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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7-01章 申伯诚 • 籍田

    周王静在位第九年,春正月。

    瑞雪兆丰年。

    经过去年冬天那场旷日持久的大雪,大周的国人们有理由相信,开春之后的这一年,定会是个五谷丰登的大年。

    周人始祖被尧、舜封为“后稷”,是为农业之神,因此周朝子民历来重视农耕,而在所有的农耕活动中,又当属“籍田”之礼最为隆重。周数又以“九”为至尊,在每任天子即位后的第九个年头里,其籍田礼显得尤为盛大。因此,今年还未等周天子发令籍田,九卿们便提前忙碌了起来。

    所谓“籍田”,乃是每年年初王畿春播之前,由天子亲自主持的春耕之礼,乃是有周以来所有典礼中最具特色者。在开春的初声春雷之前,周天子在公田之上挥舞耕田的第一锄,名曰“修籍”,以祖先后稷之德垂范农夫,激励农夫勤勉耕作,祈求国家农业丰收、百姓安居乐业,以示大周两百余年来的重农传统。

    九卿之中,对今年的籍田大典最为上心的,当属大司空申伯诚。

    一来,籍田之礼历来要勘定修籍之田,同时要在公田上修筑高台,大动土木,本就是他这个大司空的职责范围所在;二来,太卜已然卜定籍田之方位,今年利王畿以西为大吉,故而申伯诚自告奋勇,从自己的申国封地中划出大片田地,名曰“千亩”,作为此次籍田大典的场地。

    而第三个原因,便和当今日益紧张的朝廷氛围有关。召公虎和虢公长父虽然告老还乡,但朝堂上的卿大夫却仍然分为太保与太傅两大派系——前者是新锐的布衣大夫势力,他们没有封邑,因此致力于革故鼎新,力促中兴大业;后者则是大周宗族的世卿贵族,他们是旧制度的既得利益者,故而循旧保守,反对所有改革举措。

    至于申伯诚,他既是白手起家的戎族首领,又是受封采邑的新兴诸侯,还成了天子的姻亲、太子的国舅,与两派都说得上话,却又都不全沾边,只能夹在两派中间,勉强地维持着中立立场。但他很清楚,两头都不得罪的结果,往往是两头同时得罪。因此他要改变现状,想通过籍田一事,动员所有卿大夫共同参与,以舒缓两个派系剑拔弩张的关系。

    为了将籍田大典办好,申伯诚可谓煞费苦心,这些天,他没少往太史府里跑。

    太史颂掌管守藏室的典章制度,了解籍田之礼的所有仪程。至于太史颂一知半解的部分,还可以咨询他的爱子、名闻镐京的“神童”伯阳,自从跟随郑伯友、方兴出使齐鲁之后,伯阳的学识甚至已然超过他的太史父亲。

    “太史,”申伯诚毕恭毕敬,请教道,“按周礼,何时举办籍田大典为宜?”

    太史颂道:“自古以来,当等到阳气积聚充足,土气开始活动,房星在中晨见于南天,日月都出现于营室,土地方可耕耘。”

    申伯诚点了点头:“籍田之礼乃大周国本,还望足下不吝指点,到寡人封国盘桓数日,如何?”

    “我身为太史,自当去贵国千亩之地勘察一番。”太史颂为人和善,很快答应了申伯诚的邀请。

    申伯诚大喜,谢过太史颂,便备好华丽的马车,带领其父子二人前往申国封地,当即安排大鱼大肉,好生款待一番。

    太史颂倒是尽职尽责,他不顾舟车劳顿,竟然将千亩之地都巡查一番。对申伯诚道:“从现在到月朔,阳气全部上升,土地润泽萌动。如若没有动静、没有变化,那就是地脉郁结错乱,作物便不能生长。”言罢,太史颂便将如何观测土壤之法传授给申伯诚。

    几日之后,申伯诚派出的农夫纷纷报来喜讯,他们已将润泽的土壤,带给太史颂鉴定。

    “九日!”太史颂十分兴奋,“依此进度,再过九日,便可举行籍田大典!”

