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石（一）
深夜，大秦帝国，谷神殿。
每次经过谷神殿外面这一条甬道，李伯符都犯嘀咕，恨不得自己有双翅膀一下子飞过去，又或者能从皇城侧面的小角门穿过去。
不过李伯符知道，这纯属妄想。角门是有的，但那是留给运送蔬菜到御膳房，又或者清理皇宫各种垃圾的小太监使用的，像他这种有身份的人，只能沿着午门进入。然后顺着侧门，绕过咸阳宫，随着小太监的引导觐见皇帝——这时候，始皇帝一定是在谷神殿，而谷神殿门外这一段路，太阴森或者脂粉气太浓了，让人心惊胆战。而那个引导的小太监，不允许跨过咸阳宫，所以这段阴森的路，只能他一个人去走。
皇城内外，不论大小建筑都有个名称。那些宫殿就不用说了，就是小的地方，也写得清清楚楚，例如浣衣间、库房、御膳房等等，让人一看就知道房间的用途。
唯独谷神殿外，好大一片房屋都没有名字，就这么曲曲折折、歪歪扭扭。巷道两边房屋的屋檐，一起向中间延伸，那些宽阔的地方还能让人松口气，要是狭窄的地方，就只剩下一线天光，甚至完全遮蔽起来，人就觉得很压抑。白天走在这里还好一些，要是晚上经过这里，不自觉就汗毛乍立。加上这儿灯火稀疏，里面经常有女人发出神经质般的，压在嗓子眼里面的笑声，让人毛骨悚然。
这片房屋里面住的是六国的宫女。大秦征服六国之后，王宫里面的女人成了战利品，娘娘、妃子都有个比较体面的去处，进入了魏宫、韩宫，一部分宫女随着主子进入宫殿伺候主子，但大部分年轻女子被安排到了这里。
这些平日里就是练习歌舞，偶尔有机会给皇帝、大臣表演，但大部分世纪都闲得发慌。李伯符对此很不明白，始皇帝不是那么贪恋声色犬马的人，这几年更是很少接近女色，为什么还要留这么多女子在宫中，难道仅仅是为了讲排场？皇帝可一向不喜欢养闲人，尤其不喜欢看到大批闲人。
不过在李伯符看来，这些女子过得并不快活。几个人挤在鸽子笼大小的房间里，生活非常不方便了。另外，长时间的局促生活，让这些女子羞耻心大减。天热的时候，这儿经常房门洞开，能看到里面的通铺上，女人挨着女人，就这么衣衫不整地躺在那里。李伯符每次都得快速通过，以免自己受不得诱惑。而当房门关闭，巷子又变得幽暗模糊，仿佛自己被裹进了黑洞中，让人心底发怵。
进入谷神殿的时候，已经是子夜时分，皇帝还在那里聚精会神批阅奏章，不时停下笔来思索一下。
旁边伺候的小太监看见李伯符，对他摆摆手，李伯符便自己站在旁边。
等到嬴政再一次抬起头，站起身子伸个懒腰，李伯符赶紧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身子。嬴政看到了他，对他招招手，让李伯符坐在自己跟前的绣墩上。
嬴政其实非常喜欢跟身边的人拉家常，聊聊一日三餐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家里有亲戚几何，平常有哪些好玩好笑的事情等等。
如果仅仅看谷神殿里面的表现，谁也想不到，这个如此八卦的人，就是咸阳宫里面，高高龙椅上那个戴着冕旒冠，杀伐果断、宰割天下的君王。
大多数人面对嬴政的随和都放不开。笑话，那是谁？是并吞六国的皇帝，是动辄让千万人丧生的巨兽。可李伯符胆子大，或者叫憨大胆，经常跟皇帝陛下胡咧咧。因为这个原因，嬴政特别喜欢他，时间长了，嬴政身边似乎就剩下了李伯符一个人。那些称孤道寡的人，其实有时候寂寞得吓人。
嬴政一摆手，小太监退身出去。嬴政问道：“我记得当年齐国被灭，齐王建饿死于松柏之间，应该是你在他身边吧！”
李伯符赶紧回答：“是，陛下！”
“他好歹也是一国之君，你当时为什么没有给他点吃的呢？”
李伯符心想，这种事你心里明镜似的，何必再来问我？但嘴上却不敢这么说，恭敬认真说道：“他出言不逊，又是个无能之辈，咱们大秦帝国不养废物！”
嬴政“哦”，一声：“他怎么出言不逊啦？”
李伯符赶紧离开绣墩跪下磕头：“臣，不敢说！”
嬴政不悦道：“又不是朝堂之上，男子汉大丈夫，何故动不动就磕头？何况那些话是齐王建说的，跟你有什么干系？你谢的哪门子的罪！我大秦男儿，若没有钢铁脊梁，怎能称雄于天下！”
李伯符听到这儿，赶紧站起身来，说起了当时的情况。
