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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熟人见熟人见熟人

    留墨阁。

    “说那江南三省,人杰地灵,钟天地秀气,多产才子佳人,书画共与天下量才,又为鱼米之乡。是为秀地。先说那古都金陵,诸葛武侯丞相便曾言‘钟山龙蟠,石城虎踞’,是为帝王之宅。悠悠青史,书中才几朝?金陵先独占六朝。实在江南郡地,天下兴邦。”

    滔滔不绝的绣口一吐,方桌之前便留住了男女老少。和习惯说套书的同行不同,对诺寒来说,天下皆为口中书。今日说南他日说北,前说古后说今,总令听众惊叹。

    “再说金陵人杰,先有胭脂美人金陵十三钗,烟雨楼台美人曲,勾栏折花听笙笛,这可是多少江南士子不惜用金子砸都想享受的事。又那水墨功,历来画圣皆出江南,天下书法也占得半壁江山,道是南帖北碑,虽没得楷碑大气威正,娟秀若水娇若惊鸿倒也是番景色。”

    “哪有那么神,世人称画圣,自古只有吴道子一人而已。”温婉的男声生生插入,诺寒四下一扫。

    苏厌青!

    青衫玉面的公子哥只朝诺寒一笑,只是刚刚走过门外听得评书声,一时兴起走入,竟看见了老朋友。

    诺寒喜上眉梢,但眼前一方桌的客人可还等着他的下文,不得已按捺住叙旧的冲动。

    “客官若是感兴趣,不妨在此入座听上一时。”诺寒嘴上这么说,左眼只使了个眼色,苏厌青早心领神会,慢慢踱步过来入座。

    往事涌上心头。

    那是还在读书时候的事了,身为将门子弟,让诺寒读书倒也没有逼死他,津门的先生们多是聪明,慕名而来求学者自然不在少数。而大多数又私下好一口评书或是相声。便是不会说来,也能叫上两句荡气回肠的书词。恰是和诺寒一拍即合。

    拜入先生门下时候,先生只是叫弟子们并排肃立,认了认孔夫子像,叫他们先拜孔夫子,再拜天地,最后拜先生。

    那时夫子像的雕容早已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第一次握笔时,既没有像兵家里的兄弟们说的那样浑身不自在,也没有司言说的那般快意。令人惊奇的...平淡。

    如果自己不是兵家的‘少主’的话,也会做一个平凡的读书人,将梦想深植在十年寒窗之中吧。尽管自己那个老爹也从来没有架子,送自己来读书也刻意隐藏起自己的身份。

    唉,不明白有什么必要。将门子弟便将门子弟,为保家国河山,便得荣华富贵又如何呢?君不闻“一将功成万骨枯”?将门子弟,从来不该等于豪门子弟,大家凭一腔热血和胆气共守河山而已,谈何殊荣尊贵?便是封金挂印,其实每每回忆,不如沙场与兄弟饮酒放歌来的痛快。行伍之人,只求甲子春秋轮换后,有人为他们立冢罢了,史官提笔与否,无所谓。

    就像自己位列兵家主帅的老爹说的那样:“老来我也不过是老卒一个,说不定一身伤让我吃喝也不安稳。现在朝廷称我和李天定共为大将军,有什么意思呢?将军也好,士卒也罢。拿起兵戈时,不都是谨记’位卑未敢忘忧国‘一句话?什么地位并不重要,家国大义重要。浮萍浪子尚不忍,何况行伍乎?咱们臭当兵的,要什么功名富贵?”每每说到这,老爹便要频频捶胸,神色更壮。“不过为了脚下这土地,不过为了曲水青山,若是这万万里的土地,这万万里千年传承的华夏肯开口,便是要我的血,要我的命,也照样拿去。”

    于是,“平凡人家”的诺寒,便成了一众弟子里的活宝,除了平日听课,诺寒最爱的便是聚起一众伙伴,说起自己听书听来的新故事。而那时只有两个人不会出现在这种场合,一个安洛羽,一个苏厌青。

    安洛羽倒是很明显,平时闲暇总会见他自己捣鼓着看不懂的机关玩意儿,倒是安洛羽并不对自己身份多么忌讳,直言是墨家子弟。

    至于苏厌青,那时是学堂里最沉默最不起眼的那个。往往见到他,总是自顾自地在一张草纸上涂涂画画。那时便穿着华贵的袍子,似乎家里条件不差,可意外的没有什么朋友。

    跟苏厌青打交道就是从一张画开始的。

    “这是...山吗?”