    申伯诚大喜,与太史颂父子连夜赶回镐京。

    次日一早,申伯诚便迫不及待,在朝会上奏请周王静道:“禀天子,太史带领农官已勘察千亩之地,九日之后正是仲春朔日,正可举行籍田大典,请天子恭行祓仪,督促农务不致荒废!”

    周王静闻听此言,似乎神情有异。他沉吟许久,最终还是点头道:“既如此,便着大司徒起草告示,告诫公卿、百官与王畿国人,于九日后在千亩举行籍田大典!”

    大司徒虞公余臣出班:“臣领命!”

    周王静又对申伯诚道:“大司空,便有劳你在籍田之上修治土台,并召集申国所有农夫,准备好耜耒犁耙等农具,以待召用。”

    申伯诚欣然领命,又策马回封地,开始忙碌起来。

    又过了四日,距离籍田之礼只有五天之时,朝廷中百官也已全部动员,各自忙碌起来——礼官们奉周天子莅临斋宫,他要斋戒三天,同时一边沐浴,一边饮醴酒以示敬天。在此期间,郁人进献香酒,牺人进献甜酒,天子以酒灌地行礼,众卿大夫、宗族元老、国人百工,也都悉数随从参加。

    籍田的日子马上便至,就在大典的倒数第二日,除了尚在镐京斋戒的天子之外,所有参与籍田之礼的卿大夫们都已齐聚千亩,举行最后的预演。

    “膳夫、农正,”申伯诚指挥着,“你们负责陈列籍田所需的祭品,切记是牛、羊、猪三牲,依次排列,不可混乱。宰夫,你负责在台上陈设宴席,待天子结束锄田,你便安排分赐祭品,先是百官,其次是王室宗亲,最后是国人!”

    刚交代完毕,申伯诚又瞥见太史颂正在排练天子的动作,他便疾步来到近前,询问详情。

    太史颂倒是谨慎:“虽说籍田之礼每年都有,但都在镐京城郊,明日则大不相同——千亩之地甚大,天子的步数、卿大夫的站位、农夫的朝向,都需重新规划。”

    申伯诚连连点头:“时刻紧迫,便有劳太史。”

    太史颂点了点头,继续埋头推演,一边自言自语道:“天子耕一坺,百官依次每人耕三坺,接着由庶民耕千亩之田。然后,太宰视察之,大司徒、大司空、大司马依此监督……”

    看着众卿身心投入的样子,申伯诚很是欣慰,看来,这次史上面积最大、人数最大的籍田大典,必将载入大周史册。

    但人算不如天算,就在籍田之礼的前一天,周天子竟然反悔了。

    “太子有恙,”朝会上,周王静道出了他不籍千亩的原因,“余一人无心籍田,今岁之籍田大典,便暂停一年罢!”

    明堂之上,所有卿大夫听闻此言,都惊得目瞪口呆。

    申伯诚惶恐无比,他知道,有周以来,除了国人暴动时期周厉王出奔的那十四年,籍田之礼是向来未曾荒废过的。哪怕是周成王之三监作乱,周穆王之于徐偃反叛,哪怕是共、懿、孝、夷四王之昏聩无道,也都在每年开春举行籍礼。难道说,籍田这个沿袭了两百多年的制度,就要在周王静手上戛然而止么?

    不籍千亩,天下诸侯会如何看待周王室?戎狄蛮夷又会如何嘲笑周王室?后人又会如何抨击今日之事?大周列祖列宗若泉下有知,怕是会不再庇佑大周的国祚吧?大周今日摒弃籍田制度的危害,比起废长立幼、干涉鲁政来,怕是难分伯仲。

    可申伯诚看周王静的态度,似乎已然下定决心,毫无回旋余地。再看朝中众臣,此时鸦雀无声,无人敢出头谏言。

    如果仲山甫在场,这位朝中著名的诤臣定不会视而不见,他会力劝周王静回心转意。然而不巧的是,被称为“大周喉舌”的小司徒仲山甫如今正在齐国公干,并不在场。其余曾规劝过天子的召公虎、王子友、方兴等人,或告老,或就封,或被贬,早已不在朝中。至于太保一党的首脑尹吉甫、太傅一党的魁首虞公余臣,也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申伯诚心急如焚,他不愿这开年以来的辛勤努力白费,于是硬着头皮,出班要奏。

