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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清誉价十千

    应天府书院,三省堂,三人立在堂中,氛围有些僵持。

    “赵教授,书院切不可再因循守旧、闭门造车了!我等只守着朝廷那点拨款,能成何事?每月算堂里各弟子都要发放三枚灵石,这还是靠我应天府书院的束脩都高于其他书院!这点灵石够做些什么?每个弟子只能分到一单晶机,谈何修炼高阶功法?”留着胡子的中年文士对着另一皓首苍颜的老者说道。

    那老者答道:“许训导,此事我等已议过多次。书院非是寻常商贾,不可乱行那营利之事。”

    许训导不以为然,顾不上斯文,语速加快了几分:“教授,不可只看到我们书院。单说松江府,百年前民间书院之数不过二三,五十年前不超五六,十年前约莫二三十之数,现今已不知有多少了。应天府内,民间书院亦是如雨后春笋,兴办成风。若是我等再不思变,应天府府学也不过剩个不值钱的名头了!”

    教授赵执端正欲反驳,许训导却示意还未说完,接着道:“值此兴废存亡之际,书院当开源节流,在普通弟子和算堂弟子中都增加饷生名额,交饷入学。有府学名头在此,我等可从应试者中遴选出杰出者。大浪淘沙下,留下的想必资质不差。对于饷生,书院不必俱发放钱米灵石,可只挑些卓尔不群的英才资助。”

    赵执端摇头,沉声道:“此举断然不可!朝廷对府学应招生员之数皆有成例,我等怎可擅自增加。子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即便无财,书院亦可教化诸生,何况书院尚称不上匮乏。”

    他眯起眼睛,似是回忆道:“应天府书院起于睢阳,创立不下数百年,建了又灭,灭了又建,文脉相传不绝。先师范文正公曾执掌书院,倡导‘重名器’之言,应慎科举、敦教育。我等接过书院的担子,怎可被名利蒙蔽?”

    许训导冷笑道:“赵教授守着道统不放,书院迟早要被这大势甩在后头。君不见应天府几大家族已渐不送子弟来我书院?家学与民间书院大有兴盛之势。松江府商业兴隆,办书院蔚然成风,迟早盖过了应天府,成为江南魁首也是指日可待。我们这些朝廷官学在天下的位置,怕是也坐不稳了。”

    赵执端一时无言以对,他转向第三人夏无为,问道:“夏训导,你对此事有何见解?”

    夏无为已在旁沉默了半晌,就是不愿卷入这场争斗,他眼看躲不过去,缓缓开口道:“这个……二位所言,皆有道理。应天府书院作为府学,不可擅自妄动。”他看到许训导瞪着他,又说道:“不过却可以上表朝廷,向天子奏明这一府文教之事本就是我等职责。待到朝廷下令,我等行事也就名正言顺了。”

    许训导冷哼一声,道:“等奏疏此去京城,朝廷讨论出个子丑寅卯,不知要到猴年马月。诸位难道不知朝中朋党林立?即便讨论得快,国库之中又有多余的钱粮吗?又为何要划拨给文教这一并不生财之处?”

    正当三人争执不下之时,一人走进三省堂内通报。他对着赵教授道:应天府官家长子欲入书院算堂为学。

    赵执端听了,目光一震,目视两位训导,先前之事暂且按下不表。他对通报之人说道:“让官家之子进来吧。”此刻赵执端与许训导心中却皆有疑问:应天府中诸大家久不送子弟入府学,多是在家塾中修习或寻一民间书院,和官学久不往来,何故今日至此?

