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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巡营

    此时已经是戌时,天色开始暗淡,但城中还未宵禁。我骑在马上沿着瀚海城东西干道狂奔,忽然意识到我这样前去根本无济于事:我在河东军内并无熟人,如此冒失的前去河东军军营,不仅无法解救阿茹莎,或许连她的人都见不到。

    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却在街头遇见正在整军的梁玄策。

    梁玄策是北征军的巡检官,负责城中和军中的巡检,其中宵禁巡查便是他职责之一。

    瀚海城收复之后,由于大将军颁布“劫城令”,所以并无宵禁,虽然有更鼓,但也只是报时而已。劫城之后,城中宵禁虽然重开,但是执行并不严格,毕竟谁都不会觉着,十万帝国军驻守的瀚海城能出什么祸乱。直到薛重彻战死,城中和军中才开始真正实行宵禁,从戌时两刻开始,城中行人轻则杖责,重则就地正法;从亥时开始,营中不得喧哗,违反则是杖责、拘禁。

    我在街上驰马,很是显眼,故此梁玄策很快就看到我,向我喊道:“席兄,城中马上宵禁,你要去往何处?”

    我见到梁玄策,脑袋一转,马上想到解决办法,慌忙下马对着梁玄策说道:“梁兄,我正要赶往河东军军营,事情紧急,正好要请梁兄帮忙陪同。”

    梁玄策摊手笑道:“我正要巡视城内,稍后还要巡查军营,你可能等我?”

    我面露焦急,道:“怕是来不及!内室下午被东城城门都尉扣留在河东军营内,去的晚些,怕是有变。”

    梁玄策听我说完,正色道:“竟有此事!嫂夫人竟然也在瀚海城!”

    我苦笑道:“就在城中相识,前几日私定终身后,先遣她随大军返回的,不曾想遭逢这等变故!”

    梁玄策忽而笑道:“此中定是有误会。若嫂夫人表明身份,河东军也不敢为难,席兄且放宽心!”

    我无奈道:“内室是胡人女子。”

    梁玄策瞬间严肃起来:“如此,席兄待我交割下军务。”

    我把阿茹莎的胡人女子的身份透露出来,便是告诉梁玄策确实情况紧急。瀚海城破之后,帝国军对城中遗留的胡人的残酷手段他不可能不知道,年轻女子落入帝国军手中,能留得性命已是幸运,至于名节根本不可能保全,更何况是落在军纪败坏的河东军手里。

    梁玄策走向旁边的校尉,与他交代几句,便带着几个随从牵着几匹马向我走来,道:“席兄,事不宜迟,现在就走!”

    我对着梁玄策道声谢,翻身上马,跟着梁玄策的往河东军军营驰去。

    大将军在入城后,六个军府分驻四门。骁卫府屯驻在城中,也是大将军行辕所在地。河东军、河朔军、武卫军、威卫军分别驻守东、西门、北、南四门;而南城是瀚海城的盐、铁、粮食等大宗物品的仓储库房所在,所以负责整个后勤辎重的翊卫府也驻扎在此,兼管战俘看押。

    我与梁玄策赶到东城的时候,我远远的听到城中宵禁的鼓声已经响起。此时大部分街道已经逐渐归于冷清,但是我站在河东军营门之外,还能看到三三两两的军士刚从营外晃荡回来。

    前几日薛卫率战死的消息传来,军中又突然戒严,但这几日又无事发生,所以河东军并没有什么紧张心理,所以还有心情在营中喧闹吧。

    严格来说,城中宵禁之后,便严禁士兵在各个街区之间流窜,本营区以内也不许各个军帐之间乱跑。然而瀚海城破,叛乱底定,军中的约束已经大为降低。加之劫城之后,士兵所获甚多,之间多有以物易物或以人易物的风气,无可避免的会辗转于各营地之间交换战利品,督军官和法曹尉对此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少有管理。只是眼下大将军刚颁布城中和军中宵禁的命令,河东军还是如此行事,不免令我讶然。

    河东经略使名为安路忠,虽然是汉名,而本身却是在帝国边境长大的杂胡。他十五岁从军,勇猛好战,多次参与平灭奚、契部族叛乱,凭借军功逐渐得以提拔。安路忠身形胖大,却精于胡旋舞,曾在先帝的宴会上,跳舞表演,并得到先帝厚赐,又因为为人忠厚,颇得先帝赏识。先帝故去之时,安路忠不顾诏令,赶赴先帝陵前哭拜,并上书请求陪葬左右。帝君感其忠义,宽赦其罪,并加官进爵,使其统帅河东经略府。

