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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思明

    “十年,普通人能经得起几个十年?”余家宅院的房顶上,一道士装扮的男子轻声感叹,正是余庆适才所见过的半仙。

    “渺渺众生,仙道无期,佛道无缘,神道无法,只要仙佛还在,普通不普通又有什么区别?无非早死、赖活而已!”回答半仙的人,头戴斗篷,身披青袍,周身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气流。

    “江湖十年!多少英雄被逼至末路,岁月十年!多少美人走向迟暮,庙堂十年,多少名臣忠烈成黄土,风雨十年,又有多少宝剑入鞘而生锈。”

    半仙不为所动,自顾自说着,目光深邃,望下脚下,似是穿过十年光阴,回到屋内母子所说的那个晚上。

    “好了,半仙,我来这不是听你伤春悲秋的,我们等了十年,这次无论如何绝不能功亏一篑。”

    如果说半仙和绿袍人的十年是等待的十年,那么余庆记忆中的十年则是梦幻的十年,是浑浑噩噩的十年。

    直到脸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余庆才不得不从梦中回过神来。

    “娘,你…你怎么……突然有这么大的力气了,来来,再打庆儿一巴掌。”

    余庆不怒反喜,抹了抹眼泪,笑着站起身,扶住母亲的手,往自己脸上掌掴。

    “余庆,你老实回答我,你今天是不是把我们家祖传的宅子给输了?”

    余胜男推开儿子的手,眼睛紧闭,语气温和,好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或许是母亲的语气给余庆传达出某种错误的信号,他用略带孩子气的口吻回答道:“没啊!怎么可能,我可是在您和爹的跟前发过誓的,娘亲,您不相信孩儿?”

    “对了,娘,你今天说话怎么不断断续续的,而且打人的力气比十年前还要大,是不是身体好转了。”

    余胜男冷笑一声,喃喃道:“你以为这么多年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你娘是病了,可眼睛还没瞎,耳朵也没聋!”

    “娘,你别听王直胡说,他们父子两没个好东西,外人始终是外人,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统统拉倒,他们巴不得我们母子不和,这样他们就有机会染指我们家那些田产和铺子!”

    “糊涂,庆儿,你好糊涂啊!”

    余胜男骂着余庆,眼泪不知不觉间溢出凹陷的眼眶,顺着眼袋滑落,还没来得及落到枯黄的枕巾上,就如同沙漠中的河流突然凭空蒸发。

    余庆这才发现到母亲嘴唇干裂,脸颊、额头、双手无一不干燥粗糙。

    “事到如今,你以为娘是在心疼祖宅,你认为你娘还指望着你把宅子卖了换成汤药再续命十年?再偷生十年?”

    “娘,别说了,你别说了!我喂你喝水,水呢,水……”

    余庆起身,拉开床头柜里的抽屉,左边抽屉找出半截大饼和一小布袋炒面,还有个土罐子,右边抽屉里是一摞空盘和三个小碗,余胜男看到面粉袋子,面目突然变得狰狞,拽住余庆的衣袖,嘴里发出嘶哑声音:“不要,不要。”

    大饼是前天拿来的,罐子是盛水的,早已水干见底。至于盘子和碗,余庆也记不起什么时候拿进来的,底下几盘子业已发黑,尽管天冷,还是闻到股轻微的霉腐味。

    余庆再也忍不住内心的自责和悲痛,抱住母亲,失声痛哭。

    自从佣人走后,这一年多以来,母亲为了尽量不麻烦儿子,要求的吃食大都是些馍和饼,炒面是早就提前准备好的!

    怪不得……

    余庆也从起初的三五天倒一次夜香、慢慢过渡到十天半月一倒,至于新鲜吃的喝的也由每天慢慢演变成隔天一来。

    余庆擦干眼泪,扶母亲躺下,把床底下的夜香拧着往茅房里去,涮洗了两遍,拧着一壶茶才回来。

    “来,娘,以后不用吃饼和馍了,茶水想喝多少喝多少。”

    一杯,接着是第二杯,然后是整壶茶水,最后茶壶怦然落地。

    接下来的画面,余庆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的母亲余胜男,忽地嚎叫一声,颓然倒在床上,身体像蛇一样翻滚着,十年的孱弱仿佛是为了今日的疯狂…

    余庆的脸色也随之反复变化,扭曲着,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归宿,直到母亲停止翻滚,身体改由微微抽搐,不知过了多久,余胜男疲倦地睁开双眼,看了余庆一眼,抓住他的手,久久不肯放开,越来越用力,直到余庆露出痛苦神色,她才撒手,缓缓把头扭向墙壁,背对儿子。

    余庆既分不清母亲的抽搐究竟是在哭泣还是因病痛折磨而难以忍受,也弄不明白刚才的嚎叫是因为伤心还是痛苦所致。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不停呼唤,用手拍打母亲佝偻发抖的脊背,余庆这才发现,眼前这位四十三岁的妇人,他的母亲,竟干枯得像七八十岁的老人。

