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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思欺吾落栖山,倾念望伊惜霜露

    门内是一个四面围上的大园子,迎面便是一座两层高的楼阁,想是青衣坊的会客之处,四面围墙各开有数个圆形拱门通往别处,院子地上是郁郁葱葱的草坪,上面栽满了绿树鲜花,虽已入冬却丝毫无颓败之势,端的是鸟语花香。那老妪与沈欺霜交头接耳了一番,领着众人沿着草坪上的鹅卵石小径穿过西首的一处拱门。穿过拱门,又走了一段曲折的青石小道,沿途假山林立花卉成群,花香扑鼻春意盎然,卢逸尘兀自啧啧称奇。

    如此约莫半刻,众人来到了一片开阔的庭院,此处竟有一汪小湖,湖面宽有数丈,湖水清澈见底,里面似有锦鲤游来游去,院子甚是宽广,不仅花草树木茂盛,且假山奇石应有尽有。湖面上架着一座青石拱桥,湖对岸不时传来剑刃碰撞之声和女子的娇笑声,卢逸尘定睛一看,却是几个少女正在练剑。

    沈欺霜转过身对二人道:“刚才王婆和我说师父吃过午饭便带着小七去后山采药了,现下还未回家。几个妹妹这当正在花园里练功,是以先带逸尘来见见咱们几个姊妹,认个脸熟。”柳问风笑斥道:“啊哟,老夫千里迢迢赶来主人家却不在,这是什么待客之道。”沈欺霜知他开玩笑,嗔道:“自打两月前知晓柳老爷子要来,咱们青衣坊上下早就准备齐活,每天派人在西湖旁守候,不敢擅离半步。谁曾想老爷子不知被什么迷住了,咱们苦苦等了大半月左右都不见踪影。现下倒怪起咱们了。”柳问风哈哈大笑道:“先前有些急事儿耽搁了,晚些时候再向你师父赔罪。”沈欺霜莞尔道:“那便请柳大爷在这稍候,我带着逸尘先打个照面儿去罢。”

    说着她拉过卢逸尘,轻飘飘地牵着他悄悄地走上青石桥,到得桥中央,却示意他俯下,教他先偷偷瞧瞧自己师妹们比剑。只见对岸两个少女分站东西两侧,各自手持长剑对立,东首的少女身形瘦削着靛蓝色长裙,长发束成一束披在身后,长着一张瓜子脸,容貌生的甚是清秀端庄,她右手将剑背在身后,一双秀眉上挑杏眼微眯,神态颇为严肃庄重,西首的少女个子比她稍小,洁白的额头上留着整齐的刘海,一头秀发尚只长到肩膀处,明眸皓齿,煞是娇俏可爱,看上去年纪较东首的女子小一些,倒似与卢逸尘差不多,她穿着青绿色的短衫长裤,此时正轻轻抚着白玉般的右臂,小嘴微翘颇有楚楚之意。

    一旁假山上坐着一个脸圆圆的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身边搁着长剑,虽然稚气未脱,但鼻梁高挺眼睛深邃,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只见她左手捧着一包瓜子,正看着东首的少女,嘴里却不停地咳着瓜子,模样甚是悠闲可爱,假山下趴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可爱姑娘,她双手撑着下巴卧在草地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甚是关切地看向西首的那个少女。两个小姑娘都穿着淡黄色的衣衫,显是在观摩自己两位师姐比剑。在场四位少女甚是专注,是以谁都没注意到二人在青石桥上看着自己。

    只见东首的少女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四妹,你这可不成,咱们这一招“轻舞罗袖”乃是以守为攻的奇妙招数,原是要靠手腕儿发力回撩,讲究的是轻盈灵巧出奇制胜,教敌人自以为自己快要得手时被咱们出其不意地回剑直削他手指头。你使这一招却用上手臂的力量,如此一来不仅回撩速度、力道都有削弱,而且动作太过显著,和人交手时别人一眼便能看出你的破绽在手肘。”

    她说着便学着西首四妹适才的样子使出这一招。卢逸尘在旁边摇摇头,果然如东首少女所言,如此这般这一招不仅威力大减,而且一眼便能看出破绽就在手肘。

    那少女接着道:“咱们青衣坊的功夫讲究轻盈灵巧,下盘功夫尤为重要,你适才这一招之所以没有使对,也是因为你的身形方位没有站对,使出这一招时脚步该当后撤,是以为诱敌,嗯,你这当做的倒是不错。但身子须得向左斜对着对方,这般手便与身体在一条线上,手腕方能抖出像样的招式,你若是大剌剌的面对着对方,这招可就使不出来啦。”

