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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惊雷

    送别阿茹莎,我的心里也有些空。虽然和她交流并不多,但是这个明艳的女子,已经在我脑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我晃荡到营寨,程冲见我回来,马上跑到我这边,说道:“大人,刚才陆谦过来,说他家将军已经回营,请您过去。”

    我听到程冲的话,连马也未曾下,便调转马头往城北武卫府那边跑过去。只是我到武卫军营中时,却被陆谦告知陆金铭被大将军召过去议事,现在不在营中,估计要晚点回来。

    陆金铭也是大将军眼前的红人么?我促狭的想着,要真是这样,那我真替他感到高兴!

    我坐在陆金铭的营帐里面,复盘着这几日的事情。其实我来找陆金铭,也只是向他询问薛卫率的情况。那天我找完陆金铭,他连夜出城,我猜想肯定是收到薛卫率相关的信息。而这几日城中的异常,让我隐约觉着都和薛卫率有关。只是中间到底有什么联系,我却始终无法想得明白。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陆金铭才风尘仆仆的回来。看得出来,他刚才应该是连衣服都未曾换就赶往大将军那边。

    陆金铭见到我,先是把甲胄卸掉,然后用冷水洗把脸,才摒开其他人。

    陆金铭先是问我:“你在营中可听到什么消息?”

    我微微一愣,说道:“没有,可是和薛卫率有关?”

    陆金铭给自己倒上满碗茶,咕嘟咕嘟灌下去,抹抹嘴,好像在思考什么,然后才和我说道:“瞒不住的。”

    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连忙追问:“什么瞒不住?”

    陆金铭示意我靠过来,我伸长脖子耳朵竖起来。

    只听到陆金铭长叹口气,然后轻声道:“虎豹骑已经全军覆没。”

    我悚然一惊!这个消息太过炸裂,我完全不敢相信,差点叫出声来:“什么!”

    陆金铭道:“你来找我那天,回来的斥候向我报告说发现虎豹骑的踪迹,我向大将军请示后便连夜赶往现场。从瀚海城往西北连续跑两天,才在一片山谷中找到虎豹骑。”

    陆金铭又端起茶碗给你倒满,继续说道:“真是惨烈。虎豹骑一千多人,没有活口,而且尸体全部残缺不全!”

    我已经被震惊到无话可说,但还是勉力问道:“薛卫率呢?”

    陆金铭听到我的问话,却也有些迷惑,回道:“我们在现场没有发现薛卫率的尸首,也没有发现他的铠甲,但是却发现他的头盔和大戟。”

    薛重彻的武器是支画戟。这种武器在军中很少见,一般只有武力超绝之人才使得出这种长兵器,而且他的画戟很有辨识度:正常画戟的月枝是内凹,但薛重彻的画戟的月枝却是平直的,据说那是上代帝君喜欢薛重彻的勇武,把府库中的宝剑重铸之后,嵌在他的画戟上,以彰显他的勇猛和高贵。

    我从震惊中已经回过神来,这几天军中的异常看来已经可以解释,便又继续问道:“能判断是哪个部族兵所为么?”

    陆金铭回答道:“判断不出来,我们在现场周围十里仔细搜索,都没有发现敌人的衣物、旗帜等标识物。”

    我越发的觉着不可思议。能把虎豹骑全歼,并且在现场不留下衣物、旗帜标识物的军队,该是何等的恐怖,难道这些敌人都没有战斗损伤么?

    我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但是又说不出来哪地方有问题。我单手揉着脑袋,余光却瞥见陆金铭放在几案上面的配刀,福至心灵之间,我突然想到:武器!

    “等等,你是说,你们在战场上找到薛卫率的画戟?”我脑子灵光乍现,立刻问道。

    “对!不仅是薛卫率的画戟,所有帝国军的制式武器,都没有遗失,在战场上到处散落!而且,我们也未发现其他胡人部族的制式武器,例如弯刀、连枷、骨朵等。”陆金铭说到。

    我脑子嗡嗡起来。

    如果虎豹骑是遭遇叛军的袭击导致全军覆没,那么帝国军的那些制式武器、盔甲等,不太可能不被带走,毕竟叛军经过瀚海城的决战失败,武器装备是他们极其缺乏的。另外,如果是叛军没有时间打扫战场来不及收拾散落在地上的武器,那他们就更不可能有时间收拾自己部族兵的尸体、衣物等物件。

    难道全歼虎豹骑的并不是胡人的部族兵,而是什么怪物不成?

