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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7-03章 尹吉甫 • 韩奕

    在出使韩国的途中,尹吉甫的心情十分惆怅。

    河间之地的春景,本该令人目不暇接,奈何大周太宰心事重重,哪还有这等闲情逸致?只是快马加鞭,以期尽快完成使命,结束这次颇为反常的外事活动。

    所谓反常,是因为按照周礼的规制,出使韩国这般侯爵的诸侯国,根本就没必要身为九卿之首的大周太宰亲自出马。然而,前日的朝会之上,周王静却点名要派尹吉甫出使,这确实不太符合常理。当然,退一步来说,周天子近年来的各项决定,又有几次符合所谓的“常理”呢?

    直到尹吉甫准备动身的前夜,他又接到了一个神秘的任务——说媒。

    原来,此次出使韩国,名义上是为刚刚薨逝的韩国先君吊丧,同时为年方弱冠的韩国世子韩奕锡命。但实际上,周天子似乎有意撮合一桩婚事,他有位不算远也不算近的亲戚,想要和韩国的新君攀上儿女亲家——

    在王畿之内,有个不起眼的小邑,名曰蹶邑。蹶邑地广人稀,田亩也不丰饶,却和周天子是实在亲戚。蹶邑的领主名曰蹶父,周厉王在世时,将庶妹许下嫁于他,论辈分,蹶父还是周王静的姑丈。蹶父与王姑感情和谐,奈何壮年丧妻,膝下只有一女。此女芳龄刚满十六,尚在闺中,据说才貌双绝,畿内公卿上门求姻者不计其数。

    不过,蹶父虽然爵位不高,但胃口却不小。在他看来,畿内那些老贵族腐朽陈旧,哪里配得上自己的宝贝女儿?于是,蹶父将目光投向了王畿之外,希望能从中原的年轻诸侯中,寻求一个合适的乘龙快婿。于是,在虞公余臣的强力推荐下,蹶父看上了韩国即将继位的年轻君主——韩侯奕。

    韩侯奕年刚弱冠,尚未婚配,虽还未继位,便已在远近广有贤名。韩国位居虞国之侧,国土虽小,但终究是个侯爵之国,其始封君与晋国颇有渊源,皆是周武王的嫡子。总而言之,对于蹶父的出身来说,若能嫁女入韩,便算是不小的跨越。

    这门亲事,周王静似乎很上心,毕竟,蹶父之女是当今天子的庶表妹。因此,周王静派出尹吉甫出使韩国,便是要让太宰去试探下韩侯奕的心意。

    对此,尹吉甫似乎提不起什么兴趣。这等家长里短之事,虽说多少与国体沾上点边,但让堂堂大周太宰来拉纤说媒,实在是有辱斯文。况且,这桩亲事由虞公余臣发起,此公虽是朝中太傅一党的党魁,但暗中定是虢公长父的主意。

    想及于此,尹吉甫骤然警觉。

    想自己得召公虎举荐、卫侯和让贤,这才有了今日位极人臣之恩荣。自老太保隐退之后,尹吉甫便顺理成章地成为布衣大夫的首脑人物。然而,太傅一党虽然攻讦太保一党不辍,却唯独对尹吉甫态度暧昧,不仅从未公然与尹吉甫做对,反而多次私下拉拢于他。

    这无疑是一个高招,同时也是一个狠招——尹吉甫虽然出身布衣,但他终究是蜀国丞相之子,只因遭遇国内变故才流落镐京,与其他布衣大夫有着天壤之别。换句话说,比起仲山甫、方兴、师寰、张仲等人出仕前的平民身份,尹吉甫出身贵胄,反倒更像是太傅同党。

    虢公长父的这个策略,显然很好地起到了挑拨离间的效果。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看来,尹吉甫与太傅一党若即若离,似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久而久之,就连布衣大夫之间,也都因此出现了裂缝,仲山甫甚至因此与尹吉甫割袍断义,使尹吉甫有苦难言。

    不过,尹吉甫从不想去解释什么,他相信日久方见人心,又何必多费口舌?他虽身处宦途,但内心却依旧有着诗人的风骨,而诗人,是不会向世俗势力屈服的。

    正想着,尹吉甫的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座大山,使他从沉思中惊醒。

    “此山何名也?何以如此巍峨?”尹吉甫目不暇接,瞬间起了诗意。

    “此乃梁山也!”随行的韩国向导答道。

    “梁山?”尹吉甫微微点头,又问道,“不知有何来由?”

