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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道将近路不同,曾同行寒夜雪中

    不知不觉卢逸尘已在青衣坊待了两个月有余,年后一日,柳问风忽地不辞而别,闹得他莫名其妙,但转眼正月十五将至,节日氛围浓厚,卢逸尘这么个活泼的主自然开心,便也忘了这档子事。

    这日鱼青衣告知众人杭州府将举办庙会以庆元宵佳节,杭州的庙会素来以“新、奇、闹”著称,灯会、烟火、唱戏、杂耍等一应俱全,但因着年连受灾,是以这几年官府均取消了元宵庙会,现下甫又恢复,青衣坊上下皆是为之一振。

    晚饭后,众女便各自返屋梳妆打扮,待得戌时庙会开场再出门。莫言惜年纪尚小,鱼青衣便嘱咐卢逸尘随之一同前往,卢逸尘本就与她关系甚好,正是求之不得。

    卢逸尘见时辰已到,便换上鱼青衣为他缝制的靛青棉长袍,裹上海狸鼠皮围脖,又套上新买的皂靴和裘帽,只觉自己浑身一新,他心下甚喜,昂首阔步的往莫言惜的阁楼走去。还未行至楼下,便已远远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儿站在门口处,正是莫言惜。

    卢逸尘三两步走上前去,只见莫言惜头上梳着两个发髻,披着狐白裘斗篷,此时天上正下着小雪,甚是寒冷,莫言惜将小小的身体裹在斗篷里,煞是可爱。她见卢逸尘赶来,忙向他招手。卢逸尘见她头上、肩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白雪,浑身不住打颤,显是在此等候多时,他心有歉意,轻轻替莫言惜掸去雪花,取下围脖围在她肩上,又将她的兜帽从背后拉起罩在她的小脑袋上,笑着道:“等久了罢,咱们现下便走。”说罢,两小孩儿牵着手兴高采烈地走了出去。

    杭州城的庙会主要集中在闹市之中,青衣坊地处杭州北郊,是以鱼青衣特意为弟子们备了马车,供其往来之用。二人上了马车,车厢内竟备了一个小小的火盆,二人皆庆幸道:“今天可忒冷了,还好有个火盆。”

    马车行了不到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庙会。挑开车帘一望,好家伙,只见横跨东西两个市口的主干大街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人群中不时传来惊叹之声,街道两侧的数条支路虽略狭仄,却也是白昼如日、热闹非凡。二人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场面,直看得眼花缭乱,均不禁喜出望外,立时跳下马车奔将过去。

    莫言惜兀自左顾右盼,这边看看杂耍,那便瞧瞧说书。街上人群穿梭如潮,卢逸尘生恐莫言惜丢了便牢牢地攥住她的小手,他本想着寻到沈欺霜等人一同结伴,但茫茫人海却又哪里寻得到她们,二人便这般走马观花,四处游玩。,卢逸尘本是慷慨之人,现下二人出来游玩,他更是大开荷包,但凡遇上莫言惜多看几眼的小吃点心,均一式一样的给身边这个小妹子备上,不一会莫言惜便已吃了七八样糖果蜜饯。

    二人随着人群涌到了市街口,此处乃是杭州城中心所在,正是八方街市相交之处。只见街口中央搭了一个诺大的平台,上面几个戏子正演着南戏,台下里三层外三层被围的水泄不通,人群中不断传出轰天价的叫好声。莫言惜见此处甚是热闹,心中一阵痒痒,捏了捏卢逸尘的手,示意他前去瞧瞧。

    卢逸尘本对戏曲无甚喜爱,但架不住莫言惜的央求,他见此处人潮汹涌,只得将莫言惜扛在自己肩上,暗自运气内劲便钻进了人堆中。他依着《造化心经》中的步法和道尽天下万剑的心决硬是在人缝中辗转腾挪,他身形极快往往须臾之间便可瞧见空隙迅速抢上,遇上实在无处下脚的境地,便靠着一身蛮力挤了进去,他虽年幼但内力已然不俗,围观的人众皆是平民百姓不会半点武功,哪里抢的过他?莫言惜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脑袋,不至于摔将下来。过得片刻,他便挤到台前。只见台子上几个戏子正在演北宋仁宗时期包龙图的《铡美案》。

