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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藏在你内心的恐惧是什么?

    死亡与棺材

    爷爷奶奶还健在的时候,便已着手准备自己的棺材。硕大的红松树干被木匠从中剖开,锯锯裁裁,大约半个月的时间,就做成两具未上漆的棺材。其中较为清晰的记忆,只是黑黑的黑线墨斗,还有卷曲的刨花。

    八九岁的年纪,我已经知道人是会死的,对于死亡意味着什么,至今也未能明白。如果用纯粹唯物论的观点,死亡只是一种物质的转换,人的躯体将会变成另外一种物质与能量,是一种必然。说不定你的身体里,会有组成孔子或者亚里士多德骨头里的钙。这种理解,会让你将死亡看得很轻,而忽略了生命存在的意义与痕迹,人死后要用棺材装起来埋葬也就变得毫无意义,也显得多余。那时的我当然想不到那么远,但确实也朝了这个方向发展。

    当黑色的漆涂在松木上的时候,那两具棺材就显出了它们应该具有的恐怖了,仿佛要吃人一般,让人畏得不敢靠近。

    棺材已经做成,但没到它们派上用场的时候。我们那边的道士用了两个大碗,盛了两碗米,在其中各放了一个鸡蛋,搁在了漆黑的棺材里,说棺材里面是不能空了的。

    装有一碗米,一个鸡蛋的棺材被放在了我家木制方子的第二层,旁边是我们姐弟睡觉的地方,中间是一层用肥料的袋子做成的屏风一样的墙,而屏风开口的地方,便是我房间的入口。肥料袋被瓦空里吹来的风扬起,飘飘浮浮,隐约能看到黑色的棺材。于是我在上楼睡觉的时候,尽量避免将手电的光照到屏风的另一面,而且几乎用跑的速度通过房间的入口与屏风入口交界处。我的二姐,如果没人陪同的时候,会全程从楼梯口跑到她自己的床上。

    由于棺材并没有封严实,留了很大的缝,便会有鸟儿从房子山墙的空隙中飞进来,啄棺材里的米粒吃。而我则将里面的鸡蛋用手指弹破了。在我弹的瞬间,鸡蛋如鞭炮一般炸了开来,不止弄疼了我的手,还将一堆带着臭味的黄色液体溅满了我的手掌。

    木质的瓦房漏雨了,一滴滴雨水剥去了棺材上的黑色大漆,露出黄黄的底色。奶奶得了病,卧床一年半,全是母亲伺候三餐和起卧。奶奶去世那天,我读五年级的课程,是个晴朗的午后,我坐在教室里,不知怎么会瞥到母亲焦急的身影,踏过教室门口那几层台阶。心里一紧,猜到奶奶可能没在了,毕竟,那几日她已经咽不下东西了,只想着吃一种用米芽熬成的蜂蜜状的糖。

    我第一次见到奶奶的遗容,是在还未入殓之前,一身寿衣,手握腹前,躺在重新被上过漆的棺材盖上。头顶前方和脚后各有一盏油灯。奶奶的脸白得可怕,其上所有的痣与斑点都消失了,惨白得如同瓷器的釉。我看不全奶奶的脸,她被一张黄色的钱纸盖住了额头与眼睛。灵堂里静得可怕,黄昏的时辰被几盏灰暗的灯衬得如同黑夜。这一切带给我的,并非是悲伤,而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我强忍了心中的恐惧照母亲的吩咐给奶奶上了香,迅速和同来敬香的唐弟退出了灵堂。

    当静下来看了父母和叔叔婶婶们的表情,我知道我该悲伤了。但只默默流泪,没有放声大哭。

    死生亦大也,这生,是带来痕迹,而死,是消灭痕迹。奶奶存在的痕迹,便随她的死亡而消散了。

    孝子哭灵堂那天,是见奶奶遗容的最后一次,因为此后棺材就会严严地合上,深深地埋入土里。可悲的是,道士不让属猴的人在场,棺材盖被钉死的场景,我也只是听哥哥姐姐们讲过。接送亲友的时候,或是为了表现,或是终于知道死亡是一种种惨痛的失去吧,那一晚我大哭了一场,歇斯底里。

    道士有规定,出殡时不可以放鞭炮,奶奶便静静地出殡了。而下葬时,道士又说属猴的人回避。我便跑到一个远远的角落,将几天来未敢放的一个大鞭炮点燃,响声震彻了埋葬奶奶的山谷。

    而我的爷爷,在我读高二时也去世了,最后一面甚至遗容,我都未及得见,这于我来说是更可悲的了。当我被熏陶得认为人死必以棺材终土后,那棺材封藏死亡,将一切痕迹终结的瞬间,我竟不得见,只能在心里默默诉说着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