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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7-02章 虢季子白 • 伐戎

    就在周天子不籍千亩后不久,虢季子白抽空回了一趟虢国,前去拜谒告老致仕的父亲。

    “逆子,还不跪下!”这是虢公长父见到儿子后的第一句话。

    “这……公父……”虢季子白不明就里,自己满怀孝心来见父亲,如何没来由先遭劈头盖脸训斥一顿?

    “虢季,你现在入朝作了卿,架子可是不小嗬,”虢公长父啧啧几声,冷笑道,“好个大司马,连你公父的话,也敢不听了?跪下!”

    “不敢,不敢……”虢季子白闻言变色,赶紧匍匐在地。

    他自幼敬畏父亲,在其严厉的教诲中成长,如今自己虽然年过三旬,长子都已近十岁年纪,但在老太傅的面前,却还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有任何忤逆顶撞之举。此刻,这位堂堂大周的大司马、周王师的统帅,就和孩提时犯错了一般,跪倒在冰凉的石板之上。

    “怎么?”虢公长父哼道,“你还不知所犯何错么?”

    “这……不孝儿实属不知,望公父示下……”虢季子白一头雾水,他努力回忆过去一段时间的言行举止,不论是为人臣抑或为人子,都想不出有何不合礼法之处。

    虢公长父面露愠容,将手中的书简怒掷于地:“老父便点拨点拨于你——天子不籍千亩,你是如何表态的?”

    虢季子白心中一凛,原来是为了这事,看来,公父的消息十分灵通嘛。

    自从这位老太傅在镐京遇刺之后,如今已经过去两载,身体已然从重伤中恢复。虢公长父虽然赋闲在家,栖居于国都上阳,但朝廷前往虢国拜访的公卿始终络绎不绝,他们多为太傅党人,每次都声泪俱下,恳请虢公长父重新出山,执掌三公大权。这样的场面,虢季子白已然见怪不怪,而且他十分笃定,老父亲虽然身不在朝中,但对大周朝廷的影响力反比当朝时更为强劲。

    “公父,不孝儿知错也!”虢季子白赶紧道歉。

    “吁!说来听听,错在何处?”虢公长父很是得意。

    虢季子白定了定神:“天子不籍千亩,不孝儿身为九卿,却劝阻不力,没能让天子收回成命……”

    “呸!逆子虢季,你想气死老父否?”虢公长父火冒三丈,跳将起来,将几案一脚踹翻,便要去取挂在屏风上的佩剑。

    虢季子白愈加惊诧,难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吗?他很久没见到老父如此暴怒,不由吓得倒退数步。

    “劝?天子是你劝得的?”虢公长父将佩剑直插入席,吼道,“我虢国享国两百余年,历代公卿,可曾出现过直言劝谏天子者?”

    “未……未曾……”虢季子白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老父震怒的不是自己劝谏天子未果,恰恰相反,老太傅压根就不允许虢氏之人以臣谏君。

    “你倒好,”虢公长父咬牙切齿道,“难道,你要弃锦绣前程不顾,反去学那召虎、方兴之流,也要当诤臣么?当诤臣是什么后果,你难道看得还不清楚邪?”

    虢季子白沉默不语,召公虎、仲山甫和方兴等人都是忠直良臣,值得敬佩。虽然他们都是布衣大夫,与虢氏为首的世卿贵族政见不合,但丝毫不影响他们在虢季子白心目中的地位。更何况,在他看来,太保与太傅的党争本来就毫无必要,于大周中兴毫无裨益。

    但虢公长父显然不这么认为,他越说越生气,甚至夹带出大逆不道之言:“这周王静与他父王一般,都是倔种,执拗起来,元戎十乘都拉不回来,如何肯听臣子之言?厉天子不听劝,推行专利,方有国人暴动之祸;周王静不听劝,废长立幼,这才使得齐、鲁内乱……虢季啊,你此番劝谏天子,可知已种下祸殃也?”

    “唯唯……”虢季子白吓出一身冷汗,哪还敢再作申辩。

    虢公长父训子训得累了,便在厅堂上踱起步来,时而沉吟,时而自语,约摸躁动了半刻钟之后,老太傅总算安静下来,坐回席上,拍手直称“妙计”。

    虢季子白双腿已然跪麻,又被老父的举动蒙得一头雾水,小心翼翼地问道:“公父,何谓‘妙计’?”