    卢逸尘见那少女淳淳教导说的甚是有理,暗自点头心道:“这位姊姊好生厉害,这一招的精髓可被她说的透彻至极,只是若碰上剑法精准之人,只消刺她的持剑之手,便可破得此招啦。”他所修习的道剑原本就是料敌破绽、制人先机的奇妙神功,是以只需听那少女一番讲解便能立时理解其招式的精要,并且还能立时瞧出这一招的破绽。

    那少女顿了顿,接着道:“这招精髓在于以守为攻,和武当派的揽雀尾颇为相似,遇上有经验的高手,他们此时便会化劈为刺,攻你执剑手。”说着教西首少女执剑刺自己的手,只见这位师姊左足往地上一点,身子轻轻向右侧移三寸,便躲开了这一刺,她手上功夫却不停歇,身子右移之时长剑依旧回撩荡开这一刺,同时右脚径踢少女手腕上的神门穴,若非在将将直踢到之际便立即撤回这一脚,西首少女的长剑定然已被她踢飞。这一套招式当真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且认穴之准着实令旁人暗赞。

    待师妹站定,她微笑道:“这时候咱们便可用这套剑法里的清风拂水去破解啦。天下武学都各自有各自的长处,咱们师父所创的功夫之所以为天下武人敬仰,就在于每一套功夫记载的招式不仅可以互相弥补各自短处,更可让彼此的长处更甚,是以你们练功时候要多思索招式之间的联系,取长补短。”众少女先前练功时全然未曾仔细思索师父所教武功的精义,如今师姐这般触类旁通的说教甚是鞭辟入里,各人听了均豁然开朗在心里暗自称是。

    一旁卢逸尘却是皱着眉头,心道:“倘若这般,我便长剑回撤胸前,剑尖指着她右脚的方位,她这一撩不仅落了空,跟着这一踢也踢不出来。她这一路剑法虽然凌厉轻盈,但总是侧着身子后背却没有防卫,我趁她还未站稳绕她背面,直接便可拿住她的大椎穴。”

    这位东首少女虽然年纪并非最长,但她天赋奇高,鱼青衣常道虽然现下她的武功尚不及二位师姊,但只要假以时日,今后定会冠绝门派。其实这位少女这几招的演化已经深得师门真传,尤其是她年纪尚幼便能领会师父所传武功的精要,着实是不简单。卢逸尘本就是天资罕见的练武奇才,加上自小便有柳问风这当世数一数二高手以造化门千年积累悉心教导十余年,现下他的见识和功力已臻江湖一流高手境地,是以旁人觉得神妙无比的招式在他看来也是稀松平常。

    东首少女见师妹们都已明白自己的意思,便收回长剑走到师妹身前,一面握住她的手臂不住轻揉,一面柔声道:“四妹,师姊不小心弄痛你啦。我给你揉揉。”

    四妹扁着嘴嗔道:“三姊你下手也忒狠了点,我手肘到现在还红着呢。”说罢把头靠在姐姐肩上。这时坐在假山上的小姑娘跳将下来走到她四师姐身前,扬起手道:“四姊吃些瓜子吧,我都帮你把壳给剥好啦。”西首的姑娘见她小手里铺满了剥好的瓜子仁,笑了一下捏了捏她的小脸道:“还是小五好。”说罢便接过瓜子悠哉游哉地吃了起来。趴在草坪上的小姑娘应当便是青衣坊的六弟子了,她见有瓜子吃忙从草地上爬起来问姊姊们讨要,众女瞬时闹作一团。卢逸尘见同门姐妹之间关系如此亲密,心下很是羡慕。他这一派素来单传,他从未享受道同门之间的关爱。

    这时沈欺霜在他耳边轻轻说声:“咱们走罢。别教你师父等急了。”便拉着卢逸尘走了过去,对自己的妹妹们说道:“可还有瓜子留给你们二姊呀?”