    我和陆金铭对视一眼,俩人都陷入深深的沉思,营帐中安静下来。

    但随后我又想到一个细节,问道:“你说所有的虎豹骑的尸体都残缺不全,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陆金铭慢慢的回忆道:“我们为寻找薛卫率,几乎所有的尸体都翻看过。那些尸体,身上的铠甲大多都被扯烂,胸腹的地方被挖穿,残肢断臂到处都是,而且肢体上的肉大多被咬掉;军马也是如此。我们猜测,虎豹骑在覆没后,附近应该是有狼群等野兽前去啃食。”

    我想起那天夜晚在营中听到的狼嚎声,又想起高连城跟我讲的草原上狼灾,以及野狼攻击契苾部落牧群的事情。方才陆金铭说,尸体遭到野兽啃食,倒是与这几日的见闻极为契合。

    我便把这几日的见闻与他交流,陆金铭叹息道:“这便是了!这几年草原天寒,这些野兽也是没得吃。只是可惜我这九百个弟兄,莫名其妙的就葬身狼腹。”

    我也叹起气来,帐中又是一阵静默,最后还是陆金铭打破沉默,道:“我把这些情况禀报给君侯,君侯也是无法可想,只是要求我们要保密,切不可在营中传开。但是,和我同去的虎豹骑有几百人,怎么可能瞒得住!”

    为稳定军心,这种匪夷所思的怪事,大将军肯定会先这样处理,然后再暗中调查。只是现在薛卫率还未找到,如果能找到他,当时的“谜案”就能马上解开。

    薛卫率的重现并没有太晚。

    我又与陆金铭讨论几处细节,大概在两刻钟后,陆金铭立起身来,准备送我出门,但就在此时,北门突然传出巨大的喧哗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激烈的悲哭声。

    武卫府向来军纪严明,究竟会出现什么样的变故,令得营中发生喧哗?

    我抬眼看向陆金铭,他摇摇头也表示懵然不知。

    “走,去看看!”我抓起桌子上的头盔和横刀,与陆金铭径直往辕门外跑去。

    我和陆金铭走到城门口的时候,周遭已经围聚起好多人。我与陆金铭披开人群,抬眼却看到人群里面是一辆板车,板车上躺着一具残破不堪的尸首,板车周围坐着四五个帝国士兵。这几个士兵衣甲残缺浑身伤痕,见有人来也只是木然的看过去,但是眼神呆滞,好像被抽走灵魂似的豪无生气。

    板车上的尸体已经面目全非,根本无法辨认。但是我与陆金铭还是同时看出来,躺在左边板车上的那具尸首,正是帝国军中的武卫卫率武肃侯薛重彻!

    当年高祖以十八具铠甲起兵,南征北战定鼎中原,除战损无法修复或遗失外,十八具铠甲还余下十二具。高祖得国后,封十二具铠甲所有人为侯,而薛重彻祖父薛敬德便是其中的武肃侯,这具铠甲,便成薛家传家之物。薛重彻临战必穿此甲,祈求祖宗英灵护佑,故此陆金铭与我在战场得以见到。

    那副铠甲极易辨认,故此陆金铭与我立刻就断定,躺在左边板车上的那具残尸,便是有“帝国凶虎”之称的武卫卫率薛重彻!

    陆金铭满眼震恐的望向我,而我也有点犹疑,毕竟薛重彻的身份是帝国武卫卫率,更是袭爵武肃侯,怎么可能如此草率的战死,而且死状如此凄惨?

    “这是薛卫率?”我心慌意乱,嗫嚅问道,想要从陆金铭这边确认信息,但是陆金铭此时已经是脸色苍白,嘴唇发抖,显然是内心极度震撼。

    还未等陆金铭回应我,我便突然看到某个身姿雄壮的大汉踉踉跄跄的跑到板车旁边,在距离板车几步远的地方又重重的跪下,然后膝行到薛重彻的尸体旁,对着薛重彻的尸体伏地不起。

    来人正是前几日与我比武的许仲康,他的表现让我没有继续询问陆金铭的必要。

    但仿佛是想起来什么,陆金铭忽然抛下我,边解开罩袍边往薛重彻的尸身跑过去,然后将罩袍盖在薛重彻的尸身上,同时高声喊道:“尸体腐烂严重,容易散播瘟疫,大家快点散开!”

    随后又转头对着身后喊道:“督军官何在,快将这几位伤兵隔离开来!”