    苏厌青抬头,是那个很受欢迎的评书小先生。但是他看得出来,那些家伙只是喜好听故事而已。诺寒穿的寒微朴素,只一身黑色长衫,而且似乎很少更换。来这读书的其他人多少都还算富贵相:虽然达不到烨袍华服,但绸缎锦匹的衣服还是用得起的。而不知道为什么,富贵人家好像天生就带着看不起贫苦百姓的傲气,自古以来如此,从未变过。

    真没意思,自己其实偷偷听过那个诺寒的故事,真的蛮有意思的。和这样的人交朋友有什么不好?可是他们却是说故事时候热忱,平时却是“礼貌相待”从不多言一句。

    “是山,千嶂层叠,拙山尽起,这是我在古书里看到的,用来形容画山的境界,你看这个像吗?”

    诺寒眨巴两下眼睛,摇头又点头:“我不知道,我不会画画,就算评价也只是瞎说,这事你得问行家。不过,就我看来,确实很有气势。”

    中肯,谦虚,比那些只会大着脸说“我觉得不好看”却根本不曾涉猎过丹青的家伙好多了。

    “今天你不去说书吗?”墙角飘来发问,安洛羽捣鼓着手里的机关弓弩,轻轻试探一句。

    “不想去说了,没有意思。他们在意的永远是书中角儿有没有好结局。可是,人生就是处处有遗憾的啊。然后他们便说我说的不好,便也不爱听了。”诺寒耸肩摊手,无奈至极。

    “明明说的很好,只是他们没有眼光,不知道有些结局留下些遗憾才是好事。一味追求大团圆的话,那这世间那么多生离死别又该如何面对?”安洛羽站起身,慢慢走到两人面前,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画:恢宏大气,群山雾隐,虚实飘渺难言。

    “好山。”

    “你是墨家子弟吧,为什么他们也不愿意和你做朋友呢?”

    “怪了咱们的理念呗,他们认为孔夫子说的便是圣言,是至理。而像我们墨家这般讲求实干和技术的便是对夫子的亵渎。”

    “哪有这种事?百家共存于今,各自有各自道理而存在,岂可因为一家之观贬低他人之理?便是孔夫子自己,断然也绝对不同意的。”苏厌青拍案而起,义愤填膺。

    诺寒想了想自己那个发小的儒家兄弟司言,一时语塞。

    “还不是怪千年以来儒家的影响力太大。导致早已分为两派了。现今大多数都是打着圣人旗号死读诗书固守成规的腐儒,满口仁义道德,实则什么用都没有。而真正注重有教无类和书生报国付诸行动的,早已是寥寥少数。换句话说,如今真正的儒家只占据很小一部分咯。治国安邦之计,要我看还是法家的好。道德不一定能约束所有人,但法律可以,国以法严纪,人以法作规。自然秩序井然。而于民生计,当采我墨家之策,兼爱非攻,谋求和平,注重科学,讲求实干兴邦。没有我们研究机关而福泽民生,国家岂能富强?”

    “说的在理,百家其实当有百家之用。在我看来,当以儒家教义教化天下,是为立德,以墨家思想启明天下,是为重科,以法家戒律约束天下,是为规矩,以兵家诡道护卫天下,是为自保。有此四家,国家便可安定,而其余则重民生。如以道家,求长生,知天数,讲求顺其自然。而那农家,重田垦,精粮产,稳固百姓根基,那阴阳家,调五行,知四时,与天地求算理。至于无数人唾骂又追慕的纵横......其实也只是用错了地方。若是肯为我泱泱华夏统一的王朝而用,外交游说,巧舌思辨,岂不免去多少干戈?”