    “昔日大禹治水之时,多取此山之石为梁,故曰‘梁山’,我韩国始封之时,便在此山脚下建国营城,引为蕃屏。可以说,见到梁山,就已然踏入韩国境内也!”向导热情洋溢地介绍着。

    “奕奕梁山,维禹甸之,有倬其道!”尹吉甫诗兴大发,开始即兴吟诵起来,看到这雄伟的山峰,他的心情也为之一畅。

    正如向导所言,当车马绕到梁山阴面时,韩国的城郭赫然出现在面前。在城外十里处,韩侯奕早已摆开阵势,亲自迎接尹吉甫的到来。

    “小子侯奕,恭候太宰!”迎接队伍的最前头,只见一少年周身戴孝,看见尹吉甫,纳头便拜。

    “韩侯节哀,”尹吉甫赶紧相搀,“热孝在身,不必多礼。”

    “多谢太宰!太宰路途辛劳,还请入国都叙话!”韩侯奕答礼罢,便引尹吉甫一行入城。

    尹吉甫见他孝服甚合周礼,又自称“小子侯”,言谈举止颇为得体,面有戚容,却难掩其英武之气。二人并辔回城,途中尹吉甫询问些韩国风物人情之事,韩侯奕对答如流,尹吉甫心中暗赞,这韩侯奕倒是个俊品人物,不可小觑于他。

    来到韩都,尹吉甫先是拜谒韩国太庙,为已故韩侯举行殓葬之丧仪,随之便回到庙堂,旁敲侧击地将蹶父寻求嫁女之事,与韩侯奕简单地交了个底。

    韩侯奕听罢,面带难色:“太宰,先君新丧,小子本不该谈论婚嫁之事……”

    尹吉甫摆了摆手,笑道:“韩侯休要推脱,此乃天子作媒,乃是王亲,于韩国多有裨益。”

    韩侯奕当即变色,拱手作礼,谢道:“既如此,那小子侯却之不恭!”

    尹吉甫本以为对方还会再三婉拒,却不料答应地如此干脆,心中多有不喜,暗道,看起来,这个韩奕莫非是徒有虚名,怎的未经数言,就已改换主意?

    韩侯奕显然觉察对方神情有异,于是道:“太宰,你是否觉得小子应承得太过草率?”

    尹吉甫被说中心事,一时有些尴尬,只得点头。

    韩侯奕叹了口气,道:“太宰有所不知,小子之所以急切应允此桩婚事,乃是有难言之处也!”

    尹吉甫心中略宽,忙问其缘故。

    韩奕道:“近来,北方赤狄异动频繁,似乎又有作乱之兆。据传,赤狄之东山皋落氏和廧咎如氏正致力合并隗姓赤狄诸部,意图入侵中原,若传言属实,则赤狄兵锋甚劲,远非昔日围攻彘林时可比。届时,河内诸侯难有应付之力,韩国为求自保,只得寻求外援。太宰所言联姻之事,正合我意,小子有此私心已久,非是一时动念。”

    尹吉甫闻言,频频点头,这才发觉自己错怪了韩侯奕,此公深谋远虑,能为韩国社稷着想,确实是个好君主。只是,赤狄如今图谋再乱,对大周而言,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二人又畅聊了片刻,尹吉甫归心似箭,便对韩侯奕道:“奉天子口谕,若韩侯有意应婚,可虽我同回镐京,一则拜谒天子,当面受其锡命,二则可纳吉、纳彩于蹶邑,以定完婚之期。”

    “何其速也?”韩侯奕虽然准备不足,但还是下定了决心,将国事暂交于上卿处理,一面收拾行囊,带上数百亲兵,便离了韩国国都,与尹吉甫一道乘船渡江,朝镐京方向而去。

    是夜,二人见月色甚好,便在船头彻夜长谈,可就当黎明将至时,却见对岸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借风势,一时烈焰直冲云霄。

    尹吉甫大惊,忙问道:“对岸是何渡口?”

    韩侯奕极目远眺,沉思片刻,定神道:“禀太宰,那里是茅津渡……”

    “茅津渡?”尹吉甫满腹狐疑,他知道,那里是虢公长父迁封后新修的渡口,此时茅津渡火起,究竟是何缘故?

