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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7-04章 舒参 • 疏离

    徐国都城。

    在城外的校场上,一年一度的春蒐大围即将开幕。谋主舒参手持令箭,虚位以待主公徐翎,而在点将台上,徐国诸将雁翅排列,各军、师、旅、卒的将官也刀枪出鞘,整齐肃立。一切准备就绪,人人摩拳擦掌,只待国君一声令下,便争先恐后,为拔得今日演武之头筹而努力。

    经过数年的秣马厉兵,不知不觉间,徐国暗中招兵买马,已然练就一支近两万人的精锐之军。虽不敢说能同昔日徐偃王之时的军势相媲美,但是放眼望向各中原诸侯,也难有可匹敌者。

    望着眼前这支虎狼之师,舒参颇为欣慰。这一切,都是他呕心沥血的成果。为了君上复兴徐国之大计,为了实现自己逐鹿中原之野心,纵然多些辛劳心酸,又有甚么要紧?

    吉时已到,徐侯翎却还未现身。

    “主公向来守时,今日因何缘故迟到?”身后,已经有将领窃窃私语。

    “谋主,是否需要前往催促?”副官前来征询舒参意见。

    “不急,”舒参表面仍佯装镇定,“君上或有急事,不可搅扰!”

    “唯,唯。”副官不敢多言,躬身退下。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吹来,卷起漫天黄沙,竟几乎将中军主帐掀起。一时间,战马嘶鸣,士卒骚动,亏得舒参素来军令如山、执法森严,待大风平息,队伍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殷周之时,淮水喜怒无常,其南北流域常多暴风骤雨,水流泛滥之时,泥沙俱下,农田尽毁,生存环境十分恶劣。这正是因为如此,世世代代的徐人才会谋以外图,以期离开这块贫瘠的祖地。毕竟,徐国人是少昊氏之后,身上流淌的是东夷的血液,逐鱼盐而居,本就没有姬周之人安土重迁的臭毛病。

    “好个妖风!凭空而起,是何道理?”舒参双眉紧皱,低声咕哝道。

    他望了眼天边的黑云,心中突然起了不安的预感。眼前的景象,与他少年离开故土之时何其相似,舒参不敢多想,生怕勾起心底最不愿提及的记忆。

    又过了许久。

    眼看时近正午,却依然不见徐侯翎的身影。

    舒参只觉眼皮直跳,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他的直觉一向十分准确,而直觉告诉舒参,今日似乎并不是徐侯翎遇到了什么麻烦,遇到麻烦的,更可能是他自己。

    果然,不多时,舒参没等到徐侯翎,却等到了徐侯派来的特使。

    “舒谋主,君上有请!”来人油头粉面,一副娇柔的神态,措辞虽十分客气,但是口吻却生硬得很。此人是徐侯翎最新宠幸的竖人,单名一个“胜”字,他对舒参有七分忌惮,又透着三分得色。

    舒参强忍着不悦,问竖人高道:“今日是春围大蒐,可知徐侯何故不来出席,反倒相召?”

    “我只知君上召见谋主,怎知其他?”竖人高说话阴阳怪气,毫无男子气概,更兼面涂脂粉,若是早来片刻,非得被方才那阵妖风吹得闪了腰肢不可。

    舒参微微点头:“了然,你请先回去复命罢!”

    “不成,”竖人高将兰指勾起,恹声道,“君上有命,要我带谋主同归,我可不敢抗命不遵……”

    “你……”舒参强忍怒火,压低声音道,“也罢,我这便随你同去!”

    于是,舒参喊来麾下诸将,交割完大蒐的相关事项,各自嘱咐再三,便踏上了战车,与竖人高一道,前往徐国都城城内而去。

    行至半道,又见徐侯翎遣一娈童来催,此童单名曰“须”,比那竖人高要年幼三、五岁,面容洁白,微有髭须,亦是在徐侯翎榻前得宠之人。

    “君上有命,令谋主速速归城,说是有贵客造访!”娈童慧似笑非笑,让舒参看了好生别扭。

    “贵客?”舒参轻轻一哼,“哪来的贵客,竟比春围大蒐还要要紧?”

    “谋主噤声,这话换作是我,万万不敢多言。”那娈童慧与竖人高相视一笑,挤眉弄眼,煞有介事地对舒参道。

    舒参蔑然一笑,心中暗骂,尔等皆玩物耳,又怎的与我相提并论?