    《铡美案》收编于包公案的小说之中,时下甚是流行。卢逸尘自幼便在柳问风的督促下通读万卷,莫言惜年纪虽小亦是好读之人,二人自然早已对这个故事烂熟于胸,但若要论梨园戏曲,二人此遭可是头次见着。

    卢逸尘起先打算瞧个片刻便待离去,但台上的旦生净丑均为四方名角,自然是将故事中的人物演的是活灵活现、入木三分,加之剧情婉转曲折,秦香莲的痴情、陈世美的薄情、包龙图的公道,便如前人在世一般地展现出来。

    周围人群显是入戏极深,不时传来叹息和叫骂。卢逸尘不知不觉竟也看得痴了,就连莫言惜不时落下在他身上的瓜子皮也未曾注意。

    待看到台上那个瘦高的包龙图清喝:“龙头铡伺候!”时,周围爆出了一阵欢呼,直震得他耳膜嗡嗡响。忽地头上似有水滴落下,他抬头望去,原来头顶上莫言惜竟已是泪流满面。卢逸尘不知缘由,想是她看了戏文心有感触,也知这个小妹子心思细腻,实是容易感怀之人,忙伸手欲替她拭去泪水。

    这时人群一阵骚动,只听见远远有人喊道:“知府老爷来了,喂,前面的快让一让位置罢。”卢逸尘手搭凉棚,望见一个红色的轿子缓缓从戏台西首驶来,抬轿的正是那日在后山遇上的四个汉子。

    那日后山遇险后,卢逸尘已从旁人口中得知莫亦与莫言惜的事,他正暗自惴惴,莫言惜忽地拍了拍他的脑袋,随后探下身子在他耳边轻道:“逸尘哥哥,咱们走罢。”卢逸尘奇道:“咦?言惜,你不想看了吗?”莫言惜摇摇头道:“咱们去别处玩玩罢。”

    卢逸尘知她不愿与自己生父相见,便点点头,将她从自己肩膀上放下,一同从人群中退开。两小儿一路无语,默默行出几里地。忽地莫言惜捏了捏他的手,说道:“逸尘哥哥我累啦,咱们寻一个地方歇歇罢。”二人走到一个人流较小的巷子口,沿着街边的阶梯坐了下来。

    卢逸尘见莫言惜双手抱膝,低头不语,知她不悦。小心翼翼地问道:“言惜,可是方才……”他还未说完,莫言惜忽地抬起脑袋,道:“逸尘哥哥,我是不是扫兴的紧?”

    卢逸尘未料到她会这般说,摇了摇头。莫言惜接着说:“我爹爹便如戏里面演的陈世美,做了官儿以后一心想着当更大的官儿,就抛下妈妈和我,去娶了别人的女儿,害死了我妈妈。我心中,我心中实是原谅不了他!”说着便把头埋进了两膝之间,微微惴泣起来。

    适才莫言惜看到戏中陈世美抛弃妻女,她心思细腻,感同身受。卢逸尘见她瘦小的肩膀微微抖动,内心一阵感慨:“唉,这小妹子心思细腻,我原道是她天资聪颖之故,现下看来,想是因为年幼时家中变革所致。可怜她若是父母皆在,本该是个整日快乐无忧的小姑娘。”

    卢逸尘来青衣坊之日已久,青衣诸女待他甚是热情亲切,便如同亲人一般。只是诸女性格各有不同,虽然卢逸尘都能与之融洽处之,但说来奇怪,只有当与莫言惜在一块时,他才会真正感到自在不拘,便似自己无论想什么、做什么,莫言惜也总是与他心意相通。是以尽管二人年纪相距甚大,在他心中却始终将年纪最幼的莫言惜视为最亲近的知音。

    自那后山偶遇以后,卢逸尘在莫言惜面前始终小心翼翼,对莫亦的事三缄其口,莫言惜也似达成了默契,对此闭口不提。今晚二人本欲好好在夜市中耍一耍,偏生又撞见了,卢逸尘心中焦急万分,一时不知该如何宽慰,只得轻轻拍着莫言惜的后背。

    便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卢逸尘抬眼望去,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了巷子口,这人挑着一个竹扁担,两头用麻绳悬着两个货担,原是一个挑货郎。

    挑货郎缓缓朝二人之处走来,身上担子似乎甚是沉重,压得他不住咳嗽。待他行了两步,忽地停了下来,缓缓说道:“啊哟,小姑娘怎地哭了?旁边这位小少爷,你怎地惹了人家?”