    周王静早已看到,冷冷道:“大司空不必再谏,余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议。”

    “这……”申伯诚吃了闭门羹,无可奈何,只得退回班列。

    “众卿若无事要奏,”周王静不甚耐烦,显然急着离开,“便就此退朝!”言罢,便要起身离席。

    “天子且慢!”朝堂上,一个犹豫的声音传来。

    “是谁有本要奏?何不出班?”周王静面带愠色。

    “是微臣虢季……”人群中,虢季子白缓缓出班,五体投地,跪倒在青石板上。

    “唔,是大司马呀,”周王静语调拉得很长,“爱卿还有何事要奏?”

    “禀天子,臣以为,籍田之礼决不可无故而废!”虢季子白踌躇很久,最终还是选择了直言劝谏。

    众臣闻言大惊,要知道,这位大司马自位居九卿以来,在朝廷上历来沉默寡言,不论是建言还是献策,往往都不作任何表态,是出了名的闷葫芦。可虢季子白今日却大为异样,竟然犯颜直谏,实在是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周王静见是虢季子白开口,也觉罕见,便耐着性子问道:“大司马,此言何意?”

    虢季子白道:“古者,大周天子耕籍公田,使之为天下万事之先,不可无故废之。”

    周王静显然对此答案很不满意:“然太子重病,寡人难离寸步,奈何?”

    虢季子白沉思许久,应道:“太子乃贵人之体,自有天相,定然无虞……”

    周王静冷哼一声,并不表态。

    虢季子白并未之难而退,进而又道:“天子,民以食为天,民之大事在于农耕。天帝靠农耕供奉粢盛祭品,民众靠耕作繁衍生养,国之战事靠粮秣供给。君民和谐靠公田兴盛,财用增长靠农事奠基,国力之强靠陇亩维系。故而有周以来,历代天子唯农事为要务,春、夏、秋三时务农,冬季讲武,不辍农耕,不误农时,故而征伐则有余威,守成则有余财,这样才能得上天庇佑、民众拥戴,否则……”

    “否则什么?”周王静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虢季子白正待要说,只见身旁虞公余臣已经十分不自在,假意咳嗽,企图打断这位出言冒失的故交之子。

    但虢季子白却丝毫不为所动,继续道:“如今,天子决意中兴大周,重振先王之基业,又如何能废弃这最重要的籍田之礼?今日天子不籍千亩,便是使天地之祭祀匮乏,阻塞王畿万民之财路,从今往后,我大周凭什么向上天祈福,又凭什么役使民众也?”

    此话掷地有声,明堂内的众卿大夫皆屏气凝神,不敢做声。

    申伯诚听罢这番言辞,不由暗自叫好。虢季子白的谏言朴实无华,丝毫谈不上华丽,但难得的是情感诚挚,在场的史官已将此言如实记录,今后定会永载史册,彪炳春秋。起初,申伯诚还以为虢季子白的发言出自其父授意,但看在场太傅一党惊慌失措的神情,申伯诚心中早已有数,这番忠心耿耿的高论,虢公长父无论如何也教导不出。

    “好个大司马,”周王静干笑两声,企图缓解尴尬的气氛,“你与方兴出使同归,倒也学得一口伶牙俐齿!”

    虞公余臣面如死灰,赶紧出班,频频叩首道:“虢季口不择言,还请天子从轻责罚……”

    “责罚?”周王静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大司马言之有理,余一人何必罚他?”

    “多谢天子开恩,”虞公余臣如释重负,“这么说,天子决定恢复籍田也?”他此话刚问出口,便已然后悔不迭,连忙捂嘴退下。

    周王静摆了摆手:“余一人并非执拗之昏君,臣下建言,又岂能不听?那岂不是自甘与夏桀、商纣同流耶?”

    众人连忙高声附和:“天子圣明!”

    “籍田之礼实不可废,”周王静避重就轻道,“然今太子染上重疾,乃是上天示余一人以灾殃,不敢不慎而又慎。故明日之籍田大典,恕余告假不临,还望众卿家奉大司空申伯为尊,替余籍田于千亩之上,钦哉!”

