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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7-序篇 遗志

    凛冬将至。

    太行山麓,一处不起眼的赤狄大营。

    潞辛侧卧在榻上,气若游丝,他身上的三支毒箭还未及取出,伤口已然流出黑血。

    身为潞氏赤狄的首领,中箭之前,他正与部族中几员心腹大将在勘察地型,没曾想却躲不过这一箭之厄。

    这三支箭射得又准又狠,显然是一次有预谋的猎杀,至于刺客,早已躲入茫茫太行之中,不见踪迹,但潞辛并未派人前去追捕,他自知命不久矣,强忍着剧痛,养足最后的气力,要将身后之事托付给正闻讯赶来的母弟潞壬,以及自己最挚爱的潞氏夫人。

    “报!”门外有小卒来报。

    潞辛强打精神,眼中露出喜色:“是吾妻、吾弟来乎?”

    “非也,”小卒答道,“乃是炎帝特使求见!”

    “怎么是他?”潞辛心头凉了半截。

    难道说,自己中箭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东山皋落氏那里?不可能,这才过去不到三个时辰,难道东山皋落氏的首领、僭称炎帝的皋落芒遮这么快就得知了消息?

    但潞辛来不及多想,只是摆了摆手,让小卒进账叙话。

    可那小卒偏生冒失,匆匆撩帘之时,不防一阵骤风自帐外吹来,寒气瞬间将帐内的篝火熄灭。

    潞辛已是虚弱至极,哪里经得这等冷气,被凛冽寒风一激,一口气差点续不上来,直急得双手在空中乱抓,口吐白沫。

    身旁的潞氏将领见状大惊,霎时手忙脚乱起来——有的拼命拍打首领的后脊,有的赶紧取来热汤丹药,有的赶忙安排重新生火,至于部落中的巫医们,则是加紧摇动手中的硕大翟羽,口中振振有词,祈求天神的庇佑。

    前来报信的小卒见状大骇,哪里还敢说话,只是伏地叩头请罪。

    “贼杀才,留汝犬命何用?”一员虬髯狄将怒不可遏,举刀便要将这小卒就地正法。

    “髭儿,不可……”潞辛总算缓过神来,强挣扎着劝阻道。

    那虬髯狄将潞髭儿见首领醒转,自然不敢动粗,弃刀于地,气哼哼地席地坐下。

    “汝过来……”潞辛吩咐那报信小卒道,喘了几口大气,“汝说,是谁来了?”

    “是……是炎帝的特使……”小卒惊魂未定。

    “呸!”潞髭儿闻言大怒,蹦将起来,劈头盖脸骂道,“那东山的皋落芒遮小儿,他娘的哪有脸自称炎帝?其余诸部要认便认,我潞氏乃是隗姓正宗、魁隗氏炎帝之后,才不认贼作帝!”

    “不认!不认!”帐中诸狄将也纷纷拔刀,附和起来。

    潞辛点了点头,他知道族人们的心意。

    但身为首领,潞辛也必须保持冷静,即便他已然行将就木,但还是要为潞氏部落的存亡着想。

    赤狄诸部皆是隗姓,乃是商朝大方国鬼方之后。而鬼方则继承了上古魁隗氏的图腾,其首领便沿袭“炎”的称呼,只因臣服于殷商王朝,不敢称“帝”,故而降称为“侯”,对外称“鬼侯”,对内则依旧以“炎王”自称。

    后来,鬼方被商王朝和周王朝联合剿灭,其正统大宗已然湮灭无存,剩余的后裔旁支则散落于太行、太岳及中条山麓,分化为五个部落,各自为战,久久互不往来。这其中,除了远居太岳之北的甲氏,以及偏安于南部中条群山的骊氏因血缘较疏、对魁隗氏正统之争不甚感冒,剩余的潞氏、铎辰、留吁三部皆以鬼方正宗自称,数百年来,为抢夺黎国附近方圆五百里的“鬼方故都”,纷争不断。

    也正是因为赤狄内乱频仍,故而晋国得以乘隙做大,历代晋侯奉行始封国君唐叔虞针对赤狄制定的“以货易土”国策,不断贿赂潞氏、铎辰、留吁三部首领,明里暗里鲸吞着赤狄所剩无几的土地,不出五代,赤狄诸部的生存空间日益逼仄,近乎到了绝地亡种的边缘。

    就在晋国要吞并赤狄之时,大周却出了个周厉王,他所推行的“专利”之策如同一剂猛药,使得大周朝廷和天下诸侯惶惶不可终日。时任晋国国君是晋靖侯,他震慑于周厉王的威权,不但停止蚕食赤狄土地,反倒将经营数年的赤狄故土“吐”了出来,献给朝廷,以示对专利之策的拥护。