    原本在围观指点的士兵轰然散开,不过只是包围圈扩大十几丈,人群并没有散去。而这时,我耳后传来迅猛的马蹄声。我回过头看去,却是数十个骑兵已经冲开人群,围住我和陆金铭、许仲康以及几个残兵。

    这几十个骑兵是大将军魏无奕的亲兵队,称为“义从军”。由于都骑白马,军中称之为“白马义从”,论战力,自然是军中之冠。看到他们齐刷刷的抽刀下马,围住左右,我便知道这必然是大将军亲临。

    大将军翻身下马,虽然已过天命之年,却仍然龙行虎步。此时陆金铭已经恢复常态,我与他上前见礼,却被他身侧的义从军挺刀阻拦,只得跪于旁侧行礼,而接近瘫软的许仲康也早已经被“义从兵”拖离板车。

    大将军并未说话,他无视我与陆金铭,径直走向板车。在板车前停滞有数息,然后长吸口气,蹲下身子,慢慢的揭开罩袍,对着罩袍下的尸体,足足盯有半刻钟。

    我看不出大将军面部表情变化,但我想,他心中肯定也涌起万丈波澜。武卫卫率,武肃侯,可以说是帝国建朝以来殉国的最高级别将领,而且还是在大胜之后追杀败兵的时候战殁,虽然大将军的指挥并无过错,但此等大将身死,也难免问责,会给他北征的煊赫功绩上留下污点。此外,薛重彻不仅是帝国的高级将领,更是金城长公主的夫婿,也就是帝君的妹夫,在诸多皇亲国戚之中也是位高权重且身份尊崇。大将军还朝之后,不知道要面对金城长公主的多少责难。

    我为薛重彻莫名其妙的战死感到惋惜,更为大将军的此时的沉默而沮丧。

    大将军放下罩袍,抬眼看着天边,仿佛在喃喃自语,随即转身往回走。我偷眼瞄过去,塞上的夕阳正是金黄色,暮光洒在大将军赤红的脸上,犹显得光彩照人。然而他的眼睛里面,却带有些许我从未见过的迷茫。我从未见过大将军如此模样,即便在之前的几次情势危急的恶战当中,大将军也从未有过犹豫和彷徨,仿佛那瞬间的迷茫是我的幻觉一样。

    大将军跨上战马,这个时候的他,上马的时候不再是方才那样的虎虎生风,好似瞬间苍老十岁,沉默片刻,大将军对着人群宣布道:“武卫卫率薛重彻,追杀叛军,误入埋伏,以身殉国!令,收其遗体,待班师之日,埋骨天郊,以祀英灵!”

    大将军的命令简短,但是薛重彻的陨落,仿佛是晴空的草原上响起立秋以来的第一道惊雷。

    大将军离开的时候,白马义从也将那几个虎豹骑带走。看来是要亲自审讯他们,或许不久后便能真相大白。

    我回到营中,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程冲给我留有饭食,但我没有什么胃口,胡乱的扒拉几口便让程冲把饭食撤出去。但是不久邓世载派人来传令,让我们几个校官前去议事,大体意思是虽然这次帝国军北征已经取得大胜,叛军已经不足为虑,但薛卫率不幸战死,说明还有叛军贼心不死对帝国军不利,所以从今日起,城中恢复宵禁:从戌时两刻开始,非有军务,诸军不得在城中行走。

    从邓世载那边回来后,我没有点油灯,摸黑进屋。从明处走进暗处,眼睛还未适应。解掉横刀往桌子上搁下时,却忽然“咕噜噜”碰倒两个东西。我连忙伸手去扶住,却感觉入手冰凉,这时突然想到,这是前两日宴饮时,刘寄砮等人特意给我留的两瓶酒,说是草原人特有的方式酿造出来,权当一试。

    我并不嗜酒,不过酒量尚可。虽然邓世载告诫我不要醉酒,但是今日事情繁杂,且胸中总是说不出为什么的郁闷。

    也罢,喝点酒也好睡觉。我想着,便拧掉酒瓶封口,往嘴里灌去。

    甫入口,热辣辣的酒线便顺着喉咙淌进胃里。早听闻草原上的酒很烈,却没想到这么辛辣,自诩酒量不错的我也难免有些难受。好在烈酒入喉,浑身却通泰,在外面沾上的寒气也驱散不少。

    喝着酒,我的思绪便又开始有些收不住,又渐渐的回想今日发生的事情。

    薛重彻将军的战死,虽然疑点重重,但在大将军的辟谣下,没有再引起更大的震动,军心也算安定,但这种名将战死的消息传播的非常快,军中难免到处都有士兵们的议论。

    大将军口述的公告中,薛重彻将军的死因是在追杀伏帝南途中,遭遇残匪埋伏,奋战中遭到围攻,以至于战死殉国。

    然而对于亲历现场的我来看,这个说辞其实有诸多疑点。

    首先,瀚海城破后,突围成功的叛军不过几百人,而薛重彻带出去的追兵却是他自己的嫡系精锐虎豹骑。虎豹骑有三个校,满员一千五百人,瀚海城决战之后,剩下一千三百人。此次追击,薛重彻自领两个校,约九百人,仅在人数上就已经是叛军的两倍。