    莫言惜擦了擦眼泪,抬头道:“没,没的事,我是自个心中难过罢了。”卢逸尘只觉这人声音好是熟悉,但小巷昏暗,看不清来人面目。

    那人哦了一声,并不作声,只是兀自向前走着。待他行到二人丈许,卢逸尘忽地跳将起来,兴奋地大叫:“竹叔!怎地是你!”

    原来此人正是卢逸尘同村的老竹,卢逸尘自小与他甚是亲昵,此时忽见故人,心中又喜又惊,他扑将上去紧紧抱着老竹。奈何老竹身材瘦小虚弱,受此一抱,更是连连咳嗽。卢逸尘忙松开双手,连声致歉。

    老竹兀自咳嗽不止,好一会才停了下来,他放下担子,摸了摸卢逸尘的脑袋,原来他听闻杭州府元宵有夜市,便想着来这卖卖货。未曾想他想遇故知,竟撞上卢逸尘了。

    莫言惜知二人相识,是以也不哭了,在一旁看着他们并不作声。卢逸尘见他无碍,忙介绍道:“竹叔,她是我青衣婆婆的小徒弟言惜。我现下住在青衣坊,他们对我都很好。是了,言惜,这是我和师父的邻居竹叔,他待我可好了。”

    莫言惜本是害羞怕生的性子,她抬头望去,只觉老竹面色和善忠厚,眼神甚是清澈,登时便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感,她听闻老竹与卢逸尘关系甚笃,心中颇为一定,便缓缓行了个礼,小声道:“小女莫言惜见过竹叔叔。”

    老竹见她甚是可爱,连连夸道:“好,好,小姑娘乖巧的很。”莫言惜脸上一红,不再说话。老竹接着问道:“方才我见你哭泣,是不是逸尘欺负你了?”莫言惜忙道:“不是不是,逸尘哥哥待我很好,从不欺负我。”老竹眉毛一扬,挠了挠脑袋,故作惊讶道:“这便奇了,既是待你很好,为何任由你伤心哭泣呢?”

    卢逸尘大窘,只听莫言惜缓缓道:“是我……是我自个老是爱哭,总教逸尘哥哥担心。须怪他不得。”老竹捻须笑道:“哈哈哈哈,逸尘,你可不能惹人家姑娘伤心。”卢逸尘挠了挠头,低声道:“逸尘不敢。”老竹笑呵呵的从扁担中掏出两个玩意儿,递到卢逸尘手中,说道:“今天是元宵节,竹叔这回赶集没带什么好物事,这两个小玩具便送给你和言惜姑娘玩罢。”说着将这两个瓷娃娃递给二人。

    瓷质玩偶在此时江南的城里乡下均甚是流行,深受各家孩童喜爱。老竹所赠的俩个玩偶乃是民间传说中观音坐下两个童子龙女的模样,通体浑圆,约三寸之长,釉面甚是光润,其中童子手捧元宝,龙女怀抱鲤鱼,兀自笑容满面。

    莫言惜毕竟是个小姑娘,见这玩偶憨态可掬,心中好生喜欢,接过来捧在手里不住把玩。卢逸尘知老竹平日里奔波于生计,生活甚是艰难,现下见玩偶工艺精细,心知当属上品,较之寻常玩偶想来更为金贵,忙摆手道:“万万不可,我们岂能无功不受禄。”说着从莫言惜手中将玩偶递还至老手中。

    老竹却拍了拍他的脑袋,道:“你俩一个金童一个玉女,这两个玩偶甚是适宜。逸尘速速收下,勿需多言。”卢逸尘见他执意要教自己收下,又看莫言惜对这俩娃娃甚是喜爱,便只得双手抱拳谢道:“逸尘谢过竹叔。”一旁莫言惜心中高兴,也是款款拜下。