    就这样,赤狄诸部总算得了喘息之机,而随后爆发的国人暴动,竟成了赤狄部落由衰转盛的分水岭。绝处逢生的赤狄诸部痛定思痛,决定搁置争议,转而寻求联盟作战,以夺回被晋国吞噬的领土。然而,联军终归需要推举盟主,但赤狄诸部争执不下,终于还是大打出手,打来打去,究竟仍是一盘散沙。

    这一次,平息赤狄内乱的,是两个曾经很不起眼的小部落——东山皋落氏和廧咎如氏。

    东山皋落氏压根就不是赤狄之流,不过是栖身在中条山麓的一群野人;而廧咎如氏虽然与鬼方沾些血缘关系,但地处最偏,存在感极低。赤狄历来以“五部”合称,其中始终没有东山皋落氏和廧咎如氏说话的份。但就在国人暴动之后,情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以魁隗氏后人自居的赤狄五部发现,他们曾经从不正眼打量的东山皋落氏和廧咎如氏,竟然得了巫教的鼎力支持,陡然而富,要兵器有兵器,要铠甲有铠甲,甚至还有了见血封喉的毒药。这两个赤狄别部兵强马壮,并打起重振魁隗氏的旗号,让赤狄五部感受到了极大的威胁。

    东山皋落氏首领皋落芒遮以“炎帝”自称,又奉廧咎如氏首领隗魃为大祭司,他们宣称得到鬼方邪术之真传,擅长黑白巫术,并炼制骷髅之法云云,不过是故弄玄虚而已。而且,皋落芒遮和隗魃皆是生性残忍之辈,他们摒弃了赤狄被大周日渐同化的秩序,继而重新启用古代野蛮的非人刑法,以血腥的手段打击同类。

    对此,有的部落妥协投降,有的部落则奋起反抗。潞氏,便是赤狄诸部中反抗最强烈的那一支。然而,面对今非昔比的东山皋落氏和廧咎如氏,潞氏的反抗显得那么无力与无助,除了枉送数百名部族子弟的性命之外,还丢下三任首领身首分离的尸体,那便是潞辛的祖父、父亲与叔父。

    但武力并不会让潞氏儿郎屈服,真正让潞辛下决心放下恩怨、加入赤狄同盟的,是他看清了赤狄联军的实力,能够对大周诸侯连战连捷的强悍实力——

    国人暴动之后,天子出奔,周王室自顾不暇,赤狄联盟乘隙入侵汾水流域诸侯,先后灭掉杨国、蒲国。到这时,赤狄诸部才发现,原来大周已然羸弱至此,故而变本加厉,频频劫掠其边境。而就在共和末年,皋落芒遮不知从何处得知秘报,发现周厉王竟藏身于彘林之中,因此全军出动,几乎得逞,最终惜败于召公虎之手,未能如愿。

    转眼十年过去,往日荣辱,皆已成过眼云烟。而今,皋落芒遮似乎不满足于联盟盟主之位,他的野心愈发膨胀,竟意图将七个部族合而为一,全部听他与隗魃号令。潞氏部落不从,故而遭到了东山皋落氏的大举讨伐,今日潞辛中了毒箭,想必与皋落芒遮脱不开干系,而他此时派使者前来,定是来探听虚实无疑。

    想到这,潞辛喉头一阵腥血上涌,只觉得头昏眼花。

    “髭儿,”潞辛定了定神,喊来心腹爱将,“汝先去陪炎帝特使……灌他些好酒肉……”

    潞髭儿自不理解:“首领,皋落氏都是狗贼,依我看,一刀剁翻得了!”

    众人亦是不忿,纷纷喊杀起来。

    “汝好糊涂,”潞辛无奈道,“吾命不久矣,然而后事尚未托付,不可让皋落芒遮有隙可乘……去吧,汝性情暴烈,切莫坏了部落大事……”

    潞髭儿咬牙哼了几声,总算把怒火浇灭,拎起两壶烈酒,硬着头皮去接待东山皋落氏的使者,不提。

    安排好此事,潞辛又捱过数阵剧痛,终于才将弟弟潞壬盼来。

    “兄长!!!”潞壬刚进大帐,便痛哭流涕,泣不成声。

    “吾弟莫哭,要当首领的人了,哭哭啼啼,像何样子?”潞辛端详着同母异父的弟弟,深深叹了一口气。

    想当年,父亲抵抗东山皋落氏不敌,被皋落芒遮活活剥皮而死,那时自己还不过七、八岁年纪。其后,叔父接过潞氏反抗压迫的大旗,便娶了母亲为妻,生下潞壬。不久后,叔父亦被俘惨死,首领之位传回潞辛手上。母亲再次成了寡妇,不久郁郁而终。在赤狄习俗中,这种兄终弟及、兄弟同妻的现象十分常见,潞辛无后,潞壬是潞氏首领第一顺位继承人,也几乎是唯一的人选。

    “兄长,”幼弟潞壬终于收住了泪水,“吾要为汝报仇,要为父亲、大伯报仇!”