秦军兵临城下之后，齐国举国投降。按照齐国宰相后胜的说法，齐王保存齐国有功，小则封侯，大则称王。在那时候齐王其实也没有什么其他的选择了，于是，真心也好，假意也好，将秦将王贲迎接进临淄城。结果，那个卖国的后胜很快就被王贲找借口杀掉了，当初秦国贿赂他的珍宝，重新回到了秦国王宫。而齐王建则被“送”往了自己的封地。
目睹自己的舅舅被杀，路上又有好多齐人当面辱骂他。齐王建变得激愤起来。在去封地的路上，他破口大骂秦人不讲信义。秦兵向来如狼似虎，何况是对付一个阶下囚，那是更加毫不怜惜。
开始几次，齐王建还硬气，可这些**有的是折磨人的办法，平常养尊处优的齐王，哪见过这等阵仗，几个回合下来，就任由秦兵摆布了。
押解队伍当中，有个叫秦三的，不但狠毒而且贪财，经常压榨齐王建。其他人也跟着使坏，一块儿搜刮齐王建的财物——众秦兵万里征战，终于获得胜利，有些小动作，做官长的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开始的时候，秦三他们还能弄出些东西来。再到后来，连齐王建的衣物都被他们扒下来卖钱了，往日高高在上的齐王，到达封地的时候，就光着身子穿一件蓑衣。
始皇帝赐给齐王的封地叫做“共”，在太行山里面。虽说是有方圆五百里那么大，其实全都是大山，整个封地连块安放磨盘的平地都没处，更不用说种粮食的农田了。没有农田，果树也长不起来，就没有多少农家，没有农家齐王建就没有收入来源，一日三餐只能自己想办法。
开始的时候，齐王的宫女、侍卫还帮着齐王搜罗些野菜、山果。可是时间长了，那些宫女、侍卫就全跑光了。可怜一辈子锦衣玉食的齐王，只好自己动手四处找吃的。不过，就算找到吃的，他也不一定能吃到，因为还有个秦三在那里作威作福。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秦三依然不放松。秦三说了，齐王做国王这么长时间，肯定藏下了金银珠宝，非要让齐王建交出藏宝图，不然就不给他饭吃。
齐王建本来就已经风烛残年，受这等折磨之后，哪里还坚持得住？那年的寒食节，齐王建发了狠劲，一口饭也不吃，秦三有点慌张，要喂他吃点东西，齐王建坚决不接受。
就在那时候，李伯符巡行到那里，齐王建已经奄奄一息。不过齐王看到李伯符的时候，忽然笑得很灿烂，倒是把李伯符吓了一跳。
只见齐王建伸出双手，让李伯符搀扶着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跪倒在那里。然后撮土为炉，插草为香，跪拜在当场，嘴里念道：“今有大秦国官吏李伯符为证，故齐王田建，今戒斋七日，身心洁净，特向上天祷告，在下无罪而死，齐国无罪而亡，皆因大秦嬴政无道。嬴政英武，其锋锐不可当，故恳请上天，让大秦朝二代而亡，以证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李伯符讲完这些，偷偷望了一眼嬴政。就见嬴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鹰鸷一样的双眼望向远方，半天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嬴政才问道：“李伯符，你觉得朕统一天下，是对是错？”
李伯符赶紧回答：“陛下英明神武、以戈止武，解救天下苍生于倒悬；国力之强、疆域之大，亘古未有；四海一统，天下一家，功德之盛，虽尧舜禹汤难望项背！”
嬴政微微一笑：“伯符，你也是条汉子，怎么也跟那些人一样，背起顺口溜来了？哈哈，不过这陈词滥调虽然毫无新意，不过让人听着确实舒服。”他顿了一顿，“可惜，这皇宫以外，无数人都不这么想啊！”
听到这些话，李伯符哪里敢接下去，只是洗耳恭听。
嬴政端起书案上的茶水一饮而尽：“昨夜，我梦见在天帝案前，十几个人诉我若干罪状，要求天帝降罪秦国，要我大秦二代而亡，以赎罪愆。而荒唐的天帝，竟然听信了谣言，点头允许了！”说到这里，嬴政站起身子，挺起胸膛：“哼哼，据我所知，除了齐王建，还有李牧、嫪毐等人，都诅咒过我大秦二代而亡吧！那既然是这样，我何必这要二代？这个皇帝宝座，我永远坐下去不就行了？”
然后是痛快的笑声，在深夜的谷神殿里回荡。