    老竹见莫言惜脸颊上泪痕斑斑,摸了摸她的小脑瓜,微笑着说:“言惜姑娘,虽然你我之前不曾谋面,但现下我知道你是逸尘的好朋友,那便是我老竹的好朋友,今日见到你我很高兴。”他语气慈祥亲切,言语中更是无寻常大人的架子,反而把莫言惜当做平辈而论。

    莫言惜听得好生受用,连连点头道:“言惜也很高兴认识竹叔叔。”老竹点点头,接着道:“是了是了,既是咱俩都高兴,那便不要再想令人不快的事儿啦,一会湖边有烟火爆竹表演,可好看的紧,教逸尘带你去看看罢。”莫言惜低下头,缓缓道:“言惜晓得了。谢谢竹叔叔。”老竹又望向卢逸尘,道:“逸尘,你年纪大些,须得好好待言惜,莫教别人伤心。”卢逸尘连连点头称是。

    老竹见两个小孩喜笑颜开,登时笑了笑道:“好啦,我得回去啦,两位小友就此别过。”说着又担起竹扁担,便欲离去,卢逸尘心中很是不舍,忙抱住他的胳膊道:“竹叔,你现下要走么?何不留下来一同过节。”莫言惜也在一旁附和:“现下天色已晚,竹叔来咱们青衣坊住上一宵罢,我师父定高兴的紧。”二人一左一右拉着他,希望他留下。

    老竹摇摇头道:“两位小友盛情,老竹心领了,只是还欠着村东头邵家的活计,须得快快回去。言惜小友以后若是来松江,就来你竹叔家,我这有很多好玩的玩意儿,你瞧了定欢喜的紧。”

    卢逸尘知老竹平素里除了贩货,便是替人做木工、瓦匠等杂活收些银钱过活,他生活甚是清贫,若是误了手上活计,那可是大大不妙,是以不做挽留,。老竹哈哈一笑,当即挑着扁担哼着小曲,一步一拐的走出巷子,消失在人海中。

    卢逸尘见老竹忽地离去,心中怅然若失,呆呆伫立着。过了良久,一旁的莫言惜拉了拉他的衣袖,问道:“逸尘哥哥,竹叔叔好是亲切,我见了很是喜欢。”卢逸尘这才回过神,点点头道:“正是,竹叔待我甚好,下回你若是去松江,我定带你去他那儿玩。”莫言惜点点头。此时只听巷外一阵嘈杂,有人喊道:“烟火来了,烟火来了,速去速去!”

    二人忽地记起老竹临走前说的话,现下听说烟火表演要开始了,遂相顾一视,立时携着手奔了过去。

    顺着人群来到湖边,未曾想岸边百丈之处却竖起了三人高的围栏,围栏一路绵延,竟将西湖沿岸给围了起来。卢逸尘不解,前去打听一番,方知此次烟花乃是官府花大价钱从西域购得,还特意请了匠人前来亲自在湖心小岛上燃放。这个小岛距离岸边尚有一段距离,若想欣赏烟火美景势必得进到围栏之中。因着耗费甚是巨大,是以寻常百姓若要入内观赏须交一两银子。

    卢逸尘一摸腰间,却见自个钱袋已经空空如也,他本来身上银两便不多,这一路上更是大手大脚地花销,最后两个铜板也已化作此时莫言惜手上的冰糖葫芦。他满含歉意的望向莫言惜,莫言惜自是明白他的意思,抿着嘴笑了笑,道:“那咱们便不看了罢。”说着便拉着卢逸尘往外走去。

    卢逸尘心中很是沮丧,只觉对不住自己的小妹子,他回首望去,见围栏内恰盖有一座三层高的塔楼,忽地计上心头。卢逸尘扯了扯莫言惜,低声说道:“跟我来罢。”莫言惜不知何事,但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便放心的随他而去。

    二人沿着围栏向西行了数百步,来到一棵大树下,十步开外有两个衙役看守着围栏,之外再无他人,卢逸尘拉着莫言惜躲在了树下,低声教她待着莫动,自己则躬下身,微微一提真气,立时欺身到了两个衙役身旁,他身形迅捷鬼魅,两个衙役将将反应过来之时,他便运指如风顷刻将二人点倒。卢逸尘一招得手,得意的转过头示意莫言惜过来。待莫言惜将信将疑地走近,他又将其拦腰抱起,双脚蹬地,二人立时直直跃起数丈飞过了围栏,落在了场地内。

    此时表演尚未开场,场内人员甚多,哪有人注意到这两个小娃娃进来。卢逸尘抱着莫言惜一路潜到塔楼之下,见塔楼门口站着两个重甲卫士,二楼灯火通明,不时传来觥筹交错之声,显是专为达官贵人所设的雅座,顶层则是一片漆黑,显是无人。卢逸尘悄悄说道:“此处定是观景最好之地。”莫言惜心下害怕,点了点头。卢逸尘见她胆小,心中觉得好玩,便逗趣道:“你敢不敢随我上去?”