    “报仇?”潞辛摇了摇头,“这谈何容易……”

    在潞辛心中,父亲、叔父都是潞氏有史以来最强悍的战士,却无奈东山皋落氏与廧咎如氏。自己虽然武力不及父辈,但自诩谋略尚可,虚与委蛇加入赤狄联盟,倒也争得十余年喘息之机。而眼前的这位幼弟潞壬,虽然年已二十,但是天性懦弱,武艺韬略更是平平。潞辛扪心自问,弟弟绝不是合适的首领人选,甚至,潞氏部族更可能在其手中灭绝。

    潞辛放眼望向帐中众将,也无不对这次权力交接悲观不已。但他们都是跟随潞辛父亲、叔父出生入死的猛将,对潞氏首领忠心不二,就在潞壬到来之前,众将也都已歃血为誓,必效死命辅佐新君。赤狄崇尚赤色,那是鲜血的颜色,赤狄勇士视誓言如命,潞辛并不怀疑属下们的忠心。

    “兄长,汝故去之后,吾又当如何?”潞壬手足无措,只是一个劲发问。

    潞辛摇了摇头,低声道:“等潞氏夫人来了,吾便一同嘱咐大事!”

    不多时,营外下起了暴雪,但潞辛终于还是等来他心心念念的爱妻。

    “夫君……”潞氏夫人面色煞白,在昏暗的火光中更加美艳。

    “汝……汝真好看……”潞辛贪婪地抚摸着她的面庞,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可惜吾没这福气……”

    潞氏夫人含泪不语,却也没有痛哭失声。

    军帐之中,所有人的眼光都投向这位绝色的主母身上,目光发直,那神情决非亵渎,而是在瞻仰天仙一般。她的美貌盛名在外,以至于几乎所有赤狄人都在怀疑,十年来皋落芒遮屡屡找潞氏的麻烦,绝不是其口中所谓的“赤狄一统”,而是觊觎这位潞氏夫人的美貌,欲娶之而后快。

    “十年了,”潞辛再次开口,他越来越虚弱,声音也愈发低沉,“汝虽委曲嫁吾,但却守身如玉,十年了,吾没有子嗣,但吾没有后悔,吾敬重你……”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本是潞辛心中最痛之事,但此刻,随着自己剩余生命的流逝,这一切也都无需介怀。

    潞氏夫人脸上泛起一阵红晕,掩面背过身去,没有说话。

    “可汝是吾的妻,便是潞氏主母,吾族往后是生是死,是存是亡,全在汝一念之间……”潞辛紧紧拽住爱妻的手,声音接近哽咽。

    “妾……妾听夫君的便是……”潞氏夫人咬了咬牙,嘤声答道。

    “依吾赤狄风俗,夫死叔继,兄弟同妻,此天理之所以然……汝若肯从吾弟,为潞氏诞下一男半女,便是天帝恩德……”说到这,潞辛拽起弟弟潞壬之手,交于潞氏夫人手中。

    “这……”潞氏夫人花容失色,下意识地将手抽回。

    “哎……”潞辛面色惨然,“此非汝华夏之俗,汝若不肯从,”说到这,潞辛转向众将,“诸位,不可强求于夫人!”

    众将虽然面带失望,却也不敢违逆,唯唯答应。

    就在这时,部族中最年长有德的巫医突然哀嚎一声,朝潞氏夫人五体下拜,咿咿呀呀哭求起主母来。其余众人见状,也都纷纷下跪,以头抢地,哭喊着祈求潞氏夫人开恩。

    潞氏夫人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眼前下跪的都是何等铁血硬汉,他们面对刀山火海都不会眨眼,他们从未屈服过东山皋落氏的淫威,却甘心向一个异族的柔弱女子俯首乞怜。纵是铁石心肠,见到此情此景,也会起恻隐之心罢。

    “诸位请起,”潞氏夫人已然热泪盈眶,“妾答应便是……”她声音微弱如蚊蝇,又转向潞辛道,“夫君,妾这条薄命,便是你在死人堆里救下的……十年来,妾未尽人妻之道,已是对夫君不住……今夫君将弃妾而去,妾又何忍让你含恨而死呢?”

    潞辛本已心灰意冷,此刻如逢大赦,不由吐了好几口黑血。

    但他没时间感伤,此刻,他要与死神赛跑。

    “潞壬听命,”潞辛拼劲全力,从怀中将祖传骨杖取出,“此乃潞氏权杖,今日往后,汝……汝便是我族首领……”

    “弟领杖!”潞壬颤颤巍巍,将骨杖接下,高举过顶,如是再三。

    交接仪式完毕,潞壬小心翼翼问道:“兄长,今日以后,潞氏当如何抗击东山皋落氏与廧咎如氏?”

    “求和……求和……”潞辛已然气息奄奄。

    “求和?”潞壬吓了一跳。

    “对……”潞辛挤出最后的力气,“割下吾头……向皋落芒遮称臣……再图大事……”

    遗言没有说完,他已栽倒在地,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