    “心和面不和,百家争鸣,争鸣了千年,还是心向一块长。”安洛羽浅笑,心中暗暗赞叹诺寒这一番百家各用的说法。

    “如不嫌弃,我与二位结交朋友可好?”苏厌青的青色眸子看着二人,夹杂些许期待。

    “自然愿意,我可是头一回看见画画这么厉害的人。安洛羽,你说呢?”

    “自然如此,古时夫子曾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往后便是我们三人互相取较了。只是相比你们二人,我这折腾铁疙瘩的冰冷感觉不会让你们厌烦啊,哈哈。”

    “哟,诺寒!”清脆的女声打断诺寒的思绪,循声而去:是玉聆弦,身边带着...一位身形高大的女子,眉目刚烈,面容姣好,形成强烈反差。

    苏厌青回头看了眼,一下子盯上了那位刀马旦,是在那个戏院里曾见过的奇女子。

    等下?他们原来互相认识吗?

    “原是玉聆弦,稀客,今日怎么有空来听书了?”诺寒偏头看看苏厌青,他的目光一直盯在玉聆弦旁边的那位姑娘身上。

    “老苏...老苏,收敛着点。”诺寒拽拽苏厌青衣服,只是小声提醒。

    “是他。”

    玉聆弦一愣,一时没明白魏月半这话什么意思。

    “等会等会,你的意思是....”

    “就是这家,听说老板是新来颐安镇子,开的这家茶馆生意还不错呢。”玉聆弦手一指:柳木雕花的两扇小门,翠华木雕的牌匾上书“故茗居”三字,有轩云肆和百味楼的珠玉在前,诺寒见这一间茶馆心中只觉平平,硬要说便是小巧玲珑而已。

    四人找张桌子坐下,茶馆内相对清冷,和百味楼常年热热闹闹的氛围并不相同。

    奇了怪,这家店似乎没有小二。

    一个和四人差不多大的姑娘慢慢出现,手里拿着纸笔,散发打髻,身穿一件青绣的贴身改良胡服,青黛色瞳孔里似有悲秋,目上一对缥缈的远山眉。脚踩一双

    典型的江南美女。玉聆弦一时看的入神。再看身边这个饮酒食肉似水浒好汉的家伙,心里不免感慨。都是爹娘生的女儿,差距怎就如此天壤之别?

    “几位要喝什么茶?”她递来一张小纸,密密麻麻写满茶水种类,字迹端庄娟秀,也是典型的南派书法。

    “要四盏春溪,谢谢。”

    “所以,当时就是你给魏月半画了画?”玉聆弦上下打量,面色一时凝重。

    “我想我们可以互相认识,玉聆弦,你旁边的这位姑娘是?”

    “魏月半,咱们百味楼口口相传的那个传奇呢。”玉聆弦含笑看向一旁的魏月半,只见得魏月半今日难得少言寡语。

    “至于我旁边这位,他是...”

    “苏厌青。”

    魏月半突然开了口。

    “...你们认识?”诺寒猛的看向苏厌青,嘴巴微张,眼睛斜瞅向魏月半。一脸不可置信。

    “单方面吧,当时我还没问过这位姑娘芳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魏月半你听见没有,‘这位姑娘芳名’,你可算被当作一回女孩子了。”玉聆弦边笑边轻轻把手拍在魏月半胳膊上,像是见到了什么稀世荒唐事。

    “这到底咋回事啊?老苏...你?”

    “...只是给人家画了一幅画,顺带着喝了些酒。”

    诺寒一下子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看苏厌青腰间的阳鱼玉佩,下意识的联想阴鱼的下落。

    “先喝茶,咱们慢慢聊。”

    “所以,你是去青翊台耍了躺酒疯?还好你没更进一步闹出什么事儿来,戏院也没什么公物给砸坏了。唉~你到底什么事儿喝高了?”