    莫言惜登时明了他的意思,她抬头望了望,见塔顶金碧辉煌甚是平缓宽阔,目测足以供数人而立,但离地面尚有十丈之距,便问道:“这塔甚高,咱们如何上得去?”卢逸尘咧嘴一笑,道:“你且不用担心。”他弯下腰来将莫言惜背起,回头道:“千万抓紧我。”莫言惜惴惴地点点头,手上脚上微微用力,紧紧抱着卢逸尘。卢逸尘暗运真气,一声清喝便纵身跃起,待身子拔高二丈左右,他忽地双手化爪,手脚并用牢牢贴在高塔的墙面,紧接着便如同壁虎一般迅速上攀爬,莫言惜听得耳边风声不断,只觉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远,心中害怕,立时闭上双眼。

    卢逸尘见她心惊,一边攀爬一边笑着说:“言惜你瞧,这便是师父传我的钩笈眺抢神功。”莫言惜忽地想起那日他说的笑话,笑道:“你这不像轻功,倒像是爬功。”卢逸尘道:“是极是极,既是钩笈眺抢,那便原是要靠爬的。”莫言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中恐惧登时一消而散。

    说着二人便爬到了塔顶,塔顶约一丈长宽,铺满了积雪,二人并肩坐下。放眼望去,西湖一览无遗,不远处的湖心小岛远远可见数人正在安置烟花。

    卢逸尘低头一探,只见场地上密密麻麻人头攒动,但二人身处塔顶,是以甚是清净。他见目之所及甚是宽阔,高处空气清新,教人立时精神一爽。他长吁了一口气,知来对了地方,心道:“此处果是块风水宝地。”他转向莫言惜问道:“言惜可还好吗?你怕不怕这般高?”莫言惜原本甚是惧高,但现下来到此处方知“登高望远”之妙,心中怯意早已消去一大半。她摇摇头,从怀里掏出糖葫芦吃了起来。这时下面传来一阵锣声,原来是提示湖心岛上的匠人准备开始表演。

    只听“嗖”的一声,湖心岛处升起一道红色火球,那火球直冲天际速度甚快,待得到了半空中,“啪”的一声火球竟爆裂开来,散作无数白色星火笼住了半边天,煞是好看,直听得底下爆出一阵阵叫好。可是这点点星火竟不湮灭,而是如彗星一般拖着长长的尾巴直直坠了下来,眼看着便要撞向地面,人群中不断传来惊呼之声,莫言惜见离自己甚近,心中一惊,也不由得往卢逸尘身上缩了一缩,生怕砸到自个。岂知星火坠到半途便化为乌有,众人方知虚惊一场,待得一片寂静后,人群中立时爆出轰天价的叫好。紧接着,对面又“嗖嗖嗖”的连珠炮般放出三枚红色火球,火球到了半空又化作点点火花,这次气势更盛,待得星火落下,道道白光竟将黑夜照的如白昼一般亮堂。接下来花样便更加繁多,有的烟火在空中化作梅花,有的螺旋上升便似飞升成仙,有的则是五颜六色。二人看得兴起,也不自主地在塔顶上拍手叫好。

    便这般看了半个时辰,对面烟火忽地停了下来。二人不知何故,探头望去,见岸边渡口处,小舟缓缓向湖心岛驶去,小舟上隐隐站着一个清瘦的身影,正是杭州知府莫亦!原来莫亦新官上任,地方州府官员有意讨好,特意请他去亲自点放烟火。小舟顷刻驶到岛边,莫亦上岸后接过匠人递来的火把,点燃了特意给他点放的烟火。但见一道金光轰然升起,只听嘭的一声,金光顺势化作一条金龙,在半空中来回盘旋,金龙浑身不断散出无数红光,化作点点莲花,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金龙莲花轰的一声,同时消散,化作“国泰民安”四个大字,这个烟花构思之巧、绚丽之极、立意之奇远胜于先前诸般烟火,直教人啧啧称奇,便是卢逸尘也看得是瞠目结舌。烟花散去后,便听到下面传来人们对“莫青天”海潮般赞颂。

