但依旧留有供布衣大夫聚会抒怀的专属雅间。如今,老太保召公虎已然致仕多年,但布衣大夫的规模却有增无减,除了仲山甫尚在齐国出使外,今日的大有楼上,又增添了新的面孔。

    方兴坐在熟悉的位置上,可心境却与往日大不相同——眼前,是一张张再亲切不过的面庞,他与他们都曾无话不谈,可今日,方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为好,索性把头探向窗外,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起初,诸位老友还会劝慰方兴几句,但见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也都心照不宣,尽可能不谈及与他有关的话题。

    方兴虽然一言不发,但是依旧暗中关心席间的一切,毕竟,他不希望这场融洽的聚会,因为自己陷入难以自拔的苦恼,而最终不欢而散。

    席间,当属尹吉甫与张仲最为活跃。二人出仕前都喜欢云游四方,今日畅谈过罢,可谓一见如故,自是志趣相近,气味相投。

    张仲说起生平经历:“我乃燕地人氏,出身于房山之麓,自字广明,自幼游历天下。游至剑阁,偶遇名师并得其传授剑术,苦修十年,略有小成。后来听闻齐国开设论证之台,邀中原饱学之士舌辩于彼,张仲不才,便蛰伏于临淄城内,以论证会友,最终与吕兄结为至交,后又有幸与伯阳小友高台论证,相见恨晚。”

    尹吉甫闻言笑道:“我亦久闻论证台之名,只恨俗务缠身,无法成行。”

    伯阳打趣道:“师父若去,哪有我等扬名之份?”

    “小小年纪,休要学得油嘴滑舌,”尹吉甫笑了笑,又问张仲道,“我听闻,张姓始祖,乃是黄帝之孙、青阳第五子张挥,其发明弓矢,被黄帝封为弓正,又称弓长。后取弓长之意,赐姓张于濮阳,封地清河。敢为张子,祖上可否出自清河?”

    张仲起身作揖:“张氏乃轩辕黄帝之偏门小支,太宰博学,竟能如数家珍。张氏不昌,历经虞夏商周,如今已只剩微末之裔,不足挂齿也。”

    “张子请坐,”尹吉甫道,“张子不必感伤,你今日得天子登庸,久后定能光大张氏一脉!”

    张仲再拜:“承蒙太宰吉言!”

    尹吉甫道:“听闻张子文采斐然,落笔成章,放眼今日之大周,怕是难有其匹。”

    张仲连忙谦道:“论文才,晚辈不敢与太宰师徒相比——太宰诗歌传世,又集上古六经之萃,大周无人能出太宰之右者;至于伯阳小友,博古通今,过目不忘,年纪尚幼便名闻寰宇,假以时日,定以文韬垂范于青史!”

    尹吉甫笑而不答,伯阳则是连称名不副实。

    师寰、南仲见三人推托,皆举爵敬道:“三位尊驾何必谦让,我等一勇之夫,素来钦佩文墨练达之人,依不才等愚见,三位便以‘大周三文’合称,岂不美哉?”

    伯阳、张仲忙道:“岂敢与太宰相提并论!”

    尹吉甫摆了摆手,亦举爵道:“以文会友,本无关于官衔爵品,能与张子、伯阳生于同朝,乃兮某平生快事!”

    说到这,尹吉甫瞥见心事重重的方兴,于是道:“方叔,你意如何?”

    方兴这才回过神来,见众人都在举杯,也茫茫然将铜爵举起,却不知要说些什么:“我意……唔……”

    伯阳机灵,替方兴解围道:“太宰、张子,要论辩才,天下无人能与方大夫争锋。今日既然要评‘大周三文’,伯阳不敢与僭居,当让位与方大夫!”

    方兴眉头紧皱,连连拒绝:“我只会逞口舌之能,下笔却无点墨,切不敢当……”

    “伯阳小友太过小气,”师寰笑道,“方叔之才天下闻名,何不三添一作四,以‘大周四文’共称?”

    众人拍手叫好:“‘大周四文’,甚妙,甚妙!”