    茅津渡本非尹吉甫与韩侯奕南渡的必经之路,而且,茅津渡是虢公长父重新修建的渡口,尹吉甫并不想和这位老太傅沾染上任何瓜葛。

    但眼前的大火不仅来势汹汹,而且来得蹊跷,自觉告诉尹吉甫,夤夜间的这场大火,似乎不像是自然而起的,更像是人为的纵火。

    尹吉甫当机立断,将自己的判断简要告诉韩侯奕。韩侯奕亦深以为然,二人达成共识,决定当即调转船队的行进方向,小心翼翼地朝茅津渡方向驶去。果不其然,随着船队离河岸越来越近,尹吉甫听到了厮杀之声,旋即又有哀嚎声夹杂其中,这动静似乎更像是两军对垒之状。

    “奇也怪哉,”尹吉甫满腹狐疑,“茅津渡是民用渡口,哪里来的两军厮杀?”

    韩侯奕亦是不解:“茅津渡离虢国国都上阳不远,难道是虢国的军队?”

    “非也,”尹吉甫眼尖,指着河岸的方向,“你看,沿岸停泊着十余艘小船,上面分明是周王师的旗号,对了,是成周八师!”

    “成周八师如何来此?”韩侯奕又很快自问自答道,“是了,大司马虢季子白便是成周八师统帅,虢国以公谋私,倒也不是第一回了。”这位年轻的韩侯似乎也对虢氏父子颇有微词。

    尹吉甫微微点头,当即对韩侯奕道:“请贵侯速速传令,我等船队先勿靠得太近,待辨明其详,再作计较!”

    韩侯奕自然照办,但大河水势甚急,船队又是顺风,传令后约莫有半刻钟的功夫,韩国所有的船只才算止住前进的势头,与王师的船队只有一箭之地。只是深夜江上大雾弥漫,岸边火势又大,成周八师的战船在明,故而未曾发现黑暗中的韩国船队。

    “太宰请看,”韩侯奕奇道,“这些成周战船上,如何没有兵卒?”

    尹吉甫这才极目细看,果然,周王师的船只之上只有旌旗飘摆,却不见一兵一卒。

    韩侯奕又道:“莫非,我们来晚了一步?成周王师莫非遇到了险情?”

    尹吉甫深然之,正准备与韩侯奕一道登岸,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先派出哨船,燃起火把,悬挂韩侯大纛,以期与王师舟船上瞭望的士兵取得联系。然而,当韩国哨船从河岸绕了一周归队时,再次验证了韩侯奕的猜测——王师的战船上,已然全部空无一人。

    尹吉甫心中暗叫不好,他很清楚当今成周八师的实力,在虢氏父子的带领下,周王师空有其表,在作战水平上早已大不如前,远非昔日太保召公领兵时可比。至于那大司马虢季子白,不过是读了些兵书战策的纨绔子弟,哪有什么临敌经验?眼前这场大火,十有八九便是周王师遭遇了对手的埋伏。

    “登岸!”尹吉甫再无犹豫,当即下令。

    韩侯奕令旗一挥,麾下的韩国舟船便即刻朝河对岸疾速划去,各船掌舵的水手好似提前演练好一般,同时选择水流较缓处抛锚靠岸。待一声哨响,各船的韩国士卒步调一致,都从船舱中鱼贯而出,扎好裤腿,跳下船来,循浅滩向河床进发。

    待韩军悉数在岸上集结时,不过刻钟之功,完成得十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尹吉甫也算是久经沙场之人,见到韩军如此精锐,不禁瞠目。他知道,韩侯奕还是世子之时,这支韩国的禁卫军便是由他日夜操练。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夜的登岸行动看着不起眼,令行禁止间,足以证明韩侯奕用心之深、治军之严、练兵之得法。

    忙完这一切,韩侯奕对尹吉甫道:“我军已悉数登岸,每船仅留五名水兵接应,还请太宰移步岸上,小子侯已命人备好车马!”

    尹吉甫这才回过神来,发自肺腑地感慨道:“没想到,韩侯用兵如此犀利,佩服,佩服!”

    韩侯奕赧然一笑:“太宰过誉,小子侯不才,不敢担此谬赞!”