    众女一听二姊回来了,忙急急站好。只见二姊身边还站着一位白净的少年,那六妹年幼,不知他是何人,便问道:“二姊,这位小哥是谁呀?”沈欺霜掩嘴笑了笑,道:“小六你瓜子吃糊涂了罢,柳爷爷要带他的徒儿来咱们这盘桓一阵子,你忘了么?这自然便是他啦。”卢逸尘慌不迭的一束腰带,往前迈开一步,昂首挺胸道:“在下造化门卢逸尘,见过青衣坊各位姊妹。”这几个少女虽然样貌不同,却都是明眸皓齿、肤白胜雪。

    卢逸尘虽然先前经沈欺霜的宽慰,已不似之前那般局促无措,但一时见到对方人这么多,内心还是有些惶恐。于是他决定先声夺人,气势上不要弱于对方,否则这些少女万一合起伙来像先前沈欺霜那般逗弄他,他便欲跳西湖都无门了。

    青衣众女见卢逸尘年纪不大,举手投足却是老神在在的样子,一张尚显稚幼的脸上却要硬装出大人的神色,更是显得分外滑稽。不由彼此相视,想笑却又不敢笑出声,各自强忍笑意。

    卢逸尘见众女没有反应,心里暗喜道:“想是他们见我气势十足,一时被我的威势震慑。是了,师父曾说过武道之上策乃以势压人,诚不欺我。”于是决定趁胜追击,双手叉腰模仿书中记载的大侠一般,暗自提了一口真气,朗声道:“不知众位姊妹们可好啊!”话音刚落,忽地身边传来一声“噗嗤”的笑声,原来是沈欺霜忍不住笑了出来。众女见师姊兀自在笑,再也坚持不住,一齐轰天价地笑了出来。

    卢逸尘大窘,脸瞬间红了起来,哀怨地看向第一个笑出声的沈欺霜。沈欺霜心思细腻,忙止住笑声,喝住自己的妹妹们,又柔声对他说:“逸尘不必拘束,这几个便是我的妹妹们,我来与你一个个介绍罢。”她指向适才练剑的蓝衣少女道:“这是我三师妹周望珊。她呀最喜欢研究武功了,就是话儿可不多,老是板着一张脸,现下师妹们的功夫大多是她教的,几个妹妹都怕她。她比我小一岁,今年该当大你两岁。”她生怕卢逸尘尴尬,是以介绍自己师妹的时候也顺带把每个人的特点说来,好教卢逸尘宽心。

    周望珊性格清冷,平素只顾研习武功,对外人向来不喜言语,只有偶尔在自己师父姊妹面前才会多说几句,因为她武功既高又不苟言笑,是以几位师妹内心对她敬畏之情甚至超过了两位师姊。方才众女哄堂大笑,她虽然内心觉得卢逸尘滑稽的紧,但碍于情面是以也只是浅浅一笑,转瞬又如毫无表情一般。听到师姊说起自己,双手抱拳向卢逸尘微微一颔首,却也不言语。卢逸尘方才见她没有嘲笑自己,早前又瞧见过她指导师妹武艺颇为老道,心里又是感激又是钦佩,当即作揖有意奉承道:“见过三姊,方才见三姊武功高强又颇通武道之精髓,我很是佩服。”周望珊并不答话,只是略略点了点头,便转了过去。

    沈欺霜见三妹对卢逸尘不假言笑,心下更是担忧。她岂知卢逸尘怕的便是二八少女的伶牙俐齿,倘若这些少女都如三姊一般冷冰冰不言语,他可就当真阿弥陀佛了。又指着那位身着绿衫的明艳少女道:“这是我四师妹赵落思,几个姊妹里面她画画跳舞弹琴倒是一流,功夫比之望珊嘛,唉。”说罢摇了摇头,赵落思平素不喜武功偏好弹琴舞蹈这些杂艺,见师姊说到自己,俏脸微红,低下了头。

    沈欺霜接着道:“落思你今年也是十三岁了罢?”赵落思点了点头。沈欺霜转向卢逸尘问道:“逸尘兄弟,你是什么季节出生的?”卢逸尘道:“我是三伏天出生的。”沈欺霜掐指算了算,道:“三伏天,是了,落思我记着你是秋天生的罢。逸尘你要叫她四妹妹。”卢逸尘忙道:“四妹好。”赵落思天性淳朴外向,朝他甜甜一笑道:“逸尘哥好,下次逸尘哥替我和三姐比试比试罢,别教她老欺负我一人。”卢逸尘见她热情开朗,心里顿生好感,暗道:“这个妹妹好温柔啊。”当即拍拍胸脯道:“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了。”赵落思当即莞尔一笑,兀自抚弄着自己的发梢儿。

    沈欺霜见卢逸尘不再怯场,心下暗自叫好:“造化传人果然非同一般,学什么都快。”便把赵落思身边那个之前吃瓜子的小姑娘拉过来道:“逸尘,这是我五师妹林栖梧,这两年开始教她武功啦,她今年十二岁啦,也是你妹妹。”林栖梧生性腼腆,大眼睛盯着卢逸尘道:“卢哥哥好。”卢逸尘也抱拳道:“五妹好,下回我给你从松江带糕团来吃。”林栖梧年纪尚小有些怯生,一听这位哥哥要给自己带吃的不禁拍手叫好。