    没想到,在虢季子白一番苦劝之后,周王静虽未废弃籍田大典,却依旧不愿亲临,下定决心破了籍礼成例。可眼看天子已然做出让步,众人哪里又敢再劝,只得山呼万岁,作礼称谢。

    “大司马,”周王静又对虢季子白道,“如此,卿意如何?”

    “这……臣不敢有异议!”虢季子白虽还不甘心,但见虞公余臣拼命朝他挤眉弄眼,也只得作罢。

    “甚善,”周王静面带轻松,又喊尹吉甫道,“太宰何在?”

    尹吉甫连忙出班:“臣在。”

    周王静微微笑道:“太宰,你之文才天下闻名,余一人既无法亲临籍礼,便由你作祭文一篇,于千亩籍田之台上焚烧,以上祭皇天,下祀后土,如何?”

    尹吉甫并无犹豫:“自当效劳。”

    周王静来了兴致,又对尹吉甫道:“听闻太宰腹内经纶,可出口而成章,不妨在明堂上即兴作颂一篇,不知可否?”

    这显然不是一个容易的任务,但尹吉甫终究是文采斐然,不紧不慢,当即应承道:“臣不才,愿意一试。”

    周王静大喜,连忙命左右侍臣在明堂上摆下几案,准备好竹简笔削,供尹吉甫作颂使用。

    朝上众臣见状,也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人满面愁容,有人幸灾乐祸,他们显然都心知肚明,周王静设下的这个“考题”,可绝不是轻易可以完成的任务。

    此颂虽以籍田为题,但毕竟是天子不愿亲临现场的替代祭文,故而此颂既不能有损大周王室的权威,还要能平息臣民百姓的疑虑,其措辞行文都需斟酌周全。而在此基础上,还要短时间里保证辞藻华丽、韵律通畅,那便是难上加难也。

    但尹吉甫却若无其事,他正襟危坐,略作沉思,便已然将第一简挥就。

    左右连忙呈上天子,周王静粗略一览,抚须大笑,旋即将竹简交于太史颂,命他大声念出。

    太史颂清了清嗓子,朗声念出刚写成的开头四句:“载芟载柞,其耕泽泽。千耦其耘,徂隰徂畛。”

    众卿大夫闻言,纷纷叫好。申伯诚也暗自佩服尹吉甫的才学,短短十六字,便如身临其境般,描述出千亩之上、万夫劳作的宏大场面,有人割杂草,有人挖树根,低洼之地与高坡良田星罗棋布,尤其是“千耦其耘”一句,何等壮观雄伟。

    就在这时,尹吉甫又已写成六句,递交天子。

    太史颂又接简念道:“侯主侯伯,侯亚侯旅,侯疆侯以。有嗿其馌,思媚其妇,有依其士。”

    这六句诗,如同一副画卷,将参加春耕籍田的形色人等都描绘其中,有风度翩翩的诸侯、宗主,有威风凛凛的将官、士卒,有美艳动人的宗族命妇,有在田野陇亩之间吃着干粮的健壮农夫,人人各司其职,各个喜形于色。

    这下,连周王静都不由称赞起来:“太宰之颂,字字精华哉!”

    紧接着,尹吉甫又一气呵成,运笔如飞,又写出十一句来,皆是描绘春耕之景——

    “有略其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

    实函斯活,驿驿其达。

    有厌其杰,厌厌其苗,绵绵其麃。

    载获济济,有实其积,万亿及秭。”

    申伯诚大为赞叹,世人皆道尹吉甫文采冠绝天下,今日一见,方知所传非虚。不仅如此,光是其文思之敏、遣词之速,放眼整个大周历史,也是罕有其匹,叹为观止。

    写罢春耕之事,尹吉甫笔锋一转,将主题切回籍田之礼上,接下来的最后笔墨,他开始撰写祭祀之祷辞:

    “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不洽百礼。

    有飶其香。邦家之光。

    有椒其馨,胡考之宁。

    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兹。”

    全篇写罢,尹吉甫起身作礼,对周王静道:“禀天子,颂已写成,贻笑方家!”

    周王静大喜,连忙命人将所有竹简串起,仿佛默读数遍,叹道:“卿之大才,余心甚慰,此颂洋洒三十余言,竟难更易一字,实乃奇文也!”