    其次,我与薛重彻并肩作战,自然知晓虎豹骑的战力。在云中城下,薛重彻带领全员虎豹骑冲击高车族的最为精锐的薛延部骑兵,仅仅半个时辰,就将号称“铁浮屠”的薛延部两千具装骑兵打的大溃,斩首千余,致使后来在瀚海城下决战的时候,薛延部对上虎豹骑竟然望旗披靡,不敢接战。

    再有,追亡逐北的追兵与丧家之犬的溃兵相比,战力与士气自不可同日而语,我并不觉着,仅仅数百人的残敌有胆量再与薛重彻的虎豹骑继续作战;当然,如果还有高车其他部族兵在途中埋伏薛重彻也并非没有可能。然而,即便薛重彻不留心遭遇埋伏,就凭借虎豹骑军中配给的优良战马以及坚甲利兵,即便战败不能全身而退,那么也不至于如此凄惨,几乎片甲不存,甚至连主将都战死。

    最后,也就是我心中最大的疑点,便是薛重彻将军身上的伤势。

    原本我和陆金铭都以为,是薛重彻他们误入埋伏导致的全军覆没,那些帝国士兵的身上的伤势是被草原上的野狼啃食所致。但是薛重彻将军身上的伤势却让我俩同时推翻这个结论,因为如果薛将军是战死之后被他的亲兵夺回尸身,那么他身上的伤势绝对不会像是现在这样恐怖。

    我与陆金铭是见过薛重彻的尸身的人。脖颈处被撕下大半的血肉,看起来撕裂伤已经绵延至前胸,伤口残破,露出白森森的颈椎骨,头颅与肩膀之间仅剩下少部分的筋肉连接不至于分离;最骇人的是腹部,竟然有个碗口大的贯穿伤口,肠子应该是已经流尽,整个腹腔都干瘪下来,只剩下大洞。不出意外的,这两处必然是致命伤。另外,左腿的裙甲已经不见,左边大腿血肉模糊,大半血肉已经不见;右边大腿盖在罩袍下,看不出来是否完好,但是小腿基本齐膝断裂,只剩下白森森的膝盖骨。

    我也算是经过战阵的人,自然看得出来,薛将军身上的伤,绝非利器所致,也不像是钝器击杀。这些骇人的伤势,更像是猛兽撕咬造成的。

    前日里看过薛重彻将军的遗体之后,我便与陆金铭有过短暂的交流。脖颈处的伤是撕裂伤,像极猛兽撕扯出来的;腹部的伤,是贯穿伤,伤口太大且边缘血肉翻卷,绝非利器所致,像是被利爪掏进腹腔后拉扯造成的;左边大腿像是经过撕咬,被猛兽的利齿一口吞掉一半血肉;而右边小腿,伤口凌乱,显然不是利器砍削造成的光滑切口,更像是被巨力给齐膝折断。

    如果我和他的推论准确,那么虎豹骑的覆灭就绝非人类所为,那些士兵身上恐怖的伤势,也不是死后才被野狼啃食,而是直接当场便被啃咬致死。

    不仅如此,陆金铭还告诉我,其实很多细节他现在才想起来,例如士兵的尸体并没有刀枪劈砍穿刺的伤口,都是撕裂啃咬的痕迹。而且尸体分布的极其散乱,不像是冲锋或者败退那样有个朝向,更像是胡乱的逃散,我和陆金铭都认为,以虎豹骑的战力和秉性,除非是遇到完全无法匹敌的力量,否则根本不会这样溃散,但草原上怎么可能会有虎豹骑不敢对阵的军队呢?

    所有的细节都在表明覆灭虎豹骑的是某种猛兽,但到底是什么样的猛兽,能将近千虎豹骑吞噬的几无片甲,连主将都不能全尸?我百思不得其解,这种事情匪夷所思,不能细想。

    这片荒原,难道真的隐藏着什么穷凶极恶的妖物么?

    我又想起当时阿茹莎说的“附离神会降下天罚”。如果真的有“天罚”,那么它应该已经对着帝国军露出血淋淋的獠牙来。

    我心中有事,不知不觉中已经喝掉多半坛,酒劲也有些上头。有些事情越想越是奇怪,而我也顶不住渐渐袭上来的倦意和酒意,倒在床上沉沉的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