    沈欺霜又把另一位黄衫小姑娘拉了过来,道:“这是我六师妹程倾露,上个月也刚满十二岁啦。”卢逸尘又是一抱拳道:“六妹好。”程倾露较颜知吾虽年纪小几个月,但却甚是开朗俏皮,她也学着卢逸尘扮做大人的样子抱了抱拳,娇声道:“卢大哥好,下回记得也给小妹带些糕饼哦。”众人见她天真烂漫,皆忍俊不禁。

    这厢柳问风一面兀自观赏着园林内的假山花草一面和那老妪交谈,心里却暗自为卢逸尘担心。就这般过得约半炷香的功夫,见那边事了,当下暗提一口真气,右足往地上一点,众人和他中间尚且隔着十丈有余,可他轻功了得,须臾间身子一个起落就从对岸跃了过来。看的在场几人皆拍手叫好。见他甫一落地,青衣坊女弟子便欢呼着“柳爷爷”纷纷簇拥而上,有的拉住他的手、有的抱住他的腰,还有的一跃跃到他后背上,样子甚是亲昵。

    柳问风同鱼青衣私交甚笃,早些年他几乎年年都会来探望青衣坊众人,这些女弟子更是自小便熟识自己师父这位本领高强的朋友。只是五年前一别,柳问风竟一去不返,这次再相逢自然心中喜不自胜。

    柳问风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人偶、书籍、玉石等小玩意纷纷递给众女,他笑着摸摸程清露和林栖梧的头顶,高兴道:“小五、小六也长得这般大了,那年我来的时候,你们还是只有六七岁大的孩童。还有三妹,小时候你师父总是和我说你不爱笑,现下也出落成大姑娘了。”沈欺霜笑道:“柳大爷一走五年不见,师妹们自然变化大的紧。”

    柳问风点头问道:“逸尘可都打过照面了?”沈欺霜道:“认识啦,只是大姐现下还未归家,小七还和师父在外采药,晚些时候当与他认识一番。”柳问风点了点头,兀自一脸严肃地对卢逸尘说:“逸尘,为师与青衣婆婆是多年的至交好友,你心里须得把她众位徒儿当作你的亲姊妹去照顾。”

    卢逸尘正色道:“徒儿遵命。”柳问风又正色道:“咱们会在青衣坊盘桓一阵子,你须当如在家一般日日练功不缀,平素里要多向青衣坊的姊妹们虚心讨教,不可无礼。”卢逸尘赶忙作揖道:“弟子知晓。”

    赵落思许久未见柳问风心下甚是想念,她摇着柳问风的手嗔道:“柳爷爷,咱们进屋说话罢,落思有好多问题要向您请教。”沈欺霜也劝道:“是了是了,咱们先进还剑阁喝碗茶,不消片刻师父他们就回来了,师父见到您定是高兴的紧。”柳问风笑着点了点头,于是众人围着柳问风一路簇拥出了花园。

    青衣坊正院内,一座楼阁耸立正中,大门上横着一幅牌匾,上面写着“还剑阁”,与门口左右二联的题字一般,出自同一人之手。

    众人进入还剑阁,此屋层高三丈,占地颇巨,纵使众人一涌而至也依然显得甚是宽敞,屋内北首摆着一副长丈许的屏风,屏风后的墙上开有小门,似乎里面尚有居室。屏风前摆着两把黄花梨木的太师椅,当间儿则是一张小圆桌,想是主人会客所用。左右两侧则是两根铜雀灯台,虽尚未入夜,屋内的灯具已然点亮。堂屋诸多家具,中央两侧各有数把扶椅依次摆开直通门口,两两之间都置有圆桌,上面摆着三个精致小碟,装满了各色瓜果点心,堂屋四面墙上挂着诸多画卷,卢逸尘不识丹青也觉得别为雅致。

    众女将四面窗户打开,又点燃了屋角的香炉,清风徐来将窗外阵阵花香送入,混合着香炉的香气,让人不自觉地感到心旷神怡精神为之一振。这屋内所布陈设无一不精致豪华,直教卢逸尘暗赞青衣坊的排场。

    柳问风坐在北首的太师椅上,少女们轮番价地奉上茶水点心,卢逸尘自己便挑了一把扶椅坐下,见柳问风在众少女中左右逢源喜笑颜开,当真心里佩服的紧,暗暗地向师父投去钦佩的眼光。