    在安路忠之前,河东军战力并不强大。自从安路忠接手河东军后,河东军犹如改头换面,战力直升,已经是河东道的精锐部队。此次北征,河东军战功卓著,云中城决战时,仅其一军就斩首过万,论功当为第一。

    但相对的,我也听闻河东军军纪极为败坏。早在云中城破城之时,大将军尚未发令,河东军已经先登入城,在里面烧杀抢掠,半日之内,就屠杀高车族近两万人,连同东厥部族也平白遭受池鱼之殃。后面虽然大将军已经禁止杀掠,但是还会零星的有河东军当街杀人的传闻。罔顾军令杀人劫财,但是从未见河东军因此遭受责罚。

    在此次劫城中,虽然大将军下令,只需严惩回纥部族,其余部族可以赦免,但是一来胡人相貌本来就无法区分辨别,难免误伤误杀;二来大将军其实对此次劫城并没有严令,而且在“劫城令”颁布的同时,还强调过如有反抗格杀勿论。故此,在劫城令的首日,河东军就已经开始无差别的戗杀城中胡人,这种滥杀最终造成城中胡人的激变,从零星的反抗,演变成全城的变乱,而所谓的劫城也完完全全的变成屠城。除却妇孺以外,城中胡人几乎被屠戮殆尽。

    对于安路忠这种陛下的心腹爱将,即使军纪败坏,大将军也是无力约束吧。

    当然,我却在私下以为,大将军也可能根本不需要去约束。反正,大将军要的是河东军的忠诚和战力,犯下些许过错,在大将军眼中也就得过且过吧。况且,那些战利品,绝大部分还是收归军中用于犒赏有功的将士,能“就地取材”有何必虚耗国库呢?

    我与梁玄策下马,还未走进河东军营寨,便听得见军中传来热烈的哄闹声,隐约间有各种叫大叫小的呼喊,夹杂着各种讥笑和谩骂。不用看也猜测的出来,这是在军中聚众赌博。

    我和梁玄策走到河东军的营门,却未发现岗哨,也未见辕门都尉。营不设哨,乃是军中大忌。虽然北征已经取得胜利,但是军中主将不可能不知道东厥叛乱的消息,且我从邓世载那边知道,河东军理应今日备战,后日出发前去皋兰都督府,在如此紧急的军情下,河东军仍旧如此放纵,可见这军纪到底是有多败坏!

    “河东军素来军纪涣散,连大将军都无法约束。”此时梁玄策立于营外,好像在权衡着什么,却没有进去的意思。

    我心内焦急,不由得皱起眉头,转头看向梁玄策。

    “梁将军,是否先去通报?”梁玄策的副手刘竞然上前问道。

    我明白过来。梁玄策虽然是北征六军的巡检官,但是此时他将巡检的事情交由手下校尉,现在的他其实并无随意进入军营的手令,而且他也没有直接向河东军要人的权力。而且按照规定,宵禁之后,若无手令,是需要经过营内主将的许可其他人方可入营。方才刘竞然说先去通报,实际上是以军职身份来先行疏通关系。

    “安将军等人还在君侯帐内议事,不在营中,事急从权,先救人要紧!”说罢,梁玄策便抬步走入营内。

    我感激梁玄策的仗义相助。实际上我这样借着梁玄策的军职身份跟着入营,也是有违纪嫌疑,如若真要审查起来,我难免会被杖责,而梁玄策也会因徇私渎职而降罪,但眼下却也只得如此。

    走进营中,腥膻之气扑面而来。营中已经燃起灯火,却没有人巡逻站岗。循着刚才的喧闹声望过去,只见有数十人在篝火边分成好几堆围坐着轮流掷骰子。酒坛子、酒碗胡乱的摆放着,营地间弥漫着熏熏的酒气。虽然发现我们进来,但是却没有任何人站起来招呼,军士们仍旧乐此不疲的玩乐着。

    军中非战时不禁赌,故此多有赌具。他们玩的正是军中最为简单的赌法—“三骰”,这也是市井之间最为常见的玩法。总体来说,是庄家把三颗骰子投放在碗中,闲家可以下注大或小,三粒骰子平面之点数总和由四点至十点为小,总和由十一点至十七点为大;要是开出三粒骰子平面点数相同(称为围骰),则庄家通杀(除非闲家买中围骰);也可以买点数。这种赌法简单,赌局携带方便,所以在军中极为流行。

    但此时已经是战时,河东军竟然还如此轻敌放纵,实在令我感到厌恶。

    梁玄策走向人数最多的那堆,开口问道:“河东军督军官甘东宁可在营中?”