    他抚摸着的本应该是他最亲的亲人,却又是那么的陌生,他们生分得像小孩扶起路边摔倒的拾荒老人,老人眼中无论孩子多大都是小孩,小孩却在提防着老人索要更多。

    余庆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扶母亲出过这间屋子了,仔细想想,应该是从去年余胜男坚持把家中唯一的佣人辞退开始的。

    打那起,除了伺候吃喝拉撒以外,母亲不叫他,他绝不轻易进这间屋子,有几次,即便母亲叫唤,他能拖则拖,拖不过再说。渐渐地,母亲没有急事,也不再轻易叫唤他。

    就连母亲近来精神反常、无端的夜里哭泣、梦里说胡话都是他三天前从表舅嘴里得知,前天他还没当回事,直到昨天夜里起夜才听到哭声。

    所以才有了今天借故买药去赌坊的一系列破事。

    他们拥有最近的血缘关系,却靠责任维系着。

    余庆看着手臂被母亲抓出的血痕以及隐隐作痛的脸颊,突然想起小时候祖姥姥和他说的话:“孩子,不要哭,祖姥姥就要走了,再也不能给你讲鬼故事了。

    “走就是再也不回来,就是爹说的死吗?”小余庆问。

    祖姥姥笑着点头。

    “祖姥姥骗人,刚才你还能下床陪庆儿吃饭,带庆儿晒太阳,怎么会死呢?”

    “傻孩子,那叫回光返照,你现在还小,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而祖姥姥走的那天晚上,也是背对着一家人,但老人走很安详。

    与祖姥姥不同的是,余庆的母亲走得痛苦,她是带着眼泪走的。

    屋顶上,青袍再也拦不住半仙,半仙以一种非常人的方式出现在屋内,余庆今晚所经历的事已经够多了,他的精神早已麻木,以至于半仙凭空出现在自己身边并狠狠拍了自己肩膀一巴掌,只是下意识骂了一声:

    “谁啊?干嘛!”

    “她还没死,魂魄还在。”半仙手里凭空出现一粒黑色药丸。

    “她死了,已经死了,拿开你的破玩意。”

    “你要是再阻止,你母亲可就真的死了,半仙都救不了的人,谁也别想救活。”

    “半仙,半仙……”

    余庆看着眼前出现的人,不正是半仙又是谁。

    “不,你不是半仙,你不是……”余庆先是声嘶力竭的吼道,泪流满面。

    “滚蛋……”

    “你不是半仙,你是活神仙,求你救救我娘,我给你烧纸钱,我给你树碑立传,我给你当牛做马,做奴才。”

    余庆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泪和血混合在一起,蓬头垢面的样子,看起来十足的疯子一个。

    “痴儿,早知当日,何必当初。你起来吧!”

    余庆挣扎着慢慢爬起来,腰杆还没挺直,扑通一下又跌倒在地,一连起了两次都没成功,第三次终于累倒在地,晕了过去。

    “废物……”

    青袍夺门而入,风猛地罐入,半仙和地上的余庆头发吹得乱舞,到青袍身边时却转了方向,望床上卷去。

    “她三魂七魄全靠一口气吊着,要是被你的煞风一卷,可就连活神仙都就不活了。”半仙连忙出声制止。

    “活该,十年前她就该死了,你以为十年前你是救她?她躺了十年,猪狗不如,皆因为你,是你害苦了她,我是帮她解脱。”

    “休得胡言,哪里是我害的她,我千算万算,算不出她的儿子会是这个蠢样,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生了这么个猪狗不如的儿子。”

    “半仙,你为何骂我……”迷迷糊糊中的余庆说道,不只是梦话还是听到了两人对话。

    “我…还不闪开……”

    “我起不来啊……”余庆眼睛紧闭,嘴里答道。

    “你要是再不走开,我就撒手不管了,要你再等十年,不,过了这十年,你一百年都等不到这个机会,天底下再也没有这么合适的人选了!”

    “好,我闪……”余庆睁开眼睛,用尽最后力气,朝门外爬去。

    一阵风从余庆头上略过,那是青袍,走得比余庆还有着急,只不过趴在地上的余庆是看不到他的,不过却听到了他的声音。

    “混账,算你走运,以后你会霉运缠身,哈哈哈哈……”

    余庆听到骂声,以为是骂自己,回头看向屋里。

    余胜男刚好醒来,揉着眼睛,余庆和母亲四目相对,余胜男叫了一声,跳到地下,余庆彻底昏死过去。

    “这就被吓着了吗?接下来有你受的……”

    余胜男刚准备跨出门,明明脚抬得很高,却被门槛绊了一跤,一个狗吃屎,扑倒在余庆的身上。

    可怜的余庆,连做梦都那么不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