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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阿呆》第十六章

    大山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长时间才被送到医院里抢救的,肇事车早已逃走,没有可供破案的一丝线索。交警在他醒来后第一时间问清了家庭地址,通知了家属。相比自己的伤情,大山更关心自己的财产损失,当得知一车羊全部死了,他哭了。交警训斥道,你是死是活都不敢保证,还心疼那些畜生。大山说,那些畜生就是我的命。

    牛丽娟是连夜赶到县城的,那时大山还躺在急救室等着家属来签字交手术押金,看着医生和护士们谈笑自如似乎在等一辆晚点的班车,牛丽娟没顾上哭天抹泪,把一叠钱甩到收费窗口,破口骂道,你们医院没一点人性,连救死扶伤都不知道,我要告你们去。女收费员轻蔑地说,随便你告吧,要是医院都不交钱就做手术,那早就关门了。

    耽误了该耽误的时间,在办好手续签了字,大山被飞快送进了手术室,等到手术室的门缓缓关上,牛丽娟这才顾上放声大哭,但随即被保安呵斥说医院不是鬼哭狼嚎的地方。牛丽娟一边哭一边说我这不是鬼哭狼嚎,我是看我男人太惨了才哭的。保安说,这算什么惨,有些人在拉来就没气了,起码你男人还活着。

    牛丽娟压制住自己的声音一直呜咽着,不知道自己的哭泣有什么价值,却也赶不走心里的悲伤,这种煎熬一直持续到大山从手术室被推出来。大山显然还没有从麻药中醒过来,头部缠着厚厚的纱布,就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

    牛丽娟问主治医生:“他没事吧?”

    主治医生不耐烦说:“你总得让我喘口气吧!”

    等到医生进了他的办公室,等到他深深喘了口气,喝了口茶,在椅子上坐定自己,这才点头容许提问。牛丽娟问我男人他不会死吧?医生说不会死,但比死也好不了多少。牛丽娟说请你说详细一点。医生又喝了一口茶说,你男人的腰脊椎受伤严重,下半身完全失去知觉,虽然手术很成功,但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恢复过来,只能指望奇迹了。

    这是最坏的结局,一个不死不活的人还得一个专人伺候,严酷的现实让牛丽娟欲哭无泪,呆呆坐在一边,心里一再问自己,这就是命吗?

    二婶自从结婚那天认定牛丽娟不是个好女人,便尽量避免和大山这个儿子互相走动,没什么大事是从来不上门的。老镢头依然坚持着旅游旺季在黄河里经营他的羊皮筏子营生,冬天没有游客来,他就歇息了,但家里家里地里的活他什么也不干都是二婶一人干,二婶已经老了很多,头发已经花白,腰弓成了一个弧形,连腿也不争气,一到晚上,疼得上不了炕。二婶常常不自觉就发起呆来,心里明明记着的事忽然就想不起来了。

    老俩口是车祸后第二天中午赶到医院的,刚进病房,牛丽娟正好要出去,退回来给公公婆婆让座说:“我估摸着你们也该来了。”

    二婶什么也不说,坐在病床上摸着大山的手眼泪直流,二婶来之前是想好了不哭的,她不想因为自己哭,让大山跟着哭,可是看着已经没了人样的儿子,还是没能忍住,唰唰的泪水止不住流出来,只是她没哭出声来,不时背过身用衣袖擦去满脸泪花。这些年她流出的泪太多了,先是自己婚姻不幸离婚,后来大山的第一个媳妇兰英难产死了,现在又为瘫痪在床的大山流泪了。

    母子二人各哭各的,牛丽娟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就借口说:“我去买包卫生纸,一天三包都不够。”

    见牛丽娟出去,老镢头对大山说:“大山啊,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大山说:“新爹,这就是我的命,躲都躲不过。”

    二婶说:“妈就怕你瘫在炕上,那让家兴和阿呆怎么活。”

    大山一下抽泣起来,鼻子一把眼泪一把:“我想多挣些钱,给春生交学费,再给来闹成个家,可现在……”

    老镢头说:“春生是贫困生,在学校能贷上无息贷款,阿呆成家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将来春生也要管他的。”

    二婶说:“你就好好养自己的伤,又不是一辈子好不了。”

    大山说:“是我无能,原以为我能照顾阿呆一辈子,现在反而是他养活这个家了,我让坟里的爷爷失望了。”

    二婶说:“老天爷把所有不幸都集中到我们母子身上了。”