    “不妥,不妥,”方兴再次推让,“‘大周四文’确是美谈,然兴不才,不敢冒领。我便举荐一人以自代,诸位听来,定比我实至而名归。”

    众人忙问是谁。

    “当今少傅仍叔,”方兴道,“少傅执教泮宫,数十载如一日,教书育人,我亦蒙其授业解惑。”

    “甚善,甚善!”众人见方兴说得恳切,又见他好不容易重开话匣,都欣然欢悦。

    尹吉甫今日兴致很高,与张仲畅谈过罢,又与吕义聊了不少律法之事。听闻在鲁国之时,吕义与仲山甫已有结为师徒之意,于是心念一动,与手下随从吩咐了几句,随从领命,转身便走。

    不多时,尹吉甫的随从自太宰府归来,还带着两个孩童,口称“父上”,向尹吉甫见礼。

    方兴见此二子伶牙俐齿,十分喜爱,忧郁的心情也暂得派遣。

    尹吉甫引二子与众人见礼,最后领至方兴跟前,让他们双双跪下,道:“伯奇、仲封,这便是为父平生之至交方叔,尔等速来见礼。”

    二子齐刷刷拜倒:“叩见方氏叔父!”

    “太宰,你这是……”方兴大惊起身,不知何意。

    “方叔勿惊,听我言之,”尹吉甫满面笑意,指着二子道:“我这两位犬子顽劣,虽同在泮宫求学,修习六艺六经之教,但平素所仰慕者,乃是方叔汝之为人。前番大有楼聚会,伯阳拜我为师,我便有为二位犬子再访名师之意。今日机缘凑巧,恕兮某有此不情之请,替子拜师,愿方叔看在愚兄薄面之下,不吝赐教与他二人,如何?”

    “哎呀,这是何必,”方兴赶忙伸手搀扶,“二子快快请起,这又如何使得?”

    尹吉甫刚要发话,不料次子仲封抢先答道:“方氏叔父若不应允,我昆仲二人绝不起来!”

    他说得稚声稚气,惹得在场众人忍俊不禁。

    张仲打趣道:“没想到方叔舌战天下群雄而不惧,却被这黄口孺子呛得失声不语,倒是罕见,罕见!”

    吕义亦搭腔道:“这等伶牙俐齿,也只有方叔堪配其师也!”

    方兴见这小孩不过四、五岁年纪,齿白唇红,生得虎头虎脑,着实可爱。只是想到自己此时的境遇,若是收了这二子为徒,又能教他们些什么呢?倒不如不误人子弟的为是。可刚想开口拒绝,却又见尹吉甫的长子那期许的眼神,这是多么渴望的神情,方兴不由想到自己年幼之时,在彘林遇见周厉王时的模样,不由心软。

    “哎,也罢!”方兴叹了口气,“二子请起,速速请起!”

    尹吉甫闻言大喜,让两位儿子再三叩头,以全拜师之礼。

    方兴心情不错,便问起两位新收的徒儿名姓。

    伯奇率先答道:“我乃父上长子,名瑄……字伯奇,今虚长七岁……在,在泮宫就学。”不知他是天生结巴,还是此时面对师长的紧张,他一字一顿,说得很不流畅。

    与兄长不同,仲封虽年幼几岁,却生得伶牙俐齿:“我乃父上次子,名球,今年四岁有余,与兄长一道,亦求学于泮宫。”

    方兴微微点头,他对尹吉甫的家事略有耳闻——自出仕之后,尹吉甫便迎娶了采诗之时结识的布衣女子,此女旋即有孕,为尹吉甫生下一男,便是长子尹瑄。只可惜,尹瑄之母命薄,产后不到半年,便得了急病去世。尹吉甫哀痛之余,为其服丧三年,后怜惜尹瑄无人照看,于是另娶姬姓贵族之女续弦,再生一男,便是次子尹球。

    尹吉甫举爵起身,笑对方兴道:“方叔,二子不才,还望不吝赐教方是!”