    他表面虽不言语,心中却大大不以为然。近年来,徐侯翎虽然野心依旧,却染上酷好男色之癖,屡屡与这些不男不女之辈行乐。长此以往,徐侯耽搁了武功事小,若是心智受这些阿谀小人蒙蔽,又如何能图大事,复徐偃王之大业呢?

    想到这,舒参眼皮跳动地愈发激烈,他长叹一声,只顾低头驾车前行。

    待行至城内,早有一乘车马在逵道上相迎,远远望去,那车辇鲜艳华丽,十分堂皇。

    舒参本以为是徐侯翎亲自来迎,颇有受宠若惊之感,于是连忙收拾仪容,准备下车见礼。

    “谋主何去?”车上,竖人高与娈童慧异口同声问道。

    舒参一愣,指着前方车辇,奇道:“这可是徐侯车驾?”

    “非也,非也,”竖人高笑得前仰后合,“谋主有所不知,这哪里是君上的车驾,分明是优人枫的轺车!”

    娈童慧亦笑道:“可不是么,前日我三人与徐侯投壶赌赛,胜者便得此车,优人枫命好,拔得头筹,君上便将此车马赏了他。”

    “这……”舒参大为光火,“一个优伶,车驾竟然比徐国卿大夫的车驾还要豪华,岂不是逾制耶?”

    “哟,”竖人高阴**,“谋主,你莫不是嫉妒了?”

    “想必如此!谋主乃徐国英杰,主公的左膀右臂,何必与我等小人置气?哈哈哈哈!”娈童慧顺口补了一句,满脸玩世不恭的神色。

    舒参手上紧拽缰绳,口中钢牙紧咬,心中早已如万马奔腾一般,表面却依旧不露痕迹。

    眼前,一人从轺车上徐徐走来,正是优人枫。此人体态婀娜,浓妆艳抹,颇为妖娆,与古时妖精一般。他本是淮夷残部的巫傩,只因面容姣好,与美女相类,故而被别有用心之徒举荐入宫,成了徐侯翎跟前的宠幸优伶。此人逢场作戏,又风情万种,自然深受徐翎喜爱。

    “谋主,何故来得如此之慢,使婢好生久等也!”优人枫嗓子尖细,手执香帕,说话间就要与舒参勾肩搭背,媚态十足。

    “且慢!”舒参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中按住佩剑,“不必多礼,速带我去见主公!”

    “去便去,何必凶巴巴咧?”优人枫举帕掩面,佯作受屈,退到一盘。

    舒参已是气得肝疼,也不管身后三个不男不女的邪祟,弃车徒步,朝宫殿大踏步迈去。

    竖人高,娈童慧,优人枫!舒参心中咒骂着,此乃徐国后宫三大祸害,他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要不是这些嬖人作祟,徐侯翎也不至于疏远朝政。但在另一面,他又替徐侯翎担忧——徐侯啊徐侯,你英明半生,如何受这几个宵小之徒蛊惑?亲佞远贤,此自古取祸之道也!

    眼前,一座宏伟壮观的建筑赫然矗立,那是刚刚落成的徐国宫殿。举目望去,那宫殿高屋建瓴,白墙朱瓦,自是气势非凡;再走近一观,又见雕栏画栋,丹墀玉阶,怎一个奢华了得!

    自从徐国因从王东征有功,重新被晋封为侯爵以来,徐侯翎便在国都大兴土木,将宫殿、园囿修建得美轮美奂。奈何国库终究有限,徐侯翎为了修建宫殿,未与群臣商议,兀自挪用了不少钱粮。要知道,这些开支原本用于扩军练兵,舒参对此有口难言,心疼不迭。

    为此,舒参屡次上书劝谏,徐侯翎丝毫不为所动,甚至有意疏远于他。

    还记得一年前,舒参曾劝徐侯翎道,“君上,你如此沉怠于声色,难道忘了复兴徐偃王之大业也?”不料徐侯翎答道,“恰恰相反,寡人如此行事,恰是为了重现徐偃王之霸业。”

    于是,徐侯翎大谈特谈他的“避祸”之术,“寡人欲谋大业,必不可在天子面前显露不臣之心。天子若得知我徐国日夜练兵备战,自然多加提防;可天子若听闻寡人沉湎酒色,定然放松戒备。此寡人之计策,以蒙蔽天子,使之不疑我徐国也!”