每次经过谷神殿外面这一条甬道，李伯符都犯嘀咕，恨不得自己有双翅膀一下子飞过去，又或者能从皇城侧面的小角门穿过去。
不过李伯符知道，这纯属妄想。角门是有的，但那是留给运送蔬菜到御膳房，又或者清理皇宫各种垃圾的小太监使用的，像他这种有身份的人，只能沿着午门进入。然后顺着侧门，绕过咸阳宫，随着小太监的引导觐见皇帝——这时候，始皇帝一定是在谷神殿，而谷神殿门外这一段路，太阴森或者脂粉气太浓了，让人心惊胆战。而那个引导的小太监，不允许跨过咸阳宫，所以这段阴森的路，只能他一个人去走。
皇城内外，不论大小建筑都有个名称。那些宫殿就不用说了，就是小的地方，也写得清清楚楚，例如浣衣间、库房、御膳房等等，让人一看就知道房间的用途。
唯独谷神殿外，好大一片房屋都没有名字，就这么曲曲折折、歪歪扭扭。巷道两边房屋的屋檐，一起向中间延伸，那些宽阔的地方还能让人松口气，要是狭窄的地方，就只剩下一线天光，甚至完全遮蔽起来，人就觉得很压抑。白天走在这里还好一些，要是晚上经过这里，不自觉就汗毛乍立。加上这儿灯火稀疏，里面经常有女人发出神经质般的，压在嗓子眼里面的笑声，让人毛骨悚然。
这片房屋里面住的是六国的宫女。大秦征服六国之后，王宫里面的女人成了战利品，娘娘、妃子都有个比较体面的去处，进入了魏宫、韩宫，一部分宫女随着主子进入宫殿伺候主子，但大部分年轻女子被安排到了这里。
这些平日里就是练习歌舞，偶尔有机会给皇帝、大臣表演，但大部分世纪都闲得发慌。李伯符对此很不明白，始皇帝不是那么贪恋声色犬马的人，这几年更是很少接近女色，为什么还要留这么多女子在宫中，难道仅仅是为了讲排场？皇帝可一向不喜欢养闲人，尤其不喜欢看到大批闲人。
不过在李伯符看来，这些女子过得并不快活。几个人挤在鸽子笼大小的房间里，生活非常不方便了。另外，长时间的局促生活，让这些女子羞耻心大减。天热的时候，这儿经常房门洞开，能看到里面的通铺上，女人挨着女人，就这么衣衫不整地躺在那里。李伯符每次都得快速通过，以免自己受不得诱惑。而当房门关闭，巷子又变得幽暗模糊，仿佛自己被裹进了黑洞中，让人心底发怵。
进入谷神殿的时候，已经是子夜时分，皇帝还在那里聚精会神批阅奏章，不时停下笔来思索一下。
旁边伺候的小太监看见李伯符，对他摆摆手，李伯符便自己站在旁边。
等到嬴政再一次抬起头，站起身子伸个懒腰，李伯符赶紧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身子。嬴政看到了他，对他招招手，让李伯符坐在自己跟前的绣墩上。
嬴政其实非常喜欢跟身边的人拉家常，聊聊一日三餐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家里有亲戚几何，平常有哪些好玩好笑的事情等等。
如果仅仅看谷神殿里面的表现，谁也想不到，这个如此八卦的人，就是咸阳宫里面，高高龙椅上那个戴着冕旒冠，杀伐果断、宰割天下的君王。
大多数人面对嬴政的随和都放不开。笑话，那是谁？是并吞六国的皇帝，是动辄让千万人丧生的巨兽。可李伯符胆子大，或者叫憨大胆，经常跟皇帝陛下胡咧咧。因为这个原因，嬴政特别喜欢他，时间长了，嬴政身边似乎就剩下了李伯符一个人。那些称孤道寡的人，其实有时候寂寞得吓人。
嬴政一摆手，小太监退身出去。嬴政问道：“我记得当年齐国被灭，齐王建饿死于松柏之间，应该是你在他身边吧！”
李伯符赶紧回答：“是，陛下！”
“他好歹也是一国之君，你当时为什么没有给他点吃的呢？”
李伯符心想，这种事你心里明镜似的，何必再来问我？但嘴上却不敢这么说，恭敬认真说道：“他出言不逊，又是个无能之辈，咱们大秦帝国不养废物！”
嬴政“哦”，一声：“他怎么出言不逊啦？”
李伯符赶紧离开绣墩跪下磕头：“臣，不敢说！”
嬴政不悦道：“又不是朝堂之上，男子汉大丈夫，何故动不动就磕头？何况那些话是齐王建说的，跟你有什么干系？你谢的哪门子的罪！我大秦男儿，若没有钢铁脊梁，怎能称雄于天下！”
李伯符听到这儿，赶紧站起身来，说起了当时的情况。
秦军兵临城下之后，齐国举国投降。按照齐国宰相后胜的说法，齐王保存齐国有功，小则封侯，大则称王。在那时候齐王其实也没有什么其他的选择了，于是，真心也好，假意也好，将秦将王贲迎接进临淄城。结果，那个卖国的后胜很快就被王贲找借口杀掉了，当初秦国贿赂他的珍宝，重新回到了秦国王宫。而齐王建则被“送”往了自己的封地。