    方兴拱手回礼:“太宰说笑,兴才疏学浅,只求不误人子弟而已。”

    尹吉甫见方兴露出久违的笑容,又旁敲侧击道:“方叔,尹某虚长你几岁,已是晚婚之年,你也已近三旬,还需早做准备啊!”

    “何等准备?”方兴听得出对方弦外之音,却还是佯装不知。

    尹吉甫道:“申伯诚以胞妹相许,已有年余,你可不要辜负申伯之好意,空耗佳人之青春!”

    “唉,”方兴被说中不愿提及之事,脸一红,找了个理由搪塞道,“奈何如今重回布衣白身,如何还敢攀申伯之高枝?”

    “此言差矣,”尹吉甫笑道,“申伯诚如今圣眷正隆,又是太子娘舅,你与其妹缔结姻亲,何愁不被重新启用?”

    方兴沉默了,他知道对方的话是出于好心,但自己偏偏不愿行此势利之事,以免落下攀龙附凤的口实。回想起刚见到尹吉甫时的样子,恬淡名利,心高志远,绝非今日这般世故模样,不由心中又凉了半截。

    更何况,婚姻大事,本就是方兴避之唯恐不及的话题。他的心中还有芈芙的海誓山盟,还有生死未卜的茹儿……他欠下的债已经太多,又如何能接受一个毫不相识的女子闯进自己的世界,成为自己的新娘?

    “也罢,也罢,”见方兴神情痛苦,尹吉甫忙道歉道,“方叔,请恕愚兄失言!”

    方兴摆了摆手:“不妨,不妨。”

    为缓解尴尬,方兴又将话题引向尹吉甫二子身上,于是问其长子尹瑄道:“伯奇,近来泮宫之内,所学者何呀?”

    尹瑄毕恭毕敬地作了一揖,磕磕绊绊道:“弟子所习学者……乃是礼、乐……射、御……书、数。”

    “此乃六艺,当多习多练,”方兴笑道,“不知六艺之中,伯奇最喜哪门?”

    还没等尹瑄发话,其弟尹球插言道:“射箭、御车最为有趣!我素来与虢石兄长比试射箭,还有,子恒兄驾车亦是一绝!”

    尹吉甫闻言大怒,呵斥道:“小子顽劣,令师又未曾问你!”

    尹球委屈,两行泪珠扑簌簌滚了下来,嘴上还喃喃自语:“本来就是嘛,我又没说错话……”

    “童言无忌,四岁孩童之语,太宰何必动怒,”方兴赶紧拦住尹吉甫,问尹球道,“你说的虢石兄长,可是太傅虢公的嫡长孙?”

    “我不知道虢石的祖父是谁,”尹球嘟着小嘴,“对了,他说他父上是大司马。”

    “那便是了,”方兴皱了皱眉,心中不悦,又问道,“子恒……又是谁?”

    “子恒兄没有爹娘,死得很早,”尹球很努力地回忆着,“他的祖父是周定公,也薨了。”

    “原来是他们……”方兴心道不好,“尹球如何会与这两个劣童为伍?”

    说起这位虢石,方兴印象深刻,知其最得祖父虢公长父宠爱,自幼不好学业,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至于周公御说的孙儿子恒,乃是少傅仍叔最头疼的少年,胸无点墨,却好斗鸡走狗,以欺凌同窗孩童为乐,若不是念及他是共和功臣周定公的唯一后代,怕是早被泮宫革出学籍,扫地出门了。

    想到这,方兴不由抬头看了眼伯阳,伯阳与子恒年齿相近,算是泮宫中最长的学生。伯阳与方兴相视一眼,连连摇头,很显然,这位镐京城的“神童”对虢、周二子也大为不齿。

    这时,尹瑄才迟迟答道:“禀师父,弟子最好学……学书……”

    “甚善!”方兴不吝表扬之词,“圣人造书契,以载先贤之道,你当潜心习学,不负乃父‘大周四文’之盛名!”