    尹吉甫再拜稽首:“天子谬赞,臣愧不敢当!”

    周王静又问道:“爱卿,此颂当冠以何名?”

    尹吉甫道:“此天子籍田所用之章句,臣不敢妄自名之,乞请天子赐名。”

    周王静点了点头:“既然首句有‘载芟载柞’之语,便以《载芟》名之,卿意如何?”

    尹吉甫笑道:“再好不过!”

    周王静很是得意:“既如此,明日便请太宰代劳,替余一人宣读此颂,上祭皇天,下祀后土,焚烧祭拜。”

    尹吉甫领命而退,周王静当即命令太祝将竹简收好,誊抄于帛书之上,用于明日籍田大典上祷告之用。

    “大司空,”周王静意犹未尽,又问申伯诚道,“依爱卿之见,明日以《载芟》之颂宣于万民,可否妥当?”

    申伯诚猜出天子心意,知他此言是为了堵住众臣芸芸之口,自然不敢拂逆,便顺着其意道:“禀天子,此篇春耕夏耘,备言田家之苦;秋获冬藏,极言田家之勤。天子以此颂宣于万民,乃是示天下以勤勉,恤天下以劳苦。《周书》曰,‘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天子以籍田为大德,以一隅而取天下,其本固也,其邦宁也!”

    “卿言甚善,”周王静显然很是受用,面露微笑,“既如此,明日余再颁一诏,以加固根本!太史何在?”

    太史颂出班:“臣在。”

    周王静朗声道:“拟诏——余承先王之道,立志去除中衰之弊,将安抚流居之民作为国事之根本。即日起,若有鳏寡孤独者,不安其居者,灾荒离乡者,不论乡、鄙、国、野,皆可登记于簿,颁赐宅居,复其田赋,以安其心,以乐其业!钦哉!”

    申伯诚听罢诏书,知道这确是一个难得的善政,心想,有了这道为民谋福的诏书,加上方才尹吉甫所献的《载芟》之颂,固然明日周天子没有亲临籍田大典,也足以抚慰民心,将不良影响降至最低,倒也不全是坏事。

    众臣闻言,也都山呼万岁,旋即散朝。

    次日,春和日丽,轻风和畅,倒是令人畅快。

    九卿早已齐聚千亩北隅,率领众大夫各持农具,分列于籍田大典的高坛之上。在祭坛的对面,五个硕大的仓廪耸立于陇亩田间,里面装满了五谷的种子,等待耕耘后的播种。而在祭坛和仓廪中间,数千农夫齐聚于此,等待籍田之礼的开始。

    吉时已到,大司空申伯诚缓步走上台前,代周天子发令:“春风之日,春雷惊蛰,阴阳均分,昼夜相等。诸子民者,如有不垦田耕耘者,大司寇将治其罪也!”

    “诺!”随行的周王师士卒高声齐呼,声震动天。

    紧接着,九卿分别象征性地在公田上挥锄耕地,先是天官太宰、地官大司徒居首,春官大宗伯、夏官大司马、秋官大司寇、冬官大司空紧随其后,并少师、少保、少傅等“三孤”,各领其属员,在公田上开出阡陌。如是再三。

    九卿籍田礼毕,太宰尹吉甫焚香祭祀后稷,宣读天子的安民诏书,并《载芟》之颂,百姓欢呼雀跃。

    虢季子白见状,如释重负,对身旁的申伯诚道:“看起来,天子虽然未亲临籍田,民众却也未有异议……”

    申伯诚苦笑着,摇了摇头:“大司马,王畿之民淳朴,一卷诰书足以安抚,可畿外的诸侯们不然。天子之不籍千亩,乃抛弃祖宗成法之举,祖宗之法尚且可废,天下诸侯又该如何看待我大周?戎狄蛮夷又如何不起轻慢之心?”