    “逆子,可知愁煞老父也?”虢公长父佯装大怒,旋即洋洋得意道,“为父想出一个攘凶之计,可保天子不再埋怨于你!”

    “愿闻其详?”虢季子白顺口问道。

    虢公长父一捋山羊胡须,笑道:“周天子好大喜功,尤以武功自夸。你若能立下赫赫军功,便可博取天子欢心,至于你日前谏言不籍千亩之怨,便可就此勾销!”

    虢季子白闻言不以为然,在他心中,直言劝谏既非过错,也不是什么可耻之举,为何父亲偏偏对此颇有执念。

    虢公长父见爱子心不在焉,又厉声斥道:“怎么?你觉得不妥么?”

    “不敢,不敢,”虢季子白连连否认,但又不敢说破心事,于是假意问道,“可当今是太平时日,又何处来的战事?不孝儿又如何立功?”

    “这有何难?”虢公长父仰天笑了一阵,从怀中掏出一封书简,转交于虢季子白。

    虢季子白赶忙接信,速速读罢,奇道:“犬戎?犬戎不是早被尹太宰、南仲将军赶出萧关以北,如何又有动静?”

    虢公长父面带得色:“犬戎自太原大败后,已然失了元气,如何还有余力再乱?犬戎此信,非是来战,乃是来访!”

    “来访?”虢季子白愈加惊疑,这可是个稀罕事——犬戎乃化外蛮族,何时也学会礼尚往来这一套了?

    “来信之人,乃是昔日犬戎之国师,”虢公长父解释道,“犬戎被周王师击败后,他率领部族蛰伏于西北边陲的群山之中。如今,这个犬戎国师欲远道造访虢国,不日便将顺流沿大河而下,同为父叙早日之旧……”说到此处,老太傅发觉说漏了嘴,便打住不言。

    虢季子白并不愚钝,自然感受地到父亲的异样,心想,公父如何会与犬戎国师有旧?世人都流言老太傅曾与四夷暗通款曲,细细思来,终究不是空穴来风。但虢季子白又是纯孝之人,子不言父讳,既然虢公长父不提,他也不便多问。

    父子沉默了片刻,终是虢季子白打破了僵局,问道:“公父,这犬戎国师,与不孝儿立军功以攘凶,究竟有何关系?”

    虢公长父促狭一笑,缓缓道:“子不类父,你终究不如为父敏锐。这犬戎国师此番来访,有千山从中阻隔,定然选择水路而来,想必会在茅津渡口登岸;他们一行人有数十余众,又多带货贿之物,不敢白天行路,定会在夜晚朝我都城上阳赶路。你既手握兵权,便可以巡河为名,于风陵渡与上阳沿岸巡逻,待遇见犬戎一行,格杀勿论,自然可以向天子邀功!”

    虢季子白闻言大骇,看父亲那严肃的口气,决不像在说笑。可他又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视犬戎一行的性命犹如草芥,更何况,这位犬戎国师还是老太傅的旧交,难道说,这就是公父对故人的待客之道?

    对此,虢季子白很反感,很挣扎,很无奈,但父命如山,他又不敢不从。

    “只杀这点人马,尚且不够邀功,”虢公长父意味犹尽,继续擘画他的阴谋,“若要博得天子欢心,至少要杀敌一千以上……”

    虢季子白背后发凉,无奈问道:“公父,又去哪来找来这许多敌众?”

    “有了!”虢公长父一拍大腿,疾步走到舆图之前,将手中剑锋指向洛水附近,“伊洛之戎!你杀了犬戎国师及其随从后,便挥师南下,只扑伊洛之戎老巢,杀其个措手不及!”

    “可是……”虢季子白难忍抵触情绪,急道,“公父,伊洛之戎不是已然向大周称臣,不再进犯了么?如何又要讨伐他们?”