    军情紧急,尹吉甫不敢多耽,连忙跳下船去,岸边早有战车等候。韩侯奕执起辔绳,执意要当尹吉甫的御者,更是让尹吉甫唏嘘不已,心意难平。

    韩军登岸的地点,距离茅津渡起火之处不到三里之遥。行军之际,方才那场直穿云霄的大火已然减弱,但远处似乎厮杀声又起,沿途有多见有王师士卒的遗体,却苦于找不到活口一问究竟。

    尹吉甫双眉紧蹙,他的不祥预感愈发强烈——眼前这支成周军队,到底遇到了怎样可怖的对手?

    随着厮杀声越来越近,尹吉甫和韩侯奕也依稀能看到交战双方的大体情况——

    处于劣势的一方,果然是周王师的军队,为首者便是大司马虢季子白,手下士卒战死过半,正在勉力支撑,眼看就要不敌。再看周王师的对手,数量虽有两三千余众,可大多披头散发、甲兵简陋,看起来丝毫不像是正规军,可偏生战斗骁勇,令人侧目。

    “这些人是伊洛之戎,”韩侯奕低声对尹吉甫道,“太宰,切不可小觑了他们。”

    尹吉甫点了点头,他曾听召公虎回忆起与伊洛之戎的作战经历,这帮蛮子名为戎人,实际上却是聚居在伊水和洛水流域的殷商遗民,继承了殷人勇武好斗的精神,杀伐骁勇,是个难啃的骨头。

    眼下,虢季子白麾下的王师士卒仅剩五、六百人,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尹吉甫知道,若再无援军施救,不出半个时辰,伊洛之戎便会全歼这些周王师的残兵败将。然而,韩侯奕带来的韩卒尽管精锐,也不过两百余众,如何是伊洛之戎的对手?

    韩侯奕也看出了境况的不妙,建言道:“太宰,贼众我寡,只可智取,不可强攻也!”

    尹吉甫点了点头,心中已然拿定主意:“韩侯,你速速派出一个百人队,原路折返,沿途搜集周王师遗落的旌旗、金鼓等物。”

    韩侯奕只稍稍一愣,便领悟对方意欲何为:“太宰,莫非是要虚张声势?”

    “然也,”尹吉甫继续嘱咐,“再挑出数十名精锐弓手,要选择膂力过人、百发百中者,于暗处狙杀伊洛之戎的首脑将官,方能起到震慑贼众的奇效!”

    “谨遵太宰之命!”韩侯奕领命而去。

    不多时,韩国的士卒便已收集到数十面周王师散落各地的旌旗,其中,更有一面大司马的大纛,想必是虢季子白仓皇间所遗落,更是意外的收获。

    尹吉甫于是下令,命每位韩国士卒手擎王师旗帜,在战场四面密林处埋伏,待中军鼓声大作,再一齐摇旗呐喊,同时多备火把,营造援军兵强马壮的假象。同时,韩侯奕挑选的精锐弓手也已就位,各择有利地形,就等攻击的命令。

    一切准备就绪,尹吉甫焦急地望着天色,正在等待最恰当的进攻时间——黎明之前最黑暗,尤其是雾气弥漫的江岸,便是以寡惑众的最好时机。

    “擂鼓!摇旗!”

    待到一片乌云遮住月光时,尹吉甫终于下达了佯攻的命令。

    一时间,在伊洛之戎围猎周王师的战场周围,霎时喊杀声震天,无数枝火把从四面八方点亮,犹如满天繁星一般。在密林深处,周王师的旗号、韩军的旗号交替摇晃,仿佛有前军万马相仿。

    有了这般变数,战场的形势虽未逆转,但伊洛之戎的战斗力正在肉眼可见地下滑。而在另一方面,已然濒临绝望的虢季子白重燃生机,不由抖擞精神,竟然组织起了几次突围,虽然收效甚微,但终究不再是一味挨打的态势。

    伊洛之戎阵中,为首者的戎酋身骑着高头白马,却是一副使者的装扮,好生显眼。

    见自家军心不稳,那戎酋倒是镇定,很快放弃了围攻之势,转而收拢兵马,结起了防守之阵。一时间,三千伊洛之戎大军便已成守势,虽然让虢季子白部众有了喘息之机,但己方已然立于不败之地,倒也没有猝然中尹吉甫佯攻的计策。

    “这戎酋,倒是扎手!”尹吉甫紧皱双眉,愈发觉得此将难以对付。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戎酋居然还会华夏之语,只听他朗声对密林处喊道:“某素来不战无名之辈,来将敢通名姓否?”