    赵落思见卢逸尘独个儿兀自在一旁,沏了一碗茶又从圆桌上挑了几种颜色的糕饼,端上前来招呼他用些茶点。

    卢逸尘这两日风餐露宿,腹中甚是饥饿,只见碟中糕点模样精美、色泽诱人,端到面前一闻却是甜香沁人。他见师父正与周望珊交谈甚欢,也顾不得去征询师父,兀自抓了一块鹅黄色的方形糕饼放入口中,只觉糕饼不仅清香甜美,而且软糯细腻、入口即化,比起他寻常吃的点心要可口数百倍。

    他又兀自吃了几块,只觉得人生中从未尝过如此美味。赵落思见他一口气吃了七八个点心,抿嘴一笑,道:“逸尘哥你喝口茶,咱们这糕饼配着龙井,滋味更是了不得。”卢逸尘听罢忙点头称是,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只觉腹中一股暖意升起,茶香与糕饼甜味在口中一经中和,糕饼原本的甜腻之感顿时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绵延不断的清香甘甜,当真如那初晨露水一般沁人心脾。

    卢逸尘大赞道:“妙极妙极,我从未吃过如此可口的点心。”赵落思便又给他挑了几块,他也不客气风卷残云般地吃进肚子里。这厢沈欺霜见状,便道:“四妹你可别教逸尘兄弟吃得太饱,一会晚饭吃不下去可就糟糕。”

    卢逸尘忙挥手道:“不打紧不打紧,我饭量大得很,在家时,吃多少点心都不误我一顿吃三大碗饭。”他嘴里塞满了糕饼,这话说的含糊不清甚是滑稽,众女相顾莞尔。沈欺霜笑道:“这可奇了,听你这般说,你倒似有两个胃,一个装点心,一个装饭菜罢。”

    卢逸尘咽下口中这块糕饼摇摇头,道:“姊姊这般说是也不是。在下其实有三个胃。”沈欺霜奇道:“哦?此话倒怎么说。”卢逸尘正色道:“我这两个胃便如姊姊所说,一个装饭菜,一个装点心瓜果,我本来是大嘴吃四方,何等快活。但偏生师命难违,我只好勤修苦练多长出一个胃专门用来装吞下去的话的。”

    他说俏皮话时模样端得一本正经,沈欺霜见他老神在在,不禁抚掌大笑。众女不明为何师姊忽地这般。待沈欺霜略略和他们解释了一番先前船上逗弄卢逸尘的经过后,众女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一时间堂屋内莺歌燕语好不热闹,均觉卢逸尘憨直好玩。

    卢逸尘本就天性诙谐顽皮,只是因为生平从未与女子打过交道,是以之前丑态百出。现下他见青衣坊众女待他甚是亲切,心下畏惧之意已然大减。此刻见众女被自己逗乐,他心里甚是得意,暗道:“原来女子皆喜欢听诙谐俏皮之言,这可好办了。”

    他本是天剑叁式传人,天剑叁式中的道剑更是破尽天下万剑的破敌神技,他此刻已逐渐摸清与女子相处的破解之道,当下运转道剑之术,连珠炮般的说了几个乡下的俏皮话,青衣众女自幼生在杭州这般繁华都城,岂听过这些乡土滑稽之语,加上他偏偏昂首挺胸、双手叉腰,脸上摆出一副正气凛然的神态,这般反差之感使得俚语笑话威力放大了十倍有余。不一会众人皆被他逗得人仰马翻、偷偷抹泪。

    柳问风初时还担心自己徒弟过于拘谨无法与众人融洽相处,现下看来自己算是多虑了。但是卢逸尘越说越离谱,从村东头黄狗花猫打架说到了隔壁寡妇家半夜声响的故事,当即眉头一皱喝道:“逸尘莫要胡说!”

