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功夫阿呆 » 《功夫阿呆》第十七章

《功夫阿呆》第十七章

    刚上大学的时候,春生惧怕谈恋爱,这源于他内心对自己农村出身的一种恐惧,也源于他自己想不明白的一种洁癖,他所爱的人不是一个在现实中能找到的女孩,是他靠幻想拼凑的,她的美丽和可爱举世无双,他靠幻想把自己的爱情藏于心底。

    在大学二年级时,他的心第一次为一个现实中的女孩而动,她是低一级的学妹,叫刘莉莉,校广播电视台新选的广播员,她的普通话流利而富有磁性,第一次见面她就深深吸引了他。她来自江南一个小城,有着江南女孩特有的清秀和白皙,个头却是北方女孩的高挑修长,他喜欢她明亮总带着笑意的眼睛,也喜欢她雪白的牙齿,直挺却不凸兀的鼻翼,不论腰围和胖瘦都暗合他的心意。他问她为什么报考中文系,她说,上哪个专业并不重要,有个文凭就行了。他猜想,这样霸气的回答,只有干部子女才能说出来。她反问,那你为什么学中文这个专业?他说,我原本志愿填写的法律系,不知怎么阴差阳错就被中文系录取了,报志愿的时候我在选项里填写了‘服从调配’,这只能怪自己了。听了此言,她安慰他说,有能力的人不管学什么专业都埋没不了,再说大学毕业驴头不对马嘴找到工作的例子比比皆是。他说,好在我喜欢文学,读中文这个专业也算是因祸得福吧。她笑了,她说,我也喜欢文学。

    俩人熟络以后,春生从刘莉莉同宿舍闺蜜那儿打听到她并没有男朋友,这让他很奇怪,像她这样漂亮优质的女孩不应该没有男孩追求,这是他心里的一个问号,但她的‘洁身自好’和他的‘洁身自好’不谋而合,这也许就是缘分。他小心翼翼和她接触,衡量了自身的优势和劣势,最大的优势是身高和成绩,接近一米八零的身高虽不是鹤立鸡群,却是最理想的国人身高,模样也能归到英俊之列,他以最高的分数被调配到中文系,在同学们中间也算出类拔萃,在学业之余,勤于在校刊发表文章,在校园特有的环境里,有好多女性粉丝。最大的劣势是家庭条件和她相去甚远,他来自贫困的西北农村,她却来自富饶的江南小城,最要命的是她有一个当市长的父亲,而他却连学费都是靠助学贷款。

    他把对她的爱深深藏在心里,等待着该来的自然而来,他觉得心和心的靠拢不需要语言表白,他常常和她‘不期而遇’,他发现她爱打羽毛球,于是他就放弃了打篮球而改打羽毛球,他主动和她分享自己的