    起初,舒参还对徐侯翎的这套说辞深信不疑,笃定君上确有一代雄主之深略,能有如此远见卓识,其城府远在舒参之上。

    可随着时光流逝,一年多来,周天子是否放松对徐国的警惕尚未可知,但徐侯翎却已然沉沦于声色犬马之中,难以自拔。这位国君素有龙阳之癖,近来更是毫不遮掩他的特殊爱好,先是宠幸不男不女的娈童慧,又不知从哪里得来了逢场作戏的优人枫,白日纵酒,夤夜笙歌,好不潇洒惬意。

    以舒参为首的徐国众臣见势不妙,纷纷上书劝谏,徐侯翎深厌其烦,以至于倦怠政事,就连朝会都频繁缺席。到后来,徐侯翎从后宫寺人中拔擢了最会阿谀奉承的竖人高,赋予他代收奏章之权。这阉人恃宠而骄,日渐飞扬跋扈起来,众臣见状,哪里还敢轻易向徐侯奏报?

    徐侯翎宠幸这三个嬖人,愈加花钱如流水,重修宫墙,再造园囿,后宫之内,亭台楼阁拔地而起,耗费甚巨。倒是宫外的太庙和社稷坛,作为一个诸侯国最重要的礼仪建筑,反而年久失修,墙垣皲裂,木朽瓦落,不成体统。

    眼看着徐侯翎正朝着夏桀、商纣的不归路上堕落,舒参如何不急?怎奈徐侯翎我行我素,听不得任何劝谏之言。前日,徐侯翎兴致颇高,答应参加徐国的春蒐大围,还让舒参喜出望外,谁知今日又食言不至,着实令人气馁。

    想及于此,舒参竟有些麻木。

    “谋主,请吧?”

    “谋主,还不进宫,难道要让君上苦等么?”

    “是啊,谋主,何故迁延咧?”

    跟前,徐侯翎的三个嬖人阴阳怪气,只是不断催促,打断了舒参的沉思。

    舒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中暗骂,有此妖孽,国将不国。可当他前脚刚迈入宫殿大门时,只觉一股阴森之气袭来,眼皮不觉抖动地愈加厉害。他下意识地停住步伐,侧过身来,想要问话,却欲言又止。

    竖人高见状冷笑道:“谋主,又何故踟蹰耶?”

    舒参冷哼一声,心想就凭身旁这些魑魅魍魉,自己倒也不至于有甚危险。于是他不再发怵,而是转而问道:“你说主公在接待贵客,故而相邀于我?”

    “然也。”竖人高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

    “敢问,是何贵客?”舒参追问道。

    “我等如何得知?”优人枫插言道,“我等只是奉命去请谋主,至于所见何人,谋主稍后便知……”

    舒参心中不悦,不愿再问,便要跨步入殿。

    “稍侯,”娈童慧冷不丁喝道,“谋主,不可带利刃入宫!”言罢,指了指舒参腰间的佩剑。

    “甚么?”舒参剑眉直竖,紧紧握住剑柄,“君上历来准我剑履上殿,不必奏请,怎么?尔等不知么?”

    “非也,非也,”竖人高连连摇头,“那是以前,如今不同也!”

    “有何不同?”舒参愈发愠怒。

    优人枫尖着嗓门道:“刀剑乃凶器也,会冲煞君上的贵气!”

    “你……”舒参已是怒不可遏,他知道,这些妖言惑众的理论,必是眼前三位宵小之辈炮制而出,用以离间徐侯翎和臣下的关系,好让这三位嬖人专宠。

    舒参火冒三丈,正要发作,转念一想,“小不忍必乱大谋”,终究还是忍住怒火。

    想自己不为群舒所容,自幼追随徐侯翎,为之出谋划策,就是为了助他一臂之力,复兴徐偃王昔日之伟业。舒参崭露锋芒之时,徐国尚且羸弱无援,徐侯翎彼时也只能寄居淮夷国主麾下,朝不保夕。后来,是舒参屡献奇计,帮助徐侯翎反客为主,不仅借周王师之手灭了淮夷,还在周王静面前立下大功,徐国也终于重新晋升为侯爵大国。

    徐国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舒参夙兴夜寐的心血。可如今,他与徐侯翎辛苦创下的基业正在被宵小腐蚀,舒参无奈,但是又心存那一丝丝侥幸——或许,徐侯翎的蠢行莫非只是伪装,为了麻痹周天子对徐国的提防?