    官棋声走入三省堂,余光观察着堂内三人。发现这许训导虽有所掩饰,可脸上仍有不忿之情。他对堂中三位行礼,众人许其免礼,问起来意。

    官棋声恭敬地道:“久闻应天府书院大名,治学严谨,为江南士林执牛耳者,学生神往已久矣。欲加入书院算堂,听闻教诲。”

    许训导突然发问:“我有一事不解,何不去那中山书院?亦是远近有名的,近来声势浩大,不输应天府书院。”

    赵执端用眼神瞥了许训导一眼。

    官棋声看在眼里,道:“各地书院虽在近来声名显赫,可毕竟比不得应天府书院源远流长,学生自幼便心向往之。”

    许训导似笑非笑,不置可否。

    赵执端接过话,回应道:“你既有心向学,那书院自然成人之善。听闻官家书算传家,算学造诣想来不俗。你明日便可行拜师之礼,缴纳束脩,就算入了算堂了。”他心中虽不知官家为何改了做派,却也乐见其成。

    官棋声面露微笑,作揖道:“多谢先生,学生这番有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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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棋声入了应天府书院后,跟随赵教授修习算学。赵执端教他诸法,从语言到算法,从基础到幽深,从理论到应用。

    官棋声天资聪颖,修习一日千里,即便在赵执端数十年教过的弟子中,也是出类拔萃的。无论函数或对象,递归或分治,图论或数论,官棋声皆一点就通。赵教授不由得对其青睐有加,让其有任何疑问都请教自己。

    一次面授结束,赵教授正欲离开,却听见官棋声叹了口气。

    “棋声何故叹气?”赵执端问道。

    “我在书院修习,虽闻道则喜,见识修为与日俱增。可与诸位同窗论道,见他们都手持单晶机,不得研习复杂法门。每月用以修行的灵石又殊为有限,修为进展滞缓。不似我有家族符器相供,有灵石可取。同窗为资源所限,不由得唏嘘不已。”官棋声仰头看向空中。

    赵执端听了,心中岂能无触动,道:“唉……此事却不易解决。诸生能交纳束脩,多不是穷苦出身。可修行所需资源耗费甚巨,寻常家庭亦难负担。乐道而忘贱,安德而忘贫。外物不可强求,也只能从道术算法上弥补了。”

    官棋声听了,道:“学生亦知此事难解,只是心中有此喟叹罢了。”

    “若诸位弟子用心,以勤勉弥补,亦能成才。日后或报效朝廷,或加入宗派,境遇便好得多了。”

    赵执端出来后,想到书院里诸生处境,也不免多思虑了几分。

    一日,官棋声正要去三省堂见赵教授,在廊中走动,却见那许训导从三省堂出来,脸上多有愠色,似是和赵执端有所争执。官棋声定住向其行礼,许训导站着受了礼,也不问话,便继续顺着廊桥离开了。

    官棋声来到三省堂内,见赵执端背对着门立在那里,双手背在身后,像在思索什么。官棋声向其朗声问好,赵教授听了转了过来,点了点头,脸上也没像往常那般微笑。

    官棋声问道:“方才在廊中遇到了许训导。我见其似有忿恨之色,可是与教授遇到了什么难题?”

    赵执端叹了口气,悠悠道:“这是到底是让你撞见了。罢了,告诉你也无妨,不过是同侪间的些龃龉而已。”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近年来各地民间书院渐有兴起之势。我应天府学虽有朝廷拨款,可也不过将将让现有的算堂学生习练些基础法门。松江府商业兴旺,书院亦多,如此以往,恐有主客颠倒之事。许训导忧心于此,欲广开书院门路,多招饷生,开源节流。可此事亦有不可为之处,名额不可擅增,营利也不是我等办学之旨。”说罢,赵教授摇了摇头。

    官棋声听了,道:“学生僭越一问,先生以为,身为教授,最大职责为何?”

    赵执端思索片刻,道:“治理书院,保留文脉,维持算学道统,教书育人。”

    官棋声道:“先生说的不错。可欲达成此等职责,亦不是易事。当今之时,若需维持道统,却是离不开资财。”

    “不可!书院诸位先贤多有教诲,尤以范文正公重名器之言为首。怎可使书院唯利是图,百年清誉毁于我手?”赵教授立刻回道。

    官棋声道:“先生以为,以当今世道,最重何物?”