    卢逸尘吐了吐舌头道:“是,师父。徒儿这就把话咽下去。”说着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只是他故意扮作表情狰狞吞咽困难的样子,完了还不忘拍了拍肚子道:“这下可糟糕啦。”林栖梧不解道:“咦,怎地糟糕了。”卢逸尘挠了挠脑袋,道:“适才给师父吓了一跳,错把笑话吞到装饭的胃里了,现下可吃不下饭啦。”此话一出,又是逗得众女娇笑一片。

    柳问风见自己的徒儿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现下这般插科打诨,保不齐没多久便要把他们平素里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当笑话说出来,那时候教他的老脸往哪放。他兀自摇了摇头,心道:“逸尘这般浪荡可也不成,现下人多当面呵斥他可大为不妥,需得晚些时候好好与他说说罢。”

    沈欺霜心思何等细腻,她见柳问风面色不佳便将他的心思猜出了八九分,当下一拍脑袋高声道:“啊哟,瞧我这脑子。逸尘这是第一次来家里,该当领他好好逛逛。咱们家虽比不上苏州园林那般精致,也是师父花了大心思请巧匠一通布置,在这江南也算得上鼎鼎有名的庄园。咱们姊妹几个光顾着高兴了,倒教把这事儿给忘了。”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端得是八面玲珑、滴水不漏,众人听罢皆觉有理。于是她拉起卢逸尘,道:“小弟,你第一次来咱家,家里好多好玩儿的事物你还瞧见,姊姊带你去花园瞧瞧罢。”卢逸尘说了半天话直说的真气不济、口干舌燥,听沈欺霜这么一说,当即拍手叫好。

    二人走出还剑阁,沈欺霜带着卢逸尘挑了左边一扇门穿将过去,青衣坊的庄园地处西湖北岸的半岛之上,背面是郁郁葱葱的山林,三面环湖,庄园占地甚大,内有多个园林、庭院、楼宇组成,沈欺霜一边给他指着各处的景观细细介绍。

    青衣坊乃鱼青衣耗五年心血方才建造而成,整个庄园不仅建造的奢华精致,因为门下弟子皆为女流,鱼青衣为防止登徒子擅闯庄园,内院里的道路、花木的摆设都暗含了上乘的武学阵法方位,是以越是行到深处道路越是迂回复杂,一不留神便会迷失方向困在阵中。

    沈欺霜便将各个庭院所蕴含的阵法以及破解之道尽数解释给卢逸尘听。卢逸尘自幼习武,造化门的功夫本就对武道阵法颇有研究,当真便如老饕见到珍馐般大感兴趣,只觉得庄园中每一处的布置都暗和了天道、地势、人和三态,远远望去教人觉得与普通园林并无不同,实则内里含有千般变化,无形间便可困敌于阵中,真称得上大道至简的天人之作,心下对鱼青衣的敬重又是多了一重。沈欺霜见他对五行阵法颇为了解,心下甚喜,二人相谈甚欢。

    走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沈欺霜给他一一指出众师姊妹所住的楼宇,卢逸尘这才发现原来青衣坊七个弟子每人都有自己的一栋两层雕栏小楼,这些小楼就坐落在现下这个园子之中,彼此遥相可见,每一栋皆是造型各异、精美瑰丽的杰作,园内花木茂密,周遭甚是清新怡人。他暗自赞叹青衣坊家底浑厚,转念又想到自己在松江的小土屋,不禁一阵心酸。

    他忽觉掌心所处滑腻至极,原来左手被沈欺霜忽地握住。只听沈欺霜道:“逸尘兄弟,适才姊姊教你出来其实有两个原因。一确是希望领你来瞧瞧咱们家中的布置。这二来呢……”卢逸尘心头一惊,瞪大眼睛瞧着沈欺霜。只见沈欺霜缓缓道:“姊姊是觉着你师父心里有些不快,是以将你支开。”

    卢逸尘大惊,道:“怎地师父会心中不快,可是我做错何事?”沈欺霜摇摇头道:“具体何故姊姊现下也不确定,若要我猜,怕是因为你说的那些笑话儿让他老人家觉得不妥罢。”

    卢逸尘眉毛紧皱,思索片刻,一拍脑袋道:“我原道师父本意是希望我能与众姊妹熟识,是以才如此这般。一些话脱口而出,未曾想过是否合适。是以师父觉着我说话粗俗有伤大雅了。”

    沈欺霜点点头道:“我觉着你算是猜对了一半儿。柳大爷虽然对咱们众姊妹好生宠爱,但我曾听师父说过,他是世上少有的正直君子,那些粗鄙之语咱们姊妹几个听着自然觉得好玩,可在他听来,恐怕有些不太合适。”

    卢逸尘暗自称是,道:“如此那我便不说这些笑话了罢。”但又隐隐担忧,此前与青衣坊众女相处甚欢,完全是归功于自己的这些俚语笑话,若今后不能再说,但教他如何与之相处呢。