    “弟子谨……谨遵师诲,”尹瑄想了片刻,又认真道,“对了,弟子不喜……虢石、子恒之为……为人……”

    “甚善,甚善!”方兴倍感欣慰,示意尹氏二子落座。

    方兴今日所见,尹吉甫次子尹球明显要比长子尹瑄聪明许多,年纪轻轻就能说会道,颇有他那太宰父亲的风范。只不过,尹球喜与虢石、公孙子恒这样的不肖少年为伍,若沾染上些歪风邪气,后果不堪设想。只因其年纪尚幼,并未有善恶忠奸之分,粗暴地让他与损友断交,恐怕适得其反,只得作罢,待其年岁稍长,再严加教诲、拨乱反正才是。

    至于尹吉甫的长子尹瑄,虽然木讷迟缓,却敦厚持重,将来若能由他继承其父之爵荫,倒是个守成之主。美中不足之处,惟嫌其性格太过柔和,弟强而兄弱,未必是件好事。不过来日方长,方兴对自己的未来都难卜吉凶,这两位孺子长大后贤愚如何,又谁能料及呢?

    想及于此,方兴索性不再纠结,与诸位新老朋友又畅叙了一番,已近宵禁时分。

    “感谢诸位践行之情,兴不甚感激!”分离在即,方兴颇为不舍。

    众人悉皆起身,亦是满目别情。

    尹吉甫长叹一声,问道:“方叔,此去召邑过后,又当作何打算?”

    方兴沉吟许久,摇了摇头:“或是隐居于深山,或是驰骋于草原,或是畅游于江河,或是自娱于大泽……未有定数也……”

    张仲忙劝道:“方叔休要沮丧,天子只是迫于太傅一党之弹劾,不得已才革你之职。他日大周若有危急,必会重新重用仁兄,切不必远遁避世,还请常回镐京,与我等相聚言欢!”

    吕义、师寰、南仲等也都附和张仲之言,劝方兴留在镐京。

    尹吉甫也站起身来,执方兴之手道:“方叔,可记得你我初见之时,在镐京城外沙洲上的那处茅屋否?”

    方兴点头:“只是记得!”

    尹吉甫道:“昔日愚兄蛰伏于彼,以茅草为盖,以薪草为席,读圣贤之书,悟天地之大道。今你蒙冤遭贬,偷得须臾之闲,若有效许由、巢父之志,何不栖身沙洲茅屋之中,渔樵于江渚之上?如此,既不失隐士之风,又得以与我等团聚,岂不两全其美?”

    众人闻言大喜,皆道:“如是甚好!”

    尹瑄见状,也顾不上严父“童子非问勿言”的家训,拉着胞弟尹球,跪地向方兴叩头道:“尊师在上……还望以徒儿为念……”二子泪眼婆娑,显然十分不舍。

    方兴连忙欠身,将尹氏昆仲扶起。他本非铁石心肠,见众人如此挽留,又如何忍心拒绝:“承蒙诸位抬爱,方兴又岂敢置良言于不顾,凉了诸位挚友之心?”

    言罢,长作一揖,已是热泪盈眶。

    与众人依依话别后,方兴回到宗伯府,此时前任大宗伯、天子新分封的郑伯友已然离京,人去楼空,匆匆之间,方兴连与他辞行的机会都没有,不由感慨世事无常。

    方兴将昼时整理好的行囊背上,全部的家当不过是几卷藏书而已。

    “也罢,也罢,”方兴最后望了眼府邸,“孑然一身,倒也无牵无挂!”

    与值夜的属员话别后,方兴大踏步出了宗伯府。他搬来此还未满一年,其中又有八个月是在出使,说起来,对这里倒也没有太多值得眷恋。府外,早有一乘轺车,已等候方兴多时。

    方兴跳上轺车,待见到御者之时,确是惊喜。

    “原来是你,”方兴认出对方乃是巴明,“你如何有闲暇来此?”