    虢季子白知道,伊洛之戎虽然名字带“戎”,但大多是商、周二朝避祸或逃亡的华夏流民,并非西戎之属,若非生计所迫,也不会选择啸聚山林之中。而在周王静登基之初,召公虎曾率周王师平定过伊洛之戎,已然向天子伏罪纳贡,本该互不侵犯。

    “你啊你,尽是妇人之仁!”虢公长父指着爱子的鼻尖,骂道,“我虢国迁封之后,北有大河之险,横贯崤函之固,三面易守难攻,唯独南面无险可守,乃是伊洛之戎据地。如今,伊洛之戎固然未反,但今后谁敢保证这些草寇不起异心?虢季,为父百年之后,你便是虢国之君,不可以一念之不忍,坏了为父辛苦创下的基业!”

    “这……”父亲的话都说到这份上,虢季子白也不敢多说,只得应允。

    “还有,”虢公长父继续交代,“依大周成例,这些伊洛之戎不能全杀,要留数百活口,向周天子献俘,方才能彰显军功。”

    虢季子白连忙问道:“可伊洛之戎与犬戎习性不同、言语不通,若将其族人献俘,定有纰漏,如之奈何?”

    “为父所忧虑者,正是此节……”虢公长父沉吟片刻,逐渐眉开眼笑,“召虎、方兴不在朝内,仲山甫在齐国筑城,布衣大夫中能看出端倪者,仅剩尹吉甫一人,我儿献俘之时,若能将其支离王畿,此事便无人质疑,可告功成也!”

    “可是,如何让太宰离开王畿?”虢季子白不解。

    “这便不是你所考虑之事也,”虢公长父诡然一笑,拍了拍爱子肩膀,“为父自有安排!”

    虢季子白心有不忍,截杀犬戎使团也好,偷袭伊洛之戎也罢,都不甚光明正大,即便取胜,也有胜之非武之嫌。

    但他不敢拂逆父亲,只得领命出宫,连夜赶回洛邑,自去操持军务不提。

    数日过后,已是季春之月,虢季子白再次收到从上阳寄来的密信,正是父亲虢公长父亲笔,他在信中备言犬戎国师一行的行程详细,并再三嘱咐儿子,若此事有半点延误与差池,决不轻饶。

    虢季子白无奈,只得依照父亲的嘱咐,从洛邑的成周八师中点起两千兵马,星夜朝西进发,经过一日一夜的急行军,总算在虢公长父预定的日期之前,赶到了茅津渡口——这里,是犬戎国师与父亲约定的登陆地点。

    然身为大司马,但虢季子白自接过周王师兵权以来,却从未打过像样的大仗。这几年来,大周边境平稳,四夷也未曾进犯,虢季子白除了去年冬天领兵平定鲁国之乱外,还尚未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军事行动记录。当然,所谓的平定鲁乱,周王师也并未耗费一兵一卒,纯粹是方兴从中斡旋的功劳。

    今日,尽管对手只是一个不足百人的犬戎使团,但虢季子白不敢大意,他抵达茅津渡后不顾歇息,便选取一处制高点,观察起地形来。

    茅津是一处极为古老的渡口,昔日大禹治水,开了“天门”、“地门”、“人门”以导流,后人将此称为“三门峡”,至此,河水在此地不再汹涌,行人得以从两岸之间修建渡口,横渡大河。其中,茅津渡便是最有名者。到了殷商末季,朝纲不振,此处河水频繁泛滥,茅津渡也日渐荒废,直到虢公长父将虢国迁封到上阳之后,为方便与虞国通航通商,才重修茅津之渡,渡口也日渐恢复往日之繁忙。

    身为主帅,虢季子白虽然欠缺领兵经验,但他自幼投身军旅,跟随太傅父亲屡次出征,耳濡目染之下,也积累了不少实战经验。再加上虢国国君历代出任周王师主帅,虢季子白作为虢国储君,自幼也受到父亲的重点培养,浸淫在兵书战策之中,也算是颇通兵法。

    “传令下去,”虢季子白看罢地形,心中已然有数,“茅津渡口左侧泽薮之中,安排五百士卒,布下锁链,多备挠钩,以阻截犬戎人来路;茅津渡口右侧,乃是寻常民居,派五百士卒扮作农夫装扮,暗藏兵刃,以提防犬戎人乔装改扮,混杂于寻常民众中。另外,挑选两百擅长水性之锐卒,于河堤旁往来巡查,以防犬戎另择它处登岸。其余士卒,沿岸一字排开,不可放走犬戎任何一人。”

    虢季子白天资有限,自幼在严父高压之下长大,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格,哪怕是担任了王师主帅之后,这个本性依旧难以更易。因此,他每次率兵出征时,都事必躬亲,力求精益求精,大到排兵布阵,小到作战装备,甚至每个百人队、十人队的日常操练与临阵战术,他都不辞辛劳,一一过问。

    安排已毕,虢季子白犹嫌不足,正准备依次巡视诸部,却惹得麾下副将与旅帅们大笑起来。

    虢季子白面露不悦,正色道:“尔等何故发笑?”