目睹自己的舅舅被杀，路上又有好多齐人当面辱骂他。齐王建变得激愤起来。在去封地的路上，他破口大骂秦人不讲信义。秦兵向来如狼似虎，何况是对付一个阶下囚，那是更加毫不怜惜。
开始几次，齐王建还硬气，可这些**有的是折磨人的办法，平常养尊处优的齐王，哪见过这等阵仗，几个回合下来，就任由秦兵摆布了。
押解队伍当中，有个叫秦三的，不但狠毒而且贪财，经常压榨齐王建。其他人也跟着使坏，一块儿搜刮齐王建的财物——众秦兵万里征战，终于获得胜利，有些小动作，做官长的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开始的时候，秦三他们还能弄出些东西来。再到后来，连齐王建的衣物都被他们扒下来卖钱了，往日高高在上的齐王，到达封地的时候，就光着身子穿一件蓑衣。
始皇帝赐给齐王的封地叫做“共”，在太行山里面。虽说是有方圆五百里那么大，其实全都是大山，整个封地连块安放磨盘的平地都没处，更不用说种粮食的农田了。没有农田，果树也长不起来，就没有多少农家，没有农家齐王建就没有收入来源，一日三餐只能自己想办法。
开始的时候，齐王的宫女、侍卫还帮着齐王搜罗些野菜、山果。可是时间长了，那些宫女、侍卫就全跑光了。可怜一辈子锦衣玉食的齐王，只好自己动手四处找吃的。不过，就算找到吃的，他也不一定能吃到，因为还有个秦三在那里作威作福。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秦三依然不放松。秦三说了，齐王做国王这么长时间，肯定藏下了金银珠宝，非要让齐王建交出藏宝图，不然就不给他饭吃。
齐王建本来就已经风烛残年，受这等折磨之后，哪里还坚持得住？那年的寒食节，齐王建发了狠劲，一口饭也不吃，秦三有点慌张，要喂他吃点东西，齐王建坚决不接受。
就在那时候，李伯符巡行到那里，齐王建已经奄奄一息。不过齐王看到李伯符的时候，忽然笑得很灿烂，倒是把李伯符吓了一跳。
只见齐王建伸出双手，让李伯符搀扶着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跪倒在那里。然后撮土为炉，插草为香，跪拜在当场，嘴里念道：“今有大秦国官吏李伯符为证，故齐王田建，今戒斋七日，身心洁净，特向上天祷告，在下无罪而死，齐国无罪而亡，皆因大秦嬴政无道。嬴政英武，其锋锐不可当，故恳请上天，让大秦朝二代而亡，以证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李伯符讲完这些，偷偷望了一眼嬴政。就见嬴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鹰鸷一样的双眼望向远方，半天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嬴政才问道：“李伯符，你觉得朕统一天下，是对是错？”
李伯符赶紧回答：“陛下英明神武、以戈止武，解救天下苍生于倒悬；国力之强、疆域之大，亘古未有；四海一统，天下一家，功德之盛，虽尧舜禹汤难望项背！”
嬴政微微一笑：“伯符，你也是条汉子，怎么也跟那些人一样，背起顺口溜来了？哈哈，不过这陈词滥调虽然毫无新意，不过让人听着确实舒服。”他顿了一顿，“可惜，这皇宫以外，无数人都不这么想啊！”
听到这些话，李伯符哪里敢接下去，只是洗耳恭听。
嬴政端起书案上的茶水一饮而尽：“昨夜，我梦见在天帝案前，十几个人诉我若干罪状，要求天帝降罪秦国，要我大秦二代而亡，以赎罪愆。而荒唐的天帝，竟然听信了谣言，点头允许了！”说到这里，嬴政站起身子，挺起胸膛：“哼哼，据我所知，除了齐王建，还有李牧、嫪毐等人，都诅咒过我大秦二代而亡吧！那既然是这样，我何必这要二代？这个皇帝宝座，我永远坐下去不就行了？”
然后是痛快的笑声，在深夜的谷神殿里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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