    我稍作忖度便明白过来。帝国军中,督军官并非常设,而是战时设置,主要任务包括巡查军营、约束军纪,甚至于战时作为督战处置逃兵等,多由统兵将领的亲信担任,虽然名位不高,但权力极重,类似于军中巡检官。而类似于城门都尉、辕门都尉等人,都是受到督军官的管辖。梁玄策作为巡检官,与河东军的督军官必然有职责往来,是相识之人,所以他没有直接找下午值戍东门的城门都尉,而是打算从督军官下手。

    坐在东侧正在大声吆喝着“大大大”的军官抬抬头,眼神迷离的对着梁玄策问道:“你是何人,找我们甘校尉干吗?”说完便低下头,就把梁玄策晾到旁边,专心的看着对面的士兵摇骰子。

    梁玄策脸色阴暗,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对这个军官进行处置,但他最终还是忍下怒火。

    而这时我略微扫过全场,惊异的发现,十几个火堆旁边,聚集有百余人河东军,里面夹杂着十好几个妇女,其中两三个女子的面相,竟然还有些像是汉人姑娘。虽然国朝建国以来,军中有明确规定军营中不得有妇女,但是帝国这些年征战四方,从征军士难免有压抑情绪,为慰藉军士,部分将官对军中携带妇女之事也就放宽不再严控。先帝时尚有御使对军中此中风气进行弹劾,但是朝中行伍出身的将军分量极重,为避免军士不满,便联名上奏将此争议搁置。故此“营中不得有妇女”这个规定名义上还在,实际上已经形同虚设,否则我也不敢将阿茹莎留在自己营中数日。只是后来军中为规范此事,还是约定军中可以设置随军营妓,但是自有辎重营管理,与军士并不杂处。但在大战之后,军士掳掠女性作为战利品并无法禁止,便连这条约定也无法执行。

    如果这些妇女不是来自辎重营,那就只可能是掳掠来的胡人妇女。只是,这两名女子的面相并不是胡人那样的深眼眶高鼻梁,倒是更像汉家女子。然而我也没有多想,北方那么多的胡人里面,出几个长得像汉人的胡人,也不算奇怪。虽然高车族在关内劫掠不少汉人,但在瀚海城破城后都得到安置。大军回师后,有家人的会遣返归家,无家可归的会就地配给军中老卒,也能有个归宿。而那些胡人女子俘虏,大部分会当做赏赐,配给下级军官为奴为婢。

    至少她们都能活下来,如果运气好,当做战利品带回帝国,也未尝不是好事情。

    骰子开出来,是个小点,那名军官懊恼不已,看来是输的不少,胡乱的把面前的钱币洒到对面的小兵身前,然后抄起酒壶猛灌几口。就在这时,我听见人群中传出几声闷哼,虽然刻意压抑,但还是听得清楚是女子的声音。我环顾左右,便发现那名军官右手边的女子的脸色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极为苍白,嘴唇几乎咬出血,看起来极是痛苦。随后我就看到,从那个女子的上衣中抽出只粗粝的大手来。

    我看得明白,心中便有些不忍想要发声,却又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为救出阿茹莎,不想节外生枝,便向那位军官抱拳问道:“敢问这位兄弟,今日在东门执勤的城门都尉现在何处?”

    那位军官看我态度客气,斜视我一眼,然后高声喊道:“杨大眼在不在?赶紧吱个声,有人找!”

    这时,从旁边的篝火堆旁边传出来个醉醺醺的声音:“谁找老子,没看在忙着么!”

    我循声望去,七八个军士围聚在一起,也是在赌骰子格。我快步走过去,对着人群拱手问道:“哪位是杨都尉?”

    其中一人抬起头来看向我,问道:“你找我?有什么屁快放!”说罢,又开始盯着面前的骰子,不再理会我。

    我见他言语粗鄙,又喝的醉醺醺的,便强忍怒气,向他拱手问道:“杨都尉,我是河西军的席君陌,特来向你讨要个人。”

    听闻我向他要人,杨校尉才又抬起头来,仔细打量我,然后问道:“你河西军的,怎么会来我河东军要人?”

    我耐心解释道:“有个叫阿茹莎的胡人女子,是在下妻子,下午被杨都尉以刺查奸细为名扣留,还请杨都尉放行!”

    杨校尉好像是在回忆,想过片刻,才忽而笑道:“是有个胡人女子,呵呵,还别说,长的还真漂亮,那腰身,那胸脯,啧啧……”

    我见他记起来这个事,顾不得他言语轻薄,便赶忙问道:“她现在在哪?”