    赵教授弗一思索,答道:“修道资源,或可曰:资产。”

    官棋声顺着说道:“为何世人最重资产?皆因无资产便不可修道,亦不可炼器、制物、催阵等等。帮派宗门之内,无资产便不可运转。何为修道资源?或曰:何为资产?灵石为分配资产之代表。当今修士间以灵石相交易,灵石多寡,便代表资产多寡。掌握灵石者,亦掌握资产之分配。”

    他观察了下赵教授的面色,见他并不反驳,接着道:“如何变革世道?掌握资产,便可在势力之内影响世道。若有志变易此以资产为本之世,则必先博取资产。何也?若我等可砸烂这世道运转之理,大可不循常法,革故鼎新。可我等并无此等手段,只得依循当今世道规则行事。松江府书院正因松江帮派兴盛,商业隆盛,资产充裕,有盖过应天府书院的征兆。我等不可不师其长处。”

    赵教授被这番话冲击,一时无话,片刻后缓缓道:“即便如此,无朝廷许可,书院如何可增添生员,广开门路?”

    官棋声微笑道:“若欲开源,广收饷生是一法,却不急切,先生大可上表请奏,静待结果。此外还有一门路,松江府何以商业兴隆?盖因多帮派所在,更兼处通衢之地,来往商贾甚多,贸易频密。尤其那聚宝楼,坐地开铺,来者不拒,修士的生意做,凡人的银钱也收。”

    他等着赵教授消化了他的话,又道:“可聚宝楼不曾自己生产多少,货从何来?不过是提供了一台子,把自家牌子的声音做得响了,众人都认聚宝楼这块牌子。它再去压低价从各家收购,转手卖出,中间经手留下的就是它的资产了。”

    赵教授听了,心中也不知官棋声打的什么主意,莫非也学这聚宝楼做起二道贩子,那可是斯文扫地,他心里一阵嘀咕,道:“以此亏夺民衣食之财,仁者弗为也。贱卖贵买,我等怎可从中获利?”

    官棋声道:“诸多修士、百姓有需求而不可得,我等可给予其所求。众人有盈余欲出手而无门路,我等可给予其方便。急人之难,此乃利国利民之事也。”

    赵执端觉得此话不尽然妥当,却也未想出破绽,接着听官棋声说道:“我等也不必照搬那聚宝楼的做法,但可借鉴一二。当下应天府中盘踞的大派是食萃帮,做的不是这买卖生意。书院可由此入局,在应天府也搭起一个台子,来请四方修士和百姓来此互通有无。有人在此坐商,我们便可收取坐上这台子的费用。其中抽水,亦可商定。在商言商,要做成此事,第一得以名声为倚仗,第二得在这应天府中有根基。我书院正合此位,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赵执端道:“即便此事有利可图,我等若是入局,岂非与聚宝楼和临安府巴云商盟针锋相对?常言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两派能置之不顾?”

    官棋声冁然一笑,道:“先生勿虑。我等在应天府地界做事,此二派鞭长不及。书院背靠朝廷,当可震慑诸派。待得获利,我等亦报效朝廷一份。朝中缺财,断然不会拒绝。”

    “这……若行此策,千头万绪,又从何做起?”赵执端沉吟道。

    “此事不难。既是决心入局,当一鸣惊人。我等可联合各地官学,于应天府办一算学盛会。当修士云集应天之际,可互通有无,书院亦可参与其中。为请动各府书院,亦可让一份利拉拢,日后可作为开拓之基。而人手之缺,可联合应天府中各大家族。”

    赵执端听到最后一句,心中一个念头浮起:“莫非官家让官棋声入书院,意图全在这一手?看出书院兵微将寡,又陷入此围,不得不咬住他们世家的钩。官守谈,不愧国手之名!”

    “只是,这鱼饵却有救命之效。哎,这些也都是些臆测,他再喜手谈,也不会以长子为子。罢了,罢了,为了书院,还是要走出这一步吗?”赵执端默然不语,后抬头道:“若欲救世,必先入世乎?”

    “自是如此。我等平日在山中修道远人烟,不湿了鞋袜,不使双手沾泥,何敢言救天地,救众生?”官棋声看着赵教授的双眼道。

    赵执端的手微微颤抖,道:“此中是非曲直,难以评说。且容我思之。”

    官棋声便先告退了。

    数日后,官棋声踏上去往广陵府之路,至梅花书院。

    “在下应天府官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