    想到这,舒参心情略微舒畅,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解下了腰中的佩剑,重重甩到竖人高的身上,这阉人拿剑不稳,差点被震得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穿过新修的游廊,舒参快步来到宫中,在徐侯翎的路寝外,舒参终于瞥见了“贵客”的尊颜——就是因为此人,徐侯翎没有去春蒐大围的现场。

    这位“贵客”显然被徐侯翎待若上宾,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舒参细看之下,此人三十岁出头年纪,眉眼间有英气,且十分虬健,奈何衣衫褴褛,如果说是使者,那也未免太过不体面。再看他的容貌,虽然穿的是戎狄的衣服,批发文身,但是容貌却像是个中原人的模样。

    在舒参打量他的同时,这个人也在不停地端详着舒参,他的眼神犀利而带有嘲讽,十分不友善。舒参感觉到了强烈的压迫感和不舒服,但是他终究强忍住不语。

    这时,徐侯翎才瞥见了舒参,笑着对那贵客道:“这位便是寡人之谋主,名曰舒参。”

    那位贵客也不答话,只是冷笑道:“倒是闻名,嘿嘿!”

    舒参刚要见礼,听闻此人出言不甚友好,不由僵住笑容,面带愠色。

    徐侯翎见话锋不谐,赶紧起身,向舒参介绍道:“这位贵客,非是旁人,乃犬戎国师是也。”

    “犬戎国师?”原来是他!舒参愣在原地,心中好不痛快。

    徐侯翎也感受到气氛尴尬,但他依旧满面堆笑,对二人道:“国师,谋主,二位初次相见,今后同为寡人之左膀右臂,还要多亲多近,共谋霸业才是!”

    徐侯翎说话历来中气十足,但舒参今日听来,却觉得君上气色不如前,显然是被声色犬马所伤。

    “悉听遵命!”犬戎国师听罢,毕恭毕敬地朝徐侯翎行了臣下之礼。

    舒参见状,这才发现犬戎国师并非来访徐国,反倒像要在徐国谋一份差事不成?舒参愈发惊诧,不禁问道:“怎么?国师不再为犬戎谋事,放要转投门庭,来我徐国充当僚宾乎?”

    犬戎国师闻言皱眉不答,显露惭色,只是冷哼。

    徐侯翎显然对舒参的问话十分不悦,他干笑着,欠身对犬戎国师道:“国师不必挂怀,舒谋主历来直言直语,颇有顶撞之处,还望国师海涵之!”

    “那是自然,”犬戎国师幽然一笑,拱手对舒参道,“不才初来乍到,非为鸠占鹊巢,乃是诚意为徐侯图谋大事,别无他求。事成之后,我亦不图徐国之权位,拂袖而去,再回塞外山林,又有何碍于谋主乎?”

    犬戎国师话里藏针,舒参自然听得懂其弦外之音。话已至此,舒参知道,自己若再与国师龃龉,于礼于节上不免有亏,徐侯面上也不好看,于是强忍愠怒,挤出假笑,与犬戎国师虚与委蛇一番,无非是些“得罪”、“失礼”之语,总算把表面功夫补得周全。

    然而就在这一须臾,舒参脑海中飞速转动,不知闪出过多少念头——对于眼前的犬戎国师,舒参早有耳闻。此人或有些韬略,在犬戎耕耘多年,确也捣鼓出几许动静,但却是个十足的灾星。

    想当初,西戎犯周之时,犬戎国师意图从二虎相争中渔利,却奈何弄巧成拙,竟将战火引入犬戎境内,不仅被尹吉甫追杀得几乎灭族,犬戎老巢还被南仲占领。就在前些天,犬戎国师又不知何故,又出现在虢国境外,领着伊洛之戎作乱,可惜时运不济,再次碰到老对头尹吉甫,再次被杀得片甲不留,伊洛之戎也为此受了连累。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谈不上拙劣、又不见得高明的国师,穷途来投徐国,却被君上待作上宾。徐侯翎言谈举止间,似乎待他比对待舒参还要敬重,颇有相见恨晚之态。更让舒参惶怖的,是犬戎国师毫不掩饰的媚上之态。与屡献逆耳忠言的舒参不同,犬戎国师一开始就对徐侯翎言听计从,不仅毫无忤逆之语,还处处顺遂上意,以至谄媚阿谀,令舒参深为不耻。可看起来,徐侯翎很吃这一套。

    虽说舒参对这位不速之客大不感冒,但见徐侯翎因犬戎国师的到来,而一扫此前不理朝政的颓唐,舒参心情变得愈发复杂——犬戎国师若能让徐侯翎重燃野心,不再沉溺于酒色之中,也未尝就是一件坏事。若君上能重振雄风,就算犬戎国师喧宾夺主,就算自己失宠而屈居其下,又有何妨?