    “听闻方叔要离开镐京,想来送你。”巴明已从鲁国曲阜受的重伤中恢复,中原官话也已说得七八分流利。

    “甚好!”方兴大喜道,“我忘了向大司马讨出城印信,你可否携带令牌?”

    “带了。”巴明腼腆一笑,脸上的累累刀疤十分显眼。

    巴明因出使时护驾王子友有功,从下士方相氏升任为军司马,跻身下大夫的行列,深受大司马虢季子白的喜爱,故而赐他巡视镐京城门的令牌,可自由出入于镐京内、外城之间。此时正是宵禁时分,方兴如今一介白身,正愁无法连夜出门,可巧遇见了巴明,有他作陪,正好可以畅行镐京城门无阻。

    就这样,巴明驾车载方兴出了南门,送出五里外,待要再送时,被方兴劝住。

    “相送千里,终有一别,”方兴执巴明之手,大为感动,“壮士,后会有期!”

    “再会!”巴明何等硬汉,此时也难抑别情,举手拭泪。自在巴国被方兴招揽之后,便将方兴视若偶像,二人屡次出生入死,聚多离少,已然亲如兄弟一般,今日分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方兴送走巴明,透过朦胧月色,他痴痴地眺望着眼前的镐京都城,思绪纷飞——自跟随太保召公离开彘林后,方兴在这里度过了九年时日,光阴荏苒,他从野人少年变成布衣大夫,从年少懵懂蜕变得饱经沧桑,俨然已将镐京城视作第二故乡。

    而今日,他的仕官生涯告一段落,有不甘,有不安,有不幸,但却也不悔。

    万籁俱寂,方兴独自一人在轺车上发呆,他什么都想,又什么都没想,直到天翻鱼肚白。一阵料峭寒风刮来,将方兴吹得一个激灵,他胡乱吃了几口干粮,驾车来到城南的河边,找了一苇渡船,让艄公把自己送到河中心的小岛之中,又出高价将此小舟买下,以作日后摆渡之用。

    尹吉甫昔日住过的茅屋仍在,但早已经破败不堪,不过既然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方兴就已然知足——这个世外之秘境,比起周厉王昔日出奔彘林的那个溶洞来,也不遑多让也!方兴将随身包裹拆开,找了个隐秘之处,将周厉王所赐的《尚书》,申伯诚所赠的《太公兵法》,以及杨不疑、蒲无伤从巫山寻得的《山经》、《海经》,都小心翼翼地藏好。

    忙完这一切,方兴心情大好,摇舟离开再次登岸,上了轺车,便朝召邑进发。

    寒冬的大周官道上,白雪皑皑,百鸟飞绝,路人罕至,除了驾车的良驹留下的四行脚印外,方兴感觉不到任何的生气。比旅途的孤寂更让方兴折磨的,是越接近召邑时,方兴内心愈发加剧的惶惑不安。

    还记得去岁秋天,方兴从南国归来后,曾经造访过召邑。那一次,申伯诚略施小计,让老太保无意间撮合了方兴与其胞妹的婚事,全然将方兴蒙在鼓里。可以说,召邑对方兴而言,只有不堪回首的记忆。但令方兴更为郁结的是,他所要向召公虎转述的两件事情,还不知该如何开口——

    首当其冲者,便是今岁的齐鲁之乱。

    只因周王静替鲁国废长立幼的无聊决定,致使鲁国蒙难,齐国内乱也接踵而来。一桩又一桩的惨案过后,骨肉相残、君臣相争、诸侯相伐,不论是敦厚的鲁公子元、长公子括,还是阴险的鲁侯戏、胡公子,狡诈的国伯、高仲,抑或是暴虐的齐侯无忌、正直的公叔夨,甚至是无辜的公孙伯御,都未能在这场悲剧中得到善终。而最终,强大的鲁国、齐国在内乱中元气大伤,剩下的,不过是幼君寡母,和满目疮痍而已。

    在这场闹剧中,大周虽然未曾折损一兵一卒,但却损失了更贵重的珍宝——王室权威。如果天子都支持废长立幼,那么大周的宗法何在?礼乐何在?四夷至此不朝,诸侯亦不再甘心臣服,大到王公贵族,小到封国公卿,人人为权柄而蠢蠢欲动,各个对权位而虎视眈眈,周王静又将如何面对?