    苏厌青突然停下脚步,眼睛眨巴几下,像是想到了些什么。

    “一会说。你有门路给我租个房子吗?”

    诺寒眼珠打了三个大圆,随后重重点头肯定。

    “有是有,但是需要一点小小的交换,要你干一干老本行而已,话说回来....”

    “为个姑娘的事,是在我还在南方时候的。”

    “怎么回事?那阴鱼....”

    “在这儿。”苏厌青翻找衣襟,翻出那块阴鱼玉佩。

    “唱评弹的,长得美,心眼好,评弹唱的也不错,是个好姑娘。”

    诺寒的眼神慢慢黯淡,他大致猜到了什么。

    “后来她怎么样了?”

    “......反正以后见不着了。”

    “那只阴鱼怎么办?一直带着吗?”

    苏厌青轻轻叹气,仰头发呆半晌。“会有下一个姑娘,或许以后我会爱上另一位,那时就由她取舍这块玉吧。”

    “原主不会介意吗?”

    “她正是这么想的。把这玉交给我时,告诉我,让我早点忘了她。嘿,真是好事。”

    诺寒知道他笑的并不开心,拍了拍苏厌青肩膀:“和我说说,如何?”

    “好故事很贵的,虽然我自知男主角比较烂。”

    “请你喝酒,管够。”

    “谢了,不过还是回头再说吧,等你给我找个好住处。”

    “过完年,我考虑出趟远门,你来吗?”

    “想好第一站了吗?”

    “钰山。”

    苏厌青瞳孔地震,猛的惊觉,看向诺寒。“去那干嘛?据说那边路边卖菜的大娘都会个一招半式。你不曾听闻?山贼从前洗劫钰山,被个佃农拿把锄头打的头破血流,一把锄头舞的虎虎生风,你敢去那儿?”

    “咱们又不是山贼,去学点拳脚功夫也好。再说了,天下武术之乡,你不想去看看?”

    “...唉,随你吧,我去。”苏厌青扶额摇头。

    “不过,谈谈眼下的吧,年夜饭怎么吃?”

    “我在这无亲无故,要不你上我那去吃?”“嗨呀,倒不如来我这,约了不少人呢。大家伙一块热热闹闹的吃顿饭。你要是怕生的话,这几天带你串串门熟络一下。”

    “算了,我还是在屋里画点东西吧,到时候我会去的。说起来,这么多年不见,你真做了说书先生了。想起从前,私塾求学时候,你的听众不过只是寥寥七八,今日却声名并举了。”

    “师傅教的好,说出来你不信,现在我还是津门第一嘞。但是那又如何呢?从前在津门,师傅跟我说过。评书一事,原是动嘴讨生活,嘴皮子上的功夫,不算本事,又不像纵横家,可游说周国,布局天下。不过到底说回来,咱评书儿,有些故事听到就记下来,有些自己想。就我们这半吊子的墨水工夫,竟有人比我们还能糊弄!不见如今市面上,写书者多有摆出噱头,作材夸张,笔力技法如何暂且不论,套路却是千篇一律,实在无趣。”

    苏厌青脸上现出笑意:“当年求学亦是如此,最见不得三分皮毛抖露的干净的。提笔无规无格,竟也敢误人子弟!不过,当今圣上曾召我入宫,封位殊荣拜至当年吴道子,几令我‘非有召不得画’,被我拒绝了。其实一样,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真要给我套上这一道紧箍咒,我可不得憋死?再一者这等殊荣其实过誉,天下丹青千万,怀才不遇者多几人?只是讨要点封赏意思下,我就离开了。就是不下这诏令,那皇宫之内,还不是勾心斗角?叫人住在那地方,憋得慌。”

    “像我从前常说那样,金塑画眉——”

    “不如染泥野鹤。”两人说完同时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