    尹吉甫只觉此人的口音纯正,丝毫听不出蛮夷腔调,似乎更像是土生土长的王畿中人。

    但尹吉甫哪里肯报明身份,情势紧急,他不得不启动预案,当即令旗一挥,霎时间,数十位韩军精锐射手利箭离弦,纷纷向那贼酋方向射去。几轮箭雨到处,已有十余名戎人被射落马下,其中确是有几人是将官装束。只可惜,弓手距离那贼酋终究太远,并未伤其分毫。

    那贼酋见状,不怒反喜,仰天大笑道:“我道来了好多兵马!原来不过是虚张声势,只会暗箭伤人!来将再不通名,休怪我犬戎国师令下无情!”

    原来此人是犬戎国师?!尹吉甫与韩侯奕交换了下眼神,心中暗自纳罕,这犬戎国师不好好在西陲待着,如何来到此间,又如何成了伊洛之戎大军的首脑?更奇怪的是,大司马虢季子白所率的成周王师,又是如何与伊洛之戎交上手的?

    眼下的疑团太多,尹吉甫毫无头绪。更糟糕的是,早听闻这犬戎国师足智多谋,今日尹吉甫设下这浑水摸鱼之计瞒得过别人,万万骗不过此人。尹吉甫暗叫不好,不由责怪自己太过轻敌,又慨叹自己棋逢敌手,十分难缠。

    “太宰,当今之计,又当如何?”饶是勇武如韩侯奕者,此刻也不由面带忧容。他显然很清楚,一旦犬戎国师识破尹吉甫的计策,那么就凭手下不到两百名韩国士卒,加上数百周王师的残兵败将,不论如何也很难全身而退。

    尹吉甫沉吟片刻,坚决道:“息鼓,偃旗!”

    “甚么?”韩侯奕几乎喊出声来,“太宰万万不可,虚张声势尚能吓退贼军,如若息鼓偃旗,岂不是示敌以弱么?”

    “非也,虚张旗鼓吓得寻常之将,却唬不住这犬戎国师,”尹吉甫似笑非笑,又道,“在犬戎故地,我也算与犬戎国师有过交手,此人虽是多谋,却素来寡断。今我以虚示之实,其必不会中计,若再以实示之虚……”

    韩侯奕领悟力极强,瞬间悟出尹吉甫眼下之意:“太宰,你要与犬戎国师相见?”

    尹吉甫点了点头,面容坚毅。

    “不可,万万不可,”韩侯奕语无伦次,“太宰,这太过凶险……”

    尹吉甫也不答言,伸手拦住韩侯奕,随之唤来一乘战车,闪身跳于车中。

    就在这时,韩侯奕再次近前:“太宰且慢!”

    尹吉甫不由愠怒:“韩侯,都何许时刻也,尚犹豫耶?”

    “太宰勿瞧轻了小子,”韩侯奕微微一笑,垫步跃上战车,从尹吉甫手中拿过辔绳,“既要示之以实,何不与太宰同去?”

    “好!好!韩侯果真是位年少英杰!”尹吉甫手捻长髯,不住点头称赞。

    韩侯奕笑而不语,只是挥鞭,战车直奔伊洛之戎本阵而去。

    当伊洛之戎的军士见到战场上闯入不速之客时,还是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但很快,他们发现来者只有一乘战车,便不由哄然大笑。

    “来将可禀名姓?”和麾下将士不同,犬戎国师显然没有掉以轻心,恰恰相反,他用鹰般的一对锐眼不断打量着尹吉甫和韩侯奕,显得十分警惕。

    “国师,别来无恙否?”尹吉甫中气十足,特意放大了嗓门,使远近都听得清晰。

    “你……你……”犬戎国师瞪大了眼睛,面色不禁露出几丝惶恐。

    “怎么?”尹吉甫仰天大笑,“国师别来无恙,不认得兮甲了么?”

    “你……你是尹吉甫!”犬戎国师声音有些颤抖,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对他而言,尹吉甫这三个字犹如晴天霹雳。不知这个瞬间,他是否想起几年前,犬戎部落大败亏输的场景?