    要知道,大周好不容易出现的中兴曙光,是召公虎等忠臣良将呕心沥血的成果,是国人暴动时的忍辱负重,是共和行政时的宵衣旰食,是五路犯周时的枕戈待旦,是主少国疑时的如履薄冰。如今,中兴大业未成,召公虎重用的布衣大夫们便屡遭排挤,被太傅虢公及其同党视若仇雠,至于周王静,不仅对此党争听之任之,还重用起了外戚申伯诚来。

    这一切,方兴在见到召公虎时,不知从何说起。

    但比起大周的朝纲不正,还有一事让他更难以启齿,那便是当老太保问起召芷的近况时,方兴又该如何应答?

    这位昔日太保府天真烂漫的女公子,如今已悄然嬗变,摇身成为在齐国叱咤风云的女中豪杰。她极擅权术,杀伐果断,示外人以柔弱,施恩威于决绝。不论是齐侯无忌,还是国、高二家,都敌不过召芷的以柔克刚,成了牡丹花下的冤魂。而今,她坤纲独断,不知今后还会在齐国掀起怎样的波澜?

    这一切,方兴又要如何同老太保言说?

    方兴正想着,不觉间已经来到召邑城内,他下车步行,未几便来到召公虎的宫门之前。

    通禀过后,依旧是召公虎的老家宰前来应门,再见老熟人,方兴不由开了话匣。

    “哎呀!方叔,”老家宰仔细打量了方兴一番,“你瘦了……”

    方兴笑道:“老管家倒是愈发年轻咯!”

    “见笑了,”老家宰赶紧将方兴迎入府内,“君上在书房等你多时也!”

    “等我多时?”方兴奇道,“老太保知我今日要来?”

    “那倒不是今日,”老家宰摇了摇头,“他老人家听闻你出使齐国归来,知你定会带来女公子的来信,这些天呐,君上每天都要为此念叨几次咧。”

    方兴感慨,叹道:“看来,是我方兴来迟也……”

    说话间,老家宰已然将方兴引到召公虎的书房。迈入门内,方兴看到了久违的熟悉面孔,而在老太保的身后,依旧悬挂着那幅泛黄而醒目的《周公负成王图》。

    “方叔,你来也!”召公虎打着招呼,神情却十分平静。

    “不肖螟蛉方兴,见过义父……”方兴见老太保又苍老几许,热泪盈眶,伏地而拜。

    “方叔请起,”召公虎面带慈蔼,“孤听闻申伯来信,说你被天子革职为民,孤甚痛惜。”

    “方兴无能,触犯天颜,有负太保知遇之恩……”

    “你能来看望孤,说明孝心犹在,孤已心满意足,夫复何求焉?”

    “多谢太保,”方兴起身,从怀中将召芷托付的信件取出,双手递给召公虎,“此乃齐太后召姬的亲笔信笺,请太保过目!”

    “太后,太后……”召公虎低声念叨了两句,颤巍巍将信件接过,“她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唉,终究是老朽狠心,将她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如今孤儿寡母,无依无靠,芷儿该如何恨我耶……”召公虎说着,不停地咳嗽起来。

    方兴赶紧抢上一步,轻拍召公虎的后背,劝慰道:“召姬确是不曾怪罪于太保。”

    “方叔,你倒不必安慰孤,”召公虎终于将气理顺,长长叹道,“知女莫若父,她从小要强,还在襁褓之中时,我便亲手将她的兄长交给暴民,断送了性命……咳咳……其母命薄,也因此郁郁而终……自那以后,孤身背共和执政之重担,忙于政事,便一直对芷儿疏于管教,她是个苦命的孩儿啊……”

    召公虎越说越伤悲,咳嗽也越来越严重。老家宰见状,赶紧命下人将刚煎好的药汤呈上,伺候老太保喝下。

    方兴心疼,便想告辞:“太保身体要紧……”