    卢逸尘忽觉身边莫言惜微微一动,转头望去,原来她正兀自拧着眉头,不发一言,眉宇间甚是不屑。卢逸尘心道:“糟糕,言惜见到她爹爹定是又不开心了。”

    他见莫言惜并不言语,忽地心中一动,从怀中掏出老竹赠送的两个玩偶。只见他左手拿起童子玩偶,用憨厚老实的声音对着右手中龙女玩偶说道:“言惜言惜,你怎地不说话呀?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他双手摇晃两个玩偶,扮做两人对话。他又捏着嗓子,故意用尖锐的嗓音说道:“哼,我才没有生气,我最不爱生气了。”紧接着,他又扮做童子说道:“咦,我见你眉头紧皱不发一言,想来定是生气了呢。”说着龙女转了过去,装作生气地尖声道:“哼,你猜不出的话便不要管我。”

    卢逸尘甚是擅长模仿,一会扮做憨厚童子一会化为刁蛮龙女,模样甚是滑稽。他眼光一瞥,见莫言惜虽不说话,两个眼睛却不时瞄着自己,心中大喜,他将童子摇了摇,道:“我不管你,你便怎么下去呢?”他忽地用龙女砸了一下童子,道:“我喜欢上面的风景,不愿下去罢了。”

    卢逸尘装作吃痛连连大喊,好似那童子真的很痛一般。只听他说:“那我猜猜,你定是羡慕我的钩笈眺抢神功。”他随即用龙女打了一下童子,道:“哼,我才不稀罕钩笈眺抢呢。我又不怕大黄狗。”卢逸尘又扮做童子,装作犯难道:“咦,这可奇了,那你定是觉得自己长得矮小,羡慕我长得高。”说罢,又扮做龙女打了一下童子,尖声道:“哼,我现下还小,以后一定会长高的!”

    只听他模仿童子略略沉吟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啊,是了!定是你因为自己长得不美!”只见他右手急促颤抖,似乎龙女已是气的浑身发抖,连连打了童子数十下,一边大一边尖声喊道:“我长得最美了,我现下还小,以后我定是天下最美的!”

    卢逸尘又扮做童子连连嚎叫数声,最后装作奄奄一息道:“我、我知道你为何不高兴了,你、你定是怪我给你吃了太多蜜饯糖果,把肚子吃坏了,现下急着出恭又找不着茅房罢!”

    听到这,莫言惜再也忍不住哈哈一声笑了出来,她伸手抢过龙女,轻轻在童子头上撞了几下,娇声道:“我没有吃坏肚子!”说着,将龙女抱在怀中轻轻抚摸着。

    卢逸尘叹了口气道:“那我当真不知道啦。”莫言惜并不答话,兀自垂下头看着手中的龙女。过了良久,方缓缓问道:“逸尘哥哥,为何我爹爹要抛下妈妈?”

    卢逸尘见她眼中噙着泪水,知道在莫言惜心中始终无法解开父亲莫亦抛弃妻女的心结。他并不答话,只是遥遥地望着远处,沉吟了片刻,方道:“言惜,我打小便没了爹爹妈妈。”

    卢逸尘并未与任何人说起过他的身世,莫言惜忽地听到他说自己是是个孤儿,登时吃了一惊,歉疚道:“逸……逸尘哥哥,这我倒不知道啦,教你难过了。”

    卢逸尘笑了笑摇摇头道:“不打紧,我爹爹妈妈临死前将我托付给了师父,我那时候还是个婴孩,自是连他们模样也想不起来了。”莫言惜心中满含歉意,轻轻拍了拍他。

    卢逸尘仰起头,看向夜空,接着道:“村子里我有些一起玩耍的同伴。每日到了傍晚,都会被他们妈妈喊回家,有时我们一起玩疯了,他们回去晚了,还会被自己爹爹责打,我每每瞧见了都好生羡慕。我不晓得如果爹爹妈妈还活着,会是什么滋味儿。”