    杨都尉仿佛在想着什么,哂笑道:“你说她是你妻子?”

    我回答道:“正是内室!”

    杨校尉站起身来,向我伸出手道:“你可有凭证?没有婚书凭证,我们河东军可不认!”

    我哑然。我说阿茹莎是我妻子,是想通过这个关系让河东军放人,但是我没有想到杨都尉竟然以查看婚书凭证为理由拒绝放人。

    这个时候梁玄策上前替我答话道:“梁校尉与这胡人女子是在城中相识才私定终身,哪有婚书凭证在身,杨都尉还请放人!”

    杨都尉听完梁玄策的话,脸色冷下来,懒懒的道:“哦,没有凭证!君侯发布‘劫城令’,城中胡人女子大伙谁抢到就是谁的!你空口白牙说她是你妻子却连证据都没有。难道你们河西军随便来个人找我要人我就要给?你当我们河东军是那么好揉捏的么?”

    我情知是遇到无赖,但在河东军军营中,我又不能发作。若是事情闹大暴露阿茹莎的身份,不仅救不出她,反而会害死她。

    我强压怒火,耐心问道:“那该怎样,杨都尉才肯放人?”

    杨都尉见我态度并不强硬,反而又坐下来,倨傲的说道:“那也简单,再弄个两个小妞来换,这么好的货色,一换二我都觉着抱亏!”

    我听闻此话瞬间暴怒,厉声说道:“军中将官妻子,岂能如此对待?不怕我上报法曹参军治你劫夺将官妻孥之罪么!”

    早在前朝,便有将官霸占军中下属妻子,导致军队哗变反叛的案例,故此帝国军中,对于将官劫夺下属妻孥的惩处非常严厉。而杨都尉的罪名要是坐实,那他必然不会被轻饶,我以这个罪名来恐吓他,便是想让他不要知法犯法。

    杨校尉见我动怒,也昂然抬头道:“我还是那句话,想找我要人,拿婚书凭证来验!”

    杨校尉这是掐准我和阿茹莎没有婚书凭证的命门。如果我没有婚书,那么他完全可以认定阿茹莎只是我抢到的战利品。在瀚海城,胡人女子是没有自主的权利的,谁抢到就是谁的。

    而且河东军也不是从我身边将阿茹莎带走,当她从我身边离开的时候,河东军就可以再次把阿茹莎归结为瀚海城的叛军余孽,他们如何处置阿茹莎和我并无关系,所以杨都尉才会如此的态度坚决的不肯放人。

    这个时候梁玄策见我与杨都尉的谈判陷入僵局,走上前来对杨都尉说到:“我是北征军巡检官梁玄策,奉大将军令例行巡营。请你们甘校尉来答话!”

    这是梁玄策见和杨奉陪说不通,准备拿他的上司来压他。

    听得梁玄策的自我介绍,杨校尉虽然非常不情愿,但还是把面前剩下的银钱收进口袋里,骂骂咧咧的站起来,右手随意的拍拍左胸,略微躬身,懒洋洋对着梁玄策行礼道:“城门都尉杨奉陪,见过梁将军!”

    梁玄策虽然不是河东军的人,但是他作为大将军的幕僚,又有军职在身,且本身军衔为中郎将,比城门都尉要高两级。按照帝国军律,下级将官面对上级将官,无论如何都要恭行军礼,故此杨奉陪虽不情愿,也不得不起身向梁玄策躬身行礼。

    梁玄策愤怒于杨奉陪的傲慢,所以并没有让他起身,但是杨奉陪并不在意,自行立起身来,随意往旁边一指,对着梁玄策笑道:“甘校尉在他营帐中,梁将军可自去寻他。不过我们甘校尉现在正忙着,可未必会有时间会客!”

    梁玄策听到杨奉陪的话,脸色已经铁青。作为北征军巡检官,他不仅有向大将军上奏之权,也有便宜行事的权利,虽然梁玄策依旧平静,但是我感觉到他的内心实际上已经怒不可遏,我不禁膺服于他的气度。

    梁玄策冷冷道:“杨都尉,你只管带路,我自有话与甘校尉说道!”

    杨奉陪见梁玄策有要求,也不得不前去带路。走过几十步远,杨奉陪便停下脚步,指向旁边的营帐道:“甘校尉就在里面,你们自己进去吧。”

    说完也不等我和梁玄策反应,转身便走,嘴里骂骂咧咧道:“妈的,耽误老子赢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