    听罢这番危言,虢季子白目瞪口呆,许久未再说话。

    就这样,在乏善可陈的仪式结束后,籍田大典终于告一段落。申伯诚作为典礼的主要策划者,此时如释重负,可又觉味同嚼蜡,毫无任何值得回味的情节。

    次日,申伯诚处理完封国内的事务,便匆匆赶回镐京。

    可他前脚还没踏入大司空府邸,便有宫中内侍请见,说是天子有要事相召。

    “要事?”申伯诚心中咯噔一下,不知周王静又有何指示,可又不便多问,只得忐忑地随内侍入宫。

    宫门通禀之后,周王静在路寝相召。

    “国舅,”路寝中只有君臣二人,因此周王静没有呼其官名,而是换了更亲切的称谓,“昨日之籍田大典如何?”

    申伯诚答道:“托天子之福,典礼还算顺利。”

    周王静微微一笑,似乎对此不甚关心,而是语重心长道:“国舅,有些心里话,余不敢对众臣明言,卿则不然……”天子顿了顿,凝视申伯诚片刻,又道,“余视你作腹心之人,有些事,只能先道与你听。”

    申伯诚只觉背后发凉,忙道:“承蒙天子错爱,还望赐教!”

    周王静眉头紧锁,问道:“余之不籍千亩,可知何故?”

    申伯诚不敢贸然揣度,只是委蛇道:“乃是世子之疾?”

    “非也,此虚言也,”周王静干笑了两声,“实不相瞒,余有意废籍田之礼久矣!”

    申伯诚战战兢兢,试探问道:“废籍礼,又当如何?”

    周王静坚定道:“余欲改‘籍礼’为‘彻法’,爱卿意下如何?”

    “彻法?”申伯诚一凛,这个概念,似乎在仲山甫口中听说过。

    大周之籍礼,乃是建立在井田制基础上的农业礼仪。所谓井田,乃是将一块田地横竖均分为九,类似“井”字形状,故而以此得名。九块田地中,最中心的那块为天子之公田,其余八块为私田,耕田者必先耕公田,以确保天子之产,而后才能耕作私田,并将收成按不同比例贡于天子,作为赋税。

    有周以来,皆是沿用井田之法,但井田之法的弊端显而易见——公田之耕作,可以视作一种徭役,乃是天子权威的象征。然而自国人暴动之后,百姓流离失所,公田无人耕作,连年歉收,大周财用愈发疲敝,就连周王师的粮秣都难以保证。周王静即位后,任用仲山甫协理财政,才算略有改善,可终究治其标而难治其本。

    而至于“彻法”,则是仲山甫提出的一种大胆创想,意在彻底废除井田,取消籍制,将所有田地都划为私有,周天子无需享有公田,而是只用“彻法”收取所有私田的赋税。这样一来,虽然周王室少了公田的收入,但是可以大大激发百姓躬耕私田的积极性,从而更大幅度地提高贡赋,一劳永逸。

    可“彻法”毕竟是大刀阔斧的改革,此令一旦颁布,其影响或许不亚于周厉王的“专利”之策。

    但很显然,这一次,周王静和他的父王一样,要对大周沿袭两百多年的井田制度动手了。而今春的不籍千亩,便是推行“彻法”前的一次投石问路罢了。

    “这么说,”申伯诚考虑良久,低声问道,“天子决心已定也?”

    周王静点了点头,神色痛苦:“大周恰逢多事之秋,诸侯离心,四夷蠢动。余一人决意中兴大周,然耗用极大——王师军费颇巨,畿内入难敷出,至于关外诸侯之贡赋,经去岁齐、鲁之乱,又已五去其二也……”

    申伯诚敏锐地发现,大周这些年虽有中兴气象,可已然外强中干,“彻法”之改革,似乎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这也是为何在众卿大夫之中,天子尤其亲近信任仲山甫的缘故。

    “既如此,”申伯诚小心翼翼道,“天子又待如何推行‘彻法’?”

    周王静郑重道:“兹事体大,余若猝然推行此法于王畿之中,则必大遭非议,与前日不籍千亩相同。故而,余有意于天下诸侯中,寻一心腹之人,施以‘彻法’,不知国舅意下如何?”

    天子之意再清晰不过,他不仅铁了心要变革祖制,而且已经将申国选定为试点。

    既然这是个不容拒绝的提议,申伯诚不会选择逃避,但他的应允也绝非没有任何条件——他要同天子做个“交易”,一个足矣决定申国前途与命运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