    想到这,舒参紧绷的心弦又释然许多。

    而在他身旁,徐侯翎却丝毫未理会舒参的感受。至于那犬戎国师,一副小人得志模样,脸上挂满玩世不恭的神态,显然在自鸣得意。

    未几,徐侯翎又来了兴致。他见舒参和犬戎国师不再剑拔弩张,便让二人论政,商议如何兴复徐偃王之大业。

    换作往常,舒参向来以策论见长,定要为徐侯翎谋划宏图。然而今日不同,舒参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奏。他未等犬戎国师开口,便匆匆抢白道:“禀君上,我徐军正在大蒐演武,三军将士期盼徐侯之威仪,此时不是论证之时,还请君上移步于校场之上,若何?”

    话音刚落,徐侯翎的面色由晴转阴,霎时又拉下脸来。

    这时,舒参方才后悔不迭,很显然,自己的话极为不合时宜,扫了徐侯翎的兴致,无异于在君上的头顶浇下一盆冷水。

    犬戎国师见状大喜,厉声驳斥舒参道:“谋主糊涂!君上所图者,乃是徐偃王之大业也;徐偃王之大业,便是复兴祖上少昊氏之祖制。至于大蒐之礼,乃是姬周一朝定下的破规矩,承于炎、黄,与我少昊氏徐人何干?如此之礼,不演也罢!”

    这番话显然很对徐侯翎胃口,徐侯大喜,深然其言,又恶狠狠盯了舒参几眼。

    犬戎国师寥寥数句谗言,便轻松博得君上信任,舒参纵然有万种委屈,又如何敢再进良言?无奈之下,只得低头不语,唯在心中叹息。

    徐侯翎接过话头,笑问犬戎国师道:“那依国师高见,寡人欲复兴徐偃王之业,当作如何谋划?”

    犬戎国师刚胜了一筹,正在趾高气扬时,站起身道:“徐侯欲效偃王之事,必先正其名!”

    “正名?”徐侯翎捋着浓厚的长髯,颇具兴致,“愿闻其详!”

    犬戎国师不怀好意地望了眼舒参,朗声道:“称王!商革夏命,周革殷命,皆是先称王,后伐兵。名不正,则何以号令天下,何以以顺讨逆?如今大周失政,诸侯离德,四夷并起,天下等候明主出世。倘若徐侯顺应天命,效仿偃王故事,自称为王,分封诸侯,自命百官,天下定蜂拥响应!”

    舒参听到这等大话,不禁吓得浑身哆嗦,他正要提出反对,却见徐侯翎连连朝自己摇头,示意犬戎国师继续说下去。舒参无奈,只得按捺怒火,继续旁听。

    犬戎国师又道:“待君上称王,便可复少昊氏之政,南伐群舒,西联荆楚。当今天下姬周诸侯虽多,然其国之大者屈指可数,畿外之诸侯能与徐国一战者,不过齐、鲁、宋、卫而已。然今周王昏庸,废长立幼以干涉鲁政,齐国之大小宗亦内耗不断,宋国冢中枯骨,徐国所虑者,不过卫国而已……”

    舒参再也忍不住,拍案而起,责问道:“说得容易,难道国师对大周畿内的王师精锐,就视而不见么?”

    “王师?”犬戎国师仰天大笑了一阵,冷冷道,“古来两国交战,在将而不在士卒多寡。周人善战之帅,不过召虎、兮甲、方叔而已,如今召虎告老、方叔遭弃,兮甲空有太宰之衔却无一兵一卒可以调用。王师之权柄,落在虢长、虢季这对庸才父子之手,此乃天赐良机与徐国。此时不称王起事,更待何时?”

    舒参不甘示弱,继续发难道:“倘若徐国起事,天子重新启用召虎、方叔时,我等又当如何自处?”

    犬戎国师不以为然道:“谋主实在多虑!昔日周穆王之际,大周国力正强,徐国兵力不过千余,徐偃王便敢与楚君互尊为王,并霸于东、南二方。如今大周羸弱,空有中兴之志,却无中兴之运,我徐国兵强马壮,楚国亦久有反心,徐楚联盟,进可图谋中原,退亦可吞吴越,又有何惧哉?”

    舒参见犬戎国师大言不惭,又见徐侯翎颇有赞许之意,不由恼羞成怒,再不顾及颜面,指着犬戎国师的鼻尖斥道:“好个国师,你要是有此图谋,何不让犬戎国主为之?为何兵败成丧家之犬,来我徐国鼓弄是非,是何居心?莫不是大周派来的奸细否?”