    副将也不敛容,依旧面带笑意:“主帅未免太过谨慎,犬戎不过数十人众,我部有两千精兵,有何担心?”

    虢季子白斥道:“犬戎狡诈,这位国师又是其中最为奸猾者,怎由得本帅不防?”

    这副将原是虢公长父的亲信,论辈分亦是虢季子白叔伯之辈,对虢季子白倒也不怵,犹自抱怨道:“为将者当顾全大局,如大司马这般事事过问、处处关心的主帅,末将还是初次见到……”

    虢季子白不由着恼,怒道:“大胆,你此话何意?难道要抗命不成?”

    “岂敢,岂敢,”副将摇着头,悻悻道,“便依主帅部署便是……”言罢,便带着手下几名旅帅,按虢季子白的吩咐,分头安排去了。

    可虢季子白却心烦意乱,副将的话虽非有意冒犯,但却暴露出自己最大的问题——不服众。

    威信不足,确是牵动虢季子白最脆弱的心弦——想自己是贵胄之后,未曾立得半点军功,只需凭借出身便能出任大司马一职,执掌大周王师。对此,朝中、军中颇有非议之言,说他虢季子白毫无统帅之才,却居主帅高位,早晚会将大周王师葬送手中,加之太傅父亲在朝野的风评不佳,虢季子白又凭空替父亲背负了诸多骂名。

    对此,虢季子白深为烦恼,他不像虢公长父那般皮厚心黑,恰恰相反,越是非议四起,他急于证明自己。此次截杀犬戎使团,便是极佳的立功机会。事前,虢公长父便再三交代,这次行动成功便罢,倘若稍有闪失,不甚走漏了犬戎一兵一卒,那今日之丑事必将传扬得世人尽知,遗祸甚大。

    就这样,在忐忑不安中,虢季子白终于熬过黄昏,总算等到夜幕降临。他瞪大双眼,屏气凝神地望向江岸,生怕漏过任何一只扁舟。或许是太过专注,手中的令旗已然被汗水浸透,虢季子白却毫无知觉。可眼看着时间流逝,已然到了深夜时分,河面上却依旧毫无任何动静。

    难道说,公父提供的消息有误?抑或,犬戎使团在半途之中便遇到什么意外不成?

    正在踌躇之际,只听得某处传来喊叫之声,一片喧闹。

    虢季子白大怒,喝问左右道:“何处喧哗,本帅定要军法处置!”

    设伏之前,虢季子白曾千叮咛万嘱咐过,不论是何处遇敌,交战之后切不可高声喧哗,以免犬戎警觉,不能全歼而还。可眼下,这道命令显然被当做了耳旁风,发出这般大动静,岂不是将犬戎使团吓跑了么?他心中暗下主意,不论战果如何,今日有违将令的士官,是不论如何都不能轻饶的了。

    “火!火!”一员小校飞奔而来报信,“主帅,河边茅草荡内起火……”

    虢季子白一凛,赶紧循声望去,果然,在茅津渡口的左岸,已然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冲天,尽将黑暗的夜空照得透亮。

    “荒唐,”虢季子白低声骂道,“本帅未曾交代用火攻,是谁擅自焚火?”

    可眼下火势甚大,浓烟密布,虢季子白迟迟没能等到前方最新的战报,犹豫许久,他最终还是决定应战。他先将令旗朝河岸方向一挥,早有士卒将信号箭燃起,朝北面连射三箭。沿河巡行的王师将士看到信号,纷纷催动战船,朝起火位置包抄而去。不多时,虢季子白便看到大河上亦发出三支信号箭,这是确认敌情的信号。

    “是也,犬戎来也,”虢季子白抖擞精神,又向其余待命的王师军队发动指令,“全军进攻,擂鼓助威!”