    沈欺霜似乎看出了他的隐忧,接着道:“姊姊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卢逸尘忙抱拳道:“盼姊姊示下!”沈欺霜正色道:“我觉着你师父心里真正担忧的并不是你说的那些俏皮之言。我,我觉着,他心里最怕的应当是你小小年纪为了讨人欢心竟会有意投其所好。”卢逸尘虽然聪明却怎地能明白这其中的利害,他疑惑的挠了挠脑袋,道:“逸尘不太明白。”

    沈欺霜拉他坐在一旁路边,微笑道:“逸尘你现下还小,就算一两句话说的不得体,想必大人也都当童言无忌无伤大雅,不打什么紧。”卢逸尘点点头。她接着说:“姊姊瞧你年纪虽小,却已然能观察人心、善辨颜色,这说明你聪明异人,以后别人定欺负不了你,姊姊很为你高兴。但不晓得为什么,你心里却怕别人怕的紧。”

    卢逸尘正值年少血气方刚,岂愿意听别人说自个怕了旁人,刚欲反驳,沈欺霜便打断他道:“我猜你是怕别人瞧不起你、挤兑你、不喜欢你,所以啊,你总是逼着自己做的好,便觉得这样就能教别人满意,教别人对你刮目相看。是也不是。”

    卢逸尘见她一言戳中自己内心所想,本是极为羞愧不忿,但沈欺霜脸色和善、言语温柔,他心中的不快竟立时全然消散,便默默地点了点头,红着脸说:“我……我确实希望大家都喜欢我,和我做朋友。”

    沈欺霜拍手道:“那就是啦!你能识得人心,这本很好。但你若是将这等天赋用在教别人喜欢你、接受你上,这可就不妙啦。”卢逸尘奇道:“为何不妙。”

    沈欺霜耐心道:“我也是这么一说,你瞧瞧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咱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习性和爱好,你便再厉害、再勇敢,又怎地能让所有人都喜欢你呢?就拿我们七个姊妹来说,大姐性格耿直,三妹内向,四妹开朗,五妹天真,六妹善良,你还未见过的小七妹更是又古灵精怪又聪明懂事,咱们从小一块长大尚有诸多不同,你若想和咱们每个人做好朋友,岂不是得依着每个人不停的变换自己罢?”

    卢逸尘似乎明白了一点,他点了点头。沈欺霜道:“咱们再说这世上这么多人,你若是想教每个人都喜欢你,莫不得今儿见一个人便扮作风度翩翩,明儿遇上另一个就装作豪气冲天。这般天天换样,只怕时间久了你便连自己本来是什么样的人儿都忘啦,那可真就糟糕啦。”

    卢逸尘想了想,心道:“二姊说的在理,这样子可得累坏了。”沈欺霜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笑道:“我常听师父说,江湖上有一些人便是这般,看似与每个人相处都挺好,实际上他们心里累的紧,到头来自己个想要什么都弄不清楚,仿佛自己一辈子啊都在听着别人的话,做着别人想做的事儿。我还听说啊,他们中还有一些心思不纯的登徒子,逢人便是油嘴滑舌投其所好,骗得他人的信任再去伤害别人。”

    卢逸尘忙摆手道:“二姊,逸尘万万不敢这般,我只是怕姊妹们嘲笑我、不喜欢我。”沈欺霜拍拍他的手,柔声道:“逸尘你宅心仁厚、性格质朴,咱们怎地会不喜欢你?”卢逸尘支支吾吾道:“可是,我担忧,倘若姊妹们现下觉得我无趣,以后便不会理我、厌恶我。”沈欺霜笑道:“咱们姊妹七个平时也不是各个都有趣,各个都没矛盾。可是无论咱们之间有什么矛盾纠葛,待得过几天,总是又会和好如初,你可知为何?”

    卢逸尘摇了摇头,沈欺霜道:“因为咱们是打不断、拆不散的家人,哪怕当真无趣的紧,既是咱们的家人,咱们无论如何都会敬你、爱你。逸尘你也是咱们的亲兄弟,和咱们七个姊妹一样都是天性纯良之人,我们一起无需顾忌太多,只消做自个儿愿意做的事儿,若不想说话便不说话。现下咱们相处时间虽然甚短,日子久了姊妹们自然会发现你啊,身上其实有很多长处,决计不会不睬你、厌恶你。便如同方才,二姊觉得你对五行阵法了解甚多,心下不仅不觉得你无聊,反而对你好生钦佩。”

    卢逸尘抬起头睁大眼睛,问道:“姊姊此话当真吗?”沈欺霜道:“这个自然啦。二姐要你记住,从今儿起,你和我的六个姊妹一般,就是最亲的一家人,不论你长得是美是丑、有趣还是无趣,便算你有千般不是,我们姊妹几个也会包容你、照顾你、对你不离不弃。”