    等到牛丽娟进来,二婶对大山说完了该说的话,临走,从底层口袋掏出一个红布包交给牛丽娟说:“这是给春生预备的学费,就先给大山急用吧。”

    大山连忙阻止说:“这万万不行。”

    牛丽娟把钱接到手里说:“这不行那不行,难道你想在病床上躺一辈子?医院的缴费单一张又一张,医院都威胁着要停药了,你躺在床上倒享福了,哪知道别人的难处。”

    二婶本来不愿搭理牛丽娟,但一想到可怜的儿子,知道说些好话还是有必要的,便推出一个笑脸说:“天无绝人之路,医院花多少钱我们一起想办法,无论如何要看好病。你就安心伺候病人,现在才是让别人夸你贤惠的时候。”

    牛丽娟说:“我要是不贤惠,早甩手走了,哪能给他守着端屎端尿。”

    二婶说:“以后有时间我也会过来帮你的。”

    送走老俩口回到病房,牛丽娟一屁股坐在床沿,黑着脸不说话。

    大山抹一把泪喃喃问:“又怎么了?”

    牛丽娟说:“我上辈子欠你的,你是要把我拖累死才肯罢休。”

    大山从话里听出了很大的怨气,耐心给她讲道理:“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看在我们三年夫妻的情分上,辛苦一些日子。我感觉我能好起来,只要我好了,你就什么都不用干,连饭都不用做,天天上五喇嘛家打麻将我也不说啥,我做牛做马养活你。”

    牛丽娟说:“这都是没用的话,医生说百分之九十你成不了一个正常人。”

    大山说:“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就不放弃,我躺下了,家兴和来闹可怎么活啊。”

    牛丽娟刚要端着尿盆子出去,忽然回过身来,把尿盆摔在地上,尿液乱飞,一股骚臭扑鼻而来,她哭道:“你这才说了心里话,你处处想着你的儿子你的傻弟弟,我算什么?”

    大山心里暗骂自己是笨蛋,连忙赔不是说:“我是想家兴还小,阿呆又是那样,你自然比他们强多了。”

    牛丽娟说:“我是比他们强,可我是女人,我要活守一辈子寡,这你知道吗?”

    大山叹一口气说:“要是我好不了,你向前走一步,我不拦你。”

    牛丽娟说:“你拦也拦不住。”

    眼看过年了,押在医院里的钱用完了,大山试探着问,要不就出院吧。牛丽娟说不出院又能怎样,哪里去借钱填这个无底洞?这个鬼地方,我连一天都呆不下去了。大山说,连交警也放假过年了,找到肇事车只能等到年后了。牛丽娟说,年前年后都一样,别指望交警,一辈子也找不到。大山说,那就出院回家,死也让我死在家里。

    从医院回来,大山对牛丽娟说,你给我一瓶农药,让我死了算了。牛丽娟懒得理他,她似乎变了一个人,抱着花花坐着想自己的心事。大山说你总得说句话吧,你不说话,这日子就没法过。牛丽娟说你躺你的,过日子和你有什么关系。

    大山说这辈子我可能就这样了,也就是个活死人,我还是那句话,你自己拿主意,你走我没资格拦你,只是苦了家兴。

    牛丽娟说他有什么苦不苦的,本来就不是亲妈。

    大山说,你娘家的贷款,就让阿呆打工还,以前还想你娘家钱可以推到最后还。牛丽娟说,给你贷款,我是瞎了眼。现在你躺在炕上享福了,把这个烂摊子留给我,这日子过不了。

    就像牛丽娟说的那样,大山躺在炕上享福了。伺候瘫痪的人可不是一件轻松事,因为翻动病人身子是个累活,牛丽娟没有那个耐心,决定把来闹从工地上叫回来伺候大山,正好赶上过年顺便落个好嫂子的名声。

    来闹从工地上回来已经是腊月二十三,小年了。

    阿呆进了大门,在柴堆边卧着闭目养神的齐天大圣忽的翻身起来,铁链子限制了它的自由,不能上前亲热,它不停摇着尾巴欢迎久别重逢的亲人,阿呆走过去和它亲昵地拥抱在一起,用手不停地给它梳理毛发,它用舌头不停地舔着阿呆的脸颊,呜咽着不知是委屈呢还是高兴。

    听到动静,家兴从屋里探头出来,忽然看见二叔,他愣住了。来闹推开缠人的齐天大圣,站起来喃喃叫了声‘家兴’,家兴嘴角蠕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一脸冷漠,家庭的不幸让他从来不知道怎样正确表达自己的情感。阿呆倒不在乎家兴对他的轻视,脸上的喜悦始终没有褪去。

    “你爸呢?”