    一时,王师的伏兵从各处杀出,或迂回,或包抄,同时朝起火位置发动进攻,一时,茅津渡附近震天动地,喊杀声直冲云霄。

    虢季子白料定犬戎使团已然陷入重围,插翅也再难逃,于是点起亲兵,便朝起火之处赶去。可就当他逼近茅草荡附近时,却霎时发觉情况不妙——

    “茅草荡内,如何有这等激烈的争斗?”虢季子白急忙勒马,仔细倾听,“难道,公父的情报不准,犬戎不仅派来了使团,还带来了部队不成?”

    正在犹豫之时,只见茅草荡中有一彪人马飞奔而出,神色惊慌,各个被浓烟熏得灰头土脸,看样子似乎遭遇了打败仗。

    虢季子白仔细辨认其服色,认得是此前在茅津渡右岸伪装成平民的属下,忙拦住一个士卒,大声喝问道:“说!茅草荡内战事如何?”

    那士卒本失魂落魄,见是主帅在前,有如抓住救命稻草:“是犬戎人……他们放的火……”

    “什么?”虢季子白大惊失色,“是犬戎放的火?”

    这情报大大出乎这位大司马的意料之外。虢季子白本以为,这场大火是埋伏在茅草荡中的士卒失手而起,如何会料到竟是犬戎人所为?这么说,难道犬戎人在于周王师交锋之前,便已提前做好防备?公父说得不错,这些戎人确实狡猾得很。

    “犬戎有多少兵马?”虢季子白又问小卒道。

    “属实不知……”那小卒战战兢兢,见主帅对答案不甚满意,又补充道,“听那动静,约有数百人众……”

    虢季子白心中一凛,暗叫了声“不好”,只怪自己太过托大,仅仅带来两千士卒,如今敌在明而我在暗,王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谁胜谁负还未可知。此役若出师不利,又该如何收场?

    思索许久,虢季子白决定改变策略,既然敌军来人不少,那己方便不可一味进攻,而要改为采取守势。忖度已毕,虢季子白当即下令,命所有弓弩手就位,随时提防犬戎军队从茅草荡中杀出。可此令既出,却没得到任何响应,阵中连一名弓弩手的影子都没见着。

    虢季子白正要发怒,一转头,却尴尬地发现自己出了纰漏——慌张之下,他竟将战前的部署忘了干净。原来,弓弩手早被悉数派往河面之上,埋伏于舟舸之中,岸上哪还有任何远程部队?

    虢季子白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可谓颜面尽失。不得已,他只好一面派传令兵前往河岸调回弓兵,一面收拢残兵,临时组成盾阵,以防备犬戎的冲击。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茅草荡的火势已然减弱,河边的喊杀声逐渐消停,在沿河设伏的弓弩手也相继回归本阵,可供虢季子白再度调遣。但随着王师将士陆续归来,糟糕的消息也接踵而至,据各营旅帅回报,河面上随处可见漂浮着的尸体,十有八九是周王师的服色,至于埋伏在茅草荡中的五百士卒,也大多葬身火海,化为灰炭。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虢季子白反复咒骂着自己,然而自责于事无补,他亟需弄明白,这场本该一边倒的战事,如何打得如此窝囊?

    就在这时,茅草荡中再次传来动静,似有伏兵在内。虢季子白如临大敌,他将弓弩手分为三队,皆呈扇形排列,弓拉满弦,只待主帅一声令下,便可同时轮番向茅草荡中的犬戎大军攻击。

    “齐射!”虢季子白见草影婆娑处有人头攒动,也未及细看,连忙下达了进攻命令。

    周王师的弓弩手们倒是训练有素,他们听闻指令,纷纷张弓搭箭,飞箭如雨,齐刷刷朝茅草荡中射去。一时间,草丛之中惨叫连连,少说也有百十余人被乱箭击倒。

    “不对!”副将最先听出异样,“不对,不对!听这叫声,怎么像是华夏口音?”

    “什么?”虢季子白闻言,只觉一阵头皮发麻,“难道茅草荡中还有我大周王师将士不成?”