    “无妨,无妨,”召公虎打断他,眼中满是期盼的神色,“你一年难得来此,便多陪孤说说话……咳咳,你如今一介布衣,无官身轻,倒也不急着走……”

    “是,是!”方兴难以抑制泪水,哽咽道,“我愿陪太保叙话……”

    眼前这个垂暮的老者,几乎为大周奉献了一切,却落得晚景凄凉,孑然残生——他年轻时劝谏周厉王“防民之口”,却被疏远不用;国人在暴动之时要诛杀太子静,又是召公虎将亲生独子代之殉难;十四年共和执政的呕心沥血,扶立周王静后的殚精竭虑,召公虎可谓是鞠躬尽瘁,却最终还是被天子疏远,告老还乡。

    如今,召公虎老病缠身,见故人而伤情,正是需要陪伴之时。方兴决定在召邑多盘桓几日,陪老太保聊聊天,叙叙旧,回忆昔日在太保府的欢乐时光。

    当然,老太保最关心的话题,永远是爱女在齐国的近况。于是,方兴不厌其烦地将召芷如何平定齐国内乱,又如何处置国、高之事,略微添油加醋,同召公虎说了一遍又一遍,听得老太保时而蹙眉,时而喜悦,甚至手舞足蹈,浑然不像是个德高望重的耄耋老臣模样。

    只不过,在方兴的转述中,始终隐去那些凶险的情节不提。同时,方兴自然也不忍告诉召公虎,他心目中那个乖巧可人的爱女,已经变成一个成熟的太后,垂帘听政,将齐国大权独揽手中。

    有了方兴这几日的陪伴,召公虎精神日益转好。眼看年关将至,方兴不愿再作叨扰,于是瞅准时机,便来向老太保辞行。

    “方叔,你这就要走?”召公虎面带憾色,“不知你接下来,欲去何方,欲行何事?”

    方兴笃定道:“兴自出仕以来,羁旅奔波于四方,身心皆疲,茫然若失。如今赋闲,正可潜心自省,修身养性,岂不快哉?”

    召公虎点了点头:“你身处尘嚣之外,却别忘了心系大周才是。”

    方兴拱手道:“谨记太保教诲。”

    召公虎正待送方兴出府门,突然想起一事,又嘱咐道:“对了,你也老大不小,孤曾替你许下与申伯之妹的婚事,可别忘却咯……”

    还没待老太保说完,方兴已觉头皮发麻,可又不忍坏了召公虎兴致,只得连连点头应承。

    出了太保府,方兴信马由缰,朝镐京城疾驰而去。

    一路上,他感慨万千,思绪迟迟难以平静。

    待行至一处僻静所在,方兴突然想通一事,不由浑身战栗,毛骨悚然。他勒住驷马,望着远方的南山出神。

    “阿岚临终前说了什么?”

    方兴自言自语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布包裹,小心翼翼地摊开。

    眼前的四个黑陶小瓶,曾经盛装着剧毒之物,先后毒死了公子元、齐卿吕祜、鲁侯戏及其阉宠连奴。而方兴在与洛乙丑、岐叟分析过后,将这四起毒杀的幕后主使都指向了商盟,众人本待在齐国找出黑陶的源头时,恰恰遇到纪军扶持胡公子作乱,线索也告中断。后来,一连串变故接踵而至,方兴也无暇继续追查此事。

    可当方兴拜访罢召公虎,心中再无牵挂时,过去数月在齐鲁的点点滴滴,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阿岚说了什么……”方兴努力回忆着,继续自言自语道,“对了,她说,齐侯无忌领军出城后,并非死于战事,而是事先便被投了剧毒……”他忘不了阿岚临终前那惊魂未定的眼神,“她好像是说,‘我若不自尽……太后便要杀我灭口……’”

    寒风凛冽,天上下起鹅毛大雪。

    “难道,齐鲁之乱的背后黑手……是她?”方兴想到这,不由倒抽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