    听闻是尹吉甫前来,伊洛之戎的军阵也是骇然。这位大周的太宰虽未讨伐过伊洛之戎,但他“文武吉甫”的盛名在外,加之伊洛之戎曾见识过召公虎和布衣大夫们的实力,自然先入为主,惶惶然而难以自持。

    不过,犬戎国师终究狡猾,他很快便镇定下来。

    “尹太宰,”犬戎国师试探着问道,“阁下甚有逸致,不知为何深夜至此?”

    尹吉甫干笑道:“国师来得,兮甲便来不得么?”

    犬戎国师警惕地观望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太宰只来一乘车马,莫不是来诓人的把戏?”

    “笑话,大周王师历来堂堂正正,何必遮遮掩掩?”尹吉甫仰天大笑,又朗声道,“我率大军来援,讨伐尔等伊洛之戎,已于周边伏下层层埋伏,国师如若不信,可借步随兮甲一观,权当阅兵,如何?”

    “堂堂正正?”犬戎国师冷哼一声,指着身旁的虢季子白残部,“我看未必,尔等大司马的所作所为,怕是有辱大周威信罢!”

    尹吉甫表面上与对方谈笑风生,心中却暗自着急。犬戎国师虽然暂时被唬住,不敢贸然进攻,但是要让他们缴械投降,同样是希望渺茫。一时,战场上陷入僵局,尹吉甫难以再进一步,伊洛之戎也不愿再退一步。

    另一方面,虢季子白及其麾下的王师败兵虽获喘息之机,却被伊洛之戎围在不利的地形,难以同韩国士卒会师,尹吉甫自然无法将两枝兵马合并,形成能与敌方一战的有生力量。

    就这样,时间匆匆流逝,双方依旧僵持。

    眼看天色将亮,尹吉甫心急如焚,待到江边大雾散去,自己布下的疑兵之计就会被犬戎国师看穿,届时己方再要逃离,怕是比登天还难。

    但尹吉甫失策的是,他似乎低估了敌军的决心。不知是犬戎国师从此前的失败中吸取了教训,还是他因耗不起时间而变得孤注一掷,总之,在天色还未破晓之时,伊洛之戎便发起了进攻。

    “杀!”犬戎国师一声令下,麾下的部队一分为二,一部朝虢季子白的散兵游勇阵地杀去,一部便向尹吉甫的战车杀来。

    尹吉甫始料未及,幸好韩侯奕眼疾手快,飞速勒紧辔绳,调转马头,疾速朝本阵奔去。

    “我计败矣!”尹吉甫音带颤抖,沮丧至极。

    只怪自己久疏战阵,只怪自己太过轻敌,此役倘若被获遭擒,不仅半生的声名俱毁,还会累及大周这几年难得积累的威望。他不敢再往下想,只觉身后箭矢如雨,有赖韩侯奕驾车技艺高超,这才免遭一箭之厄。

    就在浑浑噩噩之际,尹吉甫突然听得本阵喊杀震天,声威大震。尹吉甫不解其意,只道是先前布下的疑兵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不由恼羞成怒,暗骂道:“都何许时候了,还不顾逃命?难不成,这两百韩卒能敌住戎贼数千之众否?”

    可话音未落,却被韩侯奕抢白道:“非也,太宰请看,援兵!援兵到了!”

    “援兵?”尹吉甫如梦初醒,“哪来的援兵?兮甲莫不是在梦中耶?”

    “非是梦中,”韩侯奕绝处逢生,手舞足蹈道,“是周王师的旗号!”

    “噫!天助我也!”

    尹吉甫精神大振,举目望去,原来,丛林深处果然有王师杀来,看旗号,正是虢季子白的两员副帅——小司马程仲辛与程仲庚昆仲。

    “不好,中计矣!”身后,犬戎国师大惊失色,刚想鸣金,可身后大军哪里止得住冲锋的势头,一时阵脚大乱,前后践踏,死伤惨重。

    程氏昆仲自然不会放过此等良机,各率本部兵马掩杀过去,犹如风卷残云,势如破竹,直杀得伊洛之戎抱头鼠窜。不及一刻钟的功夫,已然大获全胜,犬戎国师也似丧家之犬,早已不见踪影,逃之夭夭去也。

    尘埃落定,尹吉甫领着韩侯奕,与周王师诸将帅见礼叙旧。

    “侥幸,侥幸!”尹吉甫心有余悸,“苟非程氏昆仲来援,我等皆成戎人刀下之鬼也!”