    那副将神色痛苦:“主帅忘了,你曾派二百将士沿河搜查,尚未归队……”

    “啊也!”虢季子白只觉天旋地转,只觉舌根一甜,尽吐出了口鲜血来。

    副将赶紧下令停止射击,可为时已晚,待十几名幸存的周王师将士从茅草荡中爬出时,其余的百余名同伴,早已尸横乱箭之下,成了被同袍误杀的冤魂野鬼。

    虢季子白万念俱灰,只因自己拙劣的指挥,多少无辜的王师将士为此枉死?他一时寻了短见,抽出佩剑,便要朝脖子抹去。那副将眼疾手快,赶紧从主帅手中抢下佩剑。

    “大司马!”那副将怒其不争,咬着牙劝道,“大敌当前,好歹先击败贼兵,再去寻死不迟!”

    “那……”虢季子白脑海一片空白,“那该如何是好?”

    副将急道:“大司马若信得过末将,可否让末将代为指挥?”

    虢季子白如何不允,只是颤巍巍道:“有劳!有劳!”

    那副将也不客气,他虽亦非将才,但常年征战在外,勇略倒是不亏。只见他身先士卒,大吼一声,带领麾下的数百残兵,杀奔茅草荡而去,丝毫不顾什么兵法阵法。其他王师士兵见状,也都同仇敌忾,纷纷加入其中。

    虢季子白虽觉这种打法太过冒失,绝非数百犬戎锐卒的对手,刚要阻止,可哪里还来得及。

    可出人意料的是,副将的办法虽笨,却反而收到奇效。只见周王师将士一窝蜂地冲向茅草荡,不出一刻钟功夫,又一窝蜂地杀将出来,齐呼“万岁”。狭路相逢勇者胜,周王师放下了心理负担,反倒打赢了犬戎的军队。

    而更让虢季子白目瞪口呆的是,一场恶战之后,犬戎竟然只留下了几十具尸体——虢公长父的情报并没有错,犬戎的使团的确不到百人,绝不是方才周王师将士魂飞胆丧时讹传的数百精兵。可即便是这几十个寸铁未带的犬戎“使者”,竟让周王师付出了几乎半数死伤的代价,其战力足以让他们的对手汗颜……

    “押上来!”副将一声令下,左右早已押上一位俘虏,他是犬戎使团唯一的幸存者。

    虢季子白定睛一看,只见此人披头散发,虽然衣不蔽体,但还是能从残存的衣着上看出,其在犬戎使团中的地位不低,十有八九,便是与公父通信的犬戎国师。虢季子白见他面带嘲讽之色,心中十二分不悦。

    “来者可是犬戎国师,报上名来?”若依虢公长父的吩咐,虢季子白本该将他就地灭口,可周王师刚才惨败给这个人数仅有二十分之一的对手,他心有不甘,想问出个水落石出。

    “是又如何?要杀便杀,何必废话?”那人视死如归,但也并未否认,眼神中满载着嘲讽。

    “嚣张!”副将闻言大怒,一拳重重挥在犬戎国师面庞,将其两个门牙打落。

    “呸,卑鄙之徒,”犬戎国师吐了口血水,“我部诚心来使,尔等却设计陷害,传扬出去,世人如何看待尔等周人?”

    虢季子白被骂得面红耳赤,他自知理亏,便斥责副将退下。

    “虢季,你是不是有许多疑问要问?”犬戎国师鬼魅一笑,如同会看穿人心一般。

    “你……”虢季子白想问又不敢问,神色十分尴尬。

    “倒也不急,”犬戎国师冷笑道,“等你成了我的阶下囚,我自会告于你知!”

    “此话何意?”虢季子白大惊。

    “你看,前方那数千兵马,是何处军队?”犬戎国师促狭一笑,看向南方。

    虢季子白只听一阵喊杀声渐进,心中大惊,忙抬头观瞧,不远处果然烟尘四起,显然有大部兵马来袭。周王师众将士听闻这等动静,也都吓得亡魂皆冒,不知如何应对。

    “他们是……犬戎的军队?”虢季子白几乎失声。

    “非也,乃是伊洛之戎!”犬戎国师说得轻描淡写。

    “伊洛之戎?”虢季子白愈发惊诧。

    “怎么?只许老太傅设毒计去讨伐他们,他们就不能先下手为强,起兵作乱么?”犬戎国师说罢,仰天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