    这几句话说的句句发自肺腑,情深意切,卢逸尘听了煞是感动,他本就是孤儿,纵使师父对其百般悉心照料,但师门终究并非家门,他每每看到伙伴们到了傍晚各自回家,家中有父母兄弟姊妹相伴,虽然嘴上不说些什么,心底还是会暗暗羡慕。现下沈欺霜一番话,让他顿时觉得自己也如同别人一般了,“我也有家了。”想到这,他不由眼眶微红,抱住沈欺霜泣道:“谢谢姊姊,逸尘心里也把姊妹们当作家人一般敬你们、爱你们。”

    沈欺霜微微一怔,随即便拍了拍他的后背道:“等你长大了,会遇到很多很多人,有人或许会喜欢你,也有人或许不会喜欢你,这再正常不过啦。师父常教导咱们习武之人该当守住本心。有些人与你道不同便不相为谋,你万万不可费力去巴结他。你只消把自个儿的事儿做好,不给旁人添麻烦。真正欣赏你、敬重你的人自然会和你做朋友的,和自己义气相投的人做朋友,那滋味可比硬拗着自己好得很!”

    卢逸尘擦了擦眼泪感激道:“二姊我明白了。谢谢二姊的教诲。”沈欺霜捏了捏他的脸嗔道:“我这个做姊姊本就该教你这个弟弟啦。今天二姊替你在师父面前解了围,下回二姊的师父要找我麻烦了,你可得帮二姊啊。”说罢脸上又露出了顽皮的表情。卢逸尘点点头道:“二姊放心,我定当帮助你。”

    沈欺霜给他擦了擦眼泪,便欲继续前行。忽然她一拍脑袋道:“啊哟,我将给小七新做的衣服落在屋中了。”接着她略含歉意的看向卢逸尘道:“逸尘,姊姊当真愚钝,现下不得不先回一趟屋子里,只能劳烦你在这稍作等待,等我拿回衣服再一道返回去,可好?”是时男女之间所防甚严,若非情势所迫,兄妹之间也是不得随意接近彼此房间的,卢逸尘年纪虽小,可毕竟是男女有别,是以沈欺霜不便带着卢逸尘一同前去她。

    卢逸尘这些道理还是懂的,于是双手抱拳道:“二姊放心,逸尘便在此处等二姊。”沈欺霜笑着道了一声谢,便立即迈着小碎步跑向自己的屋子去了。

    卢逸尘在原处等了一会,见沈欺霜迟迟不归,到底是少年心性耐不住寂寞,心道:“此处路径二姊皆已告诉于我,既然二姊不知何时归来,我索性便在周遭转转,我只要不走远,定不会与二姐失散。”青衣坊本由数个大小不一的园子组成,园子之间或由小径联通,或有石桥搭接,园内道路甚是复杂自不必说,但他天资本就甚高,沈欺霜既已将园林中的各般阵法皆告诉了他,断无迷路之虞。于是卢逸尘便在这园子中逛了起来。

    现下他正处于门派之人歇息之处,不同于别处,此处是青衣坊内最为清幽也最为好看的园子,院子中有一处水潭,水潭宽约十余丈,其上架着一座曲折蜿蜒的木桥连着两边,中央建了一座鹰脚亭,想是平素里众弟子歇息玩耍之地。

    卢逸尘走上桥来到鹰角亭中,看目之所及之处无不是自己平生未见得稀奇之物,不由得心下好生羡慕。他见亭中方正四个石制圆凳,中间摆了一张石桌。兀自坐在上面欣赏美景。园子内奇花异木、假山盆景更是数不胜数,卢逸尘一边走一边好奇的打量着周遭美景,不时啧啧称赞。

    忽地,西面传来了一阵咳嗽声,紧接着园子的后门处便传来钥匙细碎的声音,他知是有人到来,听声音是一个老妪,知道来人并非沈欺霜,便不急着上前。没一会,忽地后门打开,便有二人从外走了进来。他远远望去,有两个人沿着园子西面的小径向园子北边缓缓而行,他看不清楚二人长相,只分辨的出来人是一位女子和一个老妇。由于相隔甚远,是以两人均没注意到卢逸尘便在湖中央的亭子里。卢逸尘见二人没发现自己,悄悄地下了桥,绕到了园子北面旁的一处花丛中,想必此二人必然经过此处。他童心甚强,见来人并不认识,便想上前偷偷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