    虢季子白也是满脸愧色:“太宰过谦!若非太宰挺身而出,拖住戎人一个时辰,本帅哪能坚持到援兵到来?”

    “凶险,凶险!”尹吉甫连连摆手,只觉得头昏脑涨,冷汗直冒。

    待程氏昆仲和韩侯奕各自整饬罢兵马,虢季子白便来向尹吉甫辞行。

    尹吉甫道:“我与韩侯便要入朝觐见天子,大司马何不同行?”

    虢季子白摇了摇头:“本帅还要率部继续讨伐戎人残余,待克定戎患,方有脸面入京面圣……”

    尹吉甫微微点头,心中还有诸多疑窦,于是便问起了虢季子白如何遭遇伊洛之戎围攻之事。

    虢季子白支支吾吾,便将虢公长父如何截获犬戎与伊洛之戎勾结的证据,自己如何带兵在茅津渡设伏,又如何因失察被戎人反客为主等等,大致同尹吉甫转述一番。至于茅津渡的大火因何而起,犬戎国师又如何成了伊洛之戎的首脑,虢季子白亦是一头雾水,尚待调查。

    尹吉甫听了一阵,只觉虢季子白神情奇异,话中也漏洞甚多,敏感之处,多是语焉不详。尹吉甫知他不似其父,不善撒谎,内中定有诸多隐情,只是碍于情面,不忍质问。

    “既如此,”尹吉甫决意告辞,“你我便镐京再叙!”

    “太宰且慢……”虢季子白欲言又止,似乎还在犹豫些什么。

    “怎么?大司马还有何事交代?”尹吉甫试探道。

    虢季子白沉吟许久,终于还是开言问道:“太宰可否觉得,这个犬戎国师……略有诡异?”

    “诡异?”尹吉甫一凛,“大司马,此话怎讲?”

    虢季子白双眉紧皱,一字一顿道:“我……似乎见过他……”

    “是么?”尹吉甫瞪大了眼睛,心想,虢季子白莫不是受了刺激,产生了什么幻觉?

    “是,”虢季子白十分坚定道,“我在泮宫见过他。”

    “泮宫?”尹吉甫愈发惊奇。

    虢季子白点了点头,愈发笃定道:“对,他很像我幼年时的同窗!那时,他是老少傅最得意的门生,过目不忘,出口成章,他眼神里的那份傲气,就和犬戎国师一模一样。是他,那口气,那骄狂,我毕生难忘!”

    尹吉甫托腮沉思,许久道:“这么说,他还是贵胄之后?”

    “然也!”

    “那他是谁?”

    “他是……荣夷公之子。”

    “荣夷公之子?”听到这话,尹吉甫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荣夷公之子,不是新任的小宗伯——荣伯升么?”

    “荣伯升是他的庶弟,”虢季子白顿了顿,“我幼年的这位同窗,是荣夷公的长子。据传说,此子与其父皆丧命于国人暴动,他在饮马驿被首犯仲丁斩杀。可我看那犬戎国师的模样,分明便是那位荣公之子……只可惜时日久远,我已记不清他的名讳……”

    “难怪……”尹吉甫叹了一口气,他开始相信虢季子白的话。

    “难怪甚么?”虢季子白讶异道。

    “难怪他的华夏口音如此浓重,”尹吉甫渐渐有了头绪,“他的言行举止,确是不像蛮夷之人。”

    “如果是他,他又怎么从饮马驿死里逃生的呢?”虢季子白点了点头,望向天空,自言自语道,“或许真的是他,否则,公父也不会要杀之而后快……”

    “怎么?老太傅要杀他?”尹吉甫十分敏锐,连忙打断。

    “非也,非也,”虢季子白也意识到失言,赶忙辞道,“太宰,本帅还有军务在身,告辞,告辞!”言罢,便领着程氏昆仲南下,追杀伊洛之戎余部去也。

    送走周王师,尹吉甫陷入沉思。

    树欲静而风不止,看来,大周社稷看似平静的背后,不知还有多少暗流正在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