    这话果然颇有威力,犬戎国师被斥得哑口无言,徐侯翎也不禁起了疑心,看待犬戎国师的眼神也变得犹疑。

    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舒参抓住机会,继续规劝徐侯翎道:“君上,犬戎国师之所谋,与舒参往昔为徐国之谋,看似同归,却是殊途。依参愚见,大周虽衰,然余势尚在,不可急图。俗语有言,‘出头之椽必先烂’,称王之事体大,切不可儿戏视之……”

    徐侯翎长叹一口气,徐徐道:“称王之事,寡人亦觉太速,可缓议之。”

    舒参见徐侯翎松口,趁机向犬戎国师发起攻讦:“君上,自古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君上不知国师底细,切不可轻信与他……”

    “可矣!”徐侯翎伸手将舒参打断,不耐烦道,“谋主不必起疑,寡人对国师此来绝无疑心,”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封帛书,丢在案前,“国师之底细,皆在此信之中!”

    舒参大惊,连忙趋到几案之前,取来帛书,拆信细看。

    “这么说……”舒参强忍讶异,弱弱道,“国师此来,乃是出自商盟的差使?”

    徐侯翎微微点头,表示默认。

    犬戎国师见情势对己有利,气焰又嚣张起来:“怎么?舒谋主还有何质疑否?”

    “不敢。”舒参倒吸一口凉气,将帛书小心翼翼放回几案。

    犬戎国师再发狷笑,道:“若非商盟所差,我怎会不避箭矢来见徐侯?不仅如此,大周朝中还有商盟之内应,徐侯若称王举事,王畿内必有人里应外合,成徐侯之千秋王业,岂不美哉?”

    徐侯翎被说得心动,干笑了两声,打了圆场道:“称王之事,谋主之劝谏亦是在理,容徐徐图之。至于联楚、伐舒二事,倒是甚合寡人之意!”

    舒参听闻徐侯翎要伐群舒,忙劝道:“舒人历来归顺君上,何必伐之?”

    徐侯翎面无表情,还是犬戎国师代为答道:“舒人虽无不臣之心,但舒地土地肥美,又在淮水之南,易守难攻,可为徐国根基,若要举大事,如何不图群舒之地?”

    “可是……”舒参还要再劝,被徐侯翎拦住。

    “谋主不必再谏,”徐侯翎不悦道,“我知你是舒人,不愿与故土之民为仇。正好,寡人今日得犬戎国师襄助,舒人之地,我徐国非图不可也!”

    舒参只觉万念俱灰,又束手无策,只得呆若木鸡。

    徐侯翎又道:“至于联楚之事嘛,寡人与楚子之妹缔结亲事已久,如今楚人国丧已满,也该到了迎娶楚国女公子之时也!谋主,此姻事本就是你一手操持,便有劳你出使一趟楚国,替寡人办成此事,如何?”

    舒参不敢抗命,只是唯唯。

    又过了许久,徐侯翎见舒参还呆立原地,没好气道:“谋主,为何还不退下?”

    舒参这才如梦初醒,可他脑海中无数疑窦,一时难以倾泻,顺口道:“君上,参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于犬戎国师……”

    徐侯翎与犬戎国师交换罢眼神,点头道:“那便速问!”

    舒参定了定神,问道:“我记得商盟的帛书中说……国师竟是周人?”

    “我确是周人,”犬戎国师冷冷道,“谋主可是想问,我乃周人,又何故反周?”

    舒参点头,徐侯翎也颇为好奇。

    就在这时,犬戎国师突然怒目圆瞪,继而髭须倒竖,一把将胸前的破衣烂衫撕扯得粉碎,在虬健的肌肉之下,一个恐怖的刀疤横贯胸前,足有数尺来长,如同猛兽的钢牙铁爪,令人可怖。

    徐侯翎再不淡定,骇然道:“这等伤口,是何由来?”

    “这便是拜大周所赐之伤痕,”犬戎国师紧咬牙关,从牙缝中挤出话道,“若非命大,我在孩童之时,便死于国人暴动之中也!此仇不共戴天!”

    “国人暴动?”舒参奇道,“不知阁下与之有何渊源?”

    犬戎国师惨然道:“我只需提及先父之名,谋主便知端的!”

    舒参赶忙问道:“愿闻。”

    犬戎国师突然收敛神色,面朝西北,口中飘出三个字:“荣!夷!公!”

    这下,轮到舒参和徐侯翎目瞪口呆。原来,犬戎国师竟是荣夷公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