    家兴仍然不说话,用眼神指了指屋里,阿呆大步向屋里走去。

    进去后,看见大山躺在炕上,阿呆很奇怪,并没有人告诉他大山出车祸的事,他问道:“大哥,你怎么了?”

    大山说:“他们没告诉你,大哥出车祸瘫痪了。”

    阿呆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嘴张了张,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在工地上长久和整天叽叽喳喳的人群打交道,他的语言功能虽然长进了,可回到家里,他的智商又回到了三岁,他眼睛直勾勾望着大哥,脸上的肌肉不停在搐动,嘴张了半天,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大山让阿呆坐在炕头,抓住手细细掂量着好久不见的弟弟,眼里满是喜悦,说回来就好,今年就好好在家里过个年。不用担心大哥,过些日子就好了。阿呆说,你快些好起来,你答应领我去野狐岭给爷爷烧十周年纸。大山说,对不起,都怪大哥无能,让你有家难回。阿呆说,我梦见野狐岭和爷爷了。大山湿了眼睛说,看你身子骨都缩小了,身上瘦得只有骨头了,手上全是老茧,在工地上一定受了好多罪。阿呆说,在工地上要抢着吃饭,去迟了就没饭吃了。大山问,是不是经常挨饿?阿呆点点头。大山说大哥再也不让你去打工了。阿呆说,我要去打工,打工能挣上钱,挣上钱嫂子就给我去提亲,表妹一直等我呢。大山张嘴刚要说什么,听见牛丽娟在外面直着嗓子喊阿呆,大山叹一口气说,你去吧。

    出去后,牛丽娟说你还有闲工夫坐着和活死人聊天,家里这么多的活都把我愁死了。你看看这院子,到处是垃圾,落叶满地跑,刮进来的砂子把门都封了。还有你和家兴那个屋子炕也塌了,煤块也没了,烧炕草也没了,还要磨面榨油,置办年货,我都不知道该叫你干啥了。阿呆还是以前的话,嫂子你说干啥我就干啥。牛丽娟说,好吧,你先把院子打扫干净,完了我再给你安排其他活。阿呆很高兴地拿起铁锹扫把,笑眯眯看着嫂子,嫂子很奇怪地问,你不去扫,傻站着干什么?阿呆原本以为嫂子要提一提‘表妹’的事,可嫂子压根不提,来闹很失望,也只有转身去扫院子了。

    给阿呆安排好活,牛丽娟一阵风似的出了大门,五喇嘛家‘三缺一’正等着她呢。

    年三十晚上,嫂子抱过来一身‘好衣服’让阿呆换上,说这是五喇嘛没舍得穿几次的衣服,现在送给你穿,这个人情大着呢。阿呆说,我不穿他的衣服。嫂子说,你为什么不穿?别人还穿不上呢,你知道这一年你不在,五喇嘛帮了家里多少忙?他可是大好人啊,我们不能把他当外人。阿呆心里不愿意穿,畏惧嫂子只好接过衣服,很有自尊地说,我还要一双白袜子,一双白球鞋,一件白衬衣。嫂子骂道,你可真傻,这都是夏天的行头,大冷天白花花谁穿这些?被嫂子否定,阿呆还不死心,张口问最想问的,那我什么时候和表妹见面?嫂子说过年不提这事,等过完年再说。

    有了嫂子的保证,阿呆于是开始盼望这该死的年快快过去,或者直接跳到和表妹见面的日子。

    自从阿呆回来后,给大山翻身洗澡、端屎端尿之类的,全成了他的,牛丽娟是看都不看一眼。为了不让大山晚上起夜吵醒自己,她索性搬出去睡另一个屋子,留下阿呆整夜伺候他大哥。

    除夕夜,本来是一家人熬夜添寿的一夜,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唯有大山家死气沉沉。五喇嘛家打麻将缺人手,打发儿子过来把牛丽娟喊走了。家里就剩下三个中看不中用的男人,大眼望着小眼,谁也没心思打开电视看春节联欢晚会,干瞪眼白熬到半夜,熬不过去,大山对来闹说,睡吧,熬什么寿,明早你们叔侄二人要早早起来给新爹和妈去拜年,妈都把你想死了。

    阿呆没说什么,头一歪倒在炕上,三人也就开着灯囫囵身子胡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