    莫言惜轻轻说:“他们一定很疼你很爱你。”卢逸尘点点头,道:“那日我瞧见你爹爹与你相认,其实我羡慕的紧。”莫言惜摇摇头道:“我爹爹害死妈妈,他不是个好人。”卢逸尘接着道:“言惜,你知道吗,或许你说的是对的,你爹爹或许真的害死了你妈妈,我也不晓得你是不是该原谅他。师父和我说,教我好好练武好好读书,不负爹妈期望。但我其实明白的很,就算我功夫天下第一,爹爹妈妈怎地也活转不过来啦,他们怎地也看不见啦。”

    说着他拍了拍脑袋,莫言惜听他语调与往常无异,但神色中却含着一丝凄凉,乃是自相识以来从未见到过的模样,不由地搂着他的胳膊,道:“好啦,逸尘哥哥,都是我不好,教你想起这般不开心的事。”

    卢逸尘拍了拍她的小手,宽声道:“师父教我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但我不知道,唉,爹爹妈妈他们是怎么想的。”莫言惜靠在他肩膀上喃喃道:“叔叔姨姨定然是这般想的。”卢逸尘笑道:“既是这样,咱们便都应当听话,好教疼爱自己的人宽心。”莫言惜愣了愣,旋即默默点了点头。

    卢逸尘忽地看向她,道:“言惜,你爹爹虽然未能守住你妈妈,但我想你妈妈心中是不后悔的。”莫言惜楞了一下,奇道:“为何这般说?”卢逸尘正色道:“我虽然没见过你妈妈,但我瞧见你,便知道了。”

    莫言惜大为不解,他接着解释道:“你叫莫言惜,我猜你妈妈给你取这个名字,定是想告诉所有人她不觉得可惜,她……我想……她想来也不希望你记恨自个亲生的爹爹罢。”

    莫言惜心头一震,登时瞪大了眼睛,她虽聪慧过人,可毕竟年纪尚小,不懂男女之情,更未曾思索过自个姓名的来由。卢逸尘转过头看着远处的烟火,笑着说:“你现下年纪小,待到你长大了,自然便明白你妈妈的意思了。”

    莫言惜心里充满了彷徨和疑惑,莫非自己的母亲真的已经原谅爹爹了?难道妈妈真的希望自己原谅爹爹?若非如此,为何妈妈要给自己取名为“莫言惜”?

    她疑惑地看向卢逸尘,只见他并不转头,只是说道:“我也不知你爹爹是不是真的害死了你妈妈,但我见到他很是关心你,我猜他一定会像你妈妈那般,很爱你很疼你。我好羡慕呐,我要是能见着我的爹爹妈妈,我不知道会有多爱他们。”

    远处天边不时炸开朵朵烟花,将天空染成五颜六色般绚丽,底下人声鼎沸,不时传来人群激动的叫喊声。莫言惜痴痴地望着卢逸尘,他凝视远方不再言语,任由烟火将他的脸庞照亮。二人之间的空气便似凝固了一般,与这片热闹毫不相干。

    过了良久,莫言惜小声问道:“逸尘哥哥,你说,我的妈妈和你的爹爹妈妈,他们现下能看见咱们吗。”此时天空中正爆开了一朵绚丽的牡丹花,卢逸尘仰望天边,他忽地伸手遥遥指向天空,雪已经停了,天空中原本密布的红云不知何时已经散开,露出了点点星光。

    只听他说道:“你瞧,他们定是化作了星星,无时无刻不在天上看着咱们、保护咱们。”莫言惜怔怔问道:“真……真的吗。”卢逸尘顿了顿,笑着道:“定是这般。”

    “啪”的一声,牡丹花碎成了无数花瓣,人群中又是一阵叫好。莫言惜望向天空,又望向卢逸尘,只觉一颗晶莹的星星从天边坠落,滴在他白净的面庞,顺着他瘦长的脸颊缓缓滑落。

    自那日以后,卢逸尘又在青衣坊住了二月有余。一日,柳问风忽地风尘仆仆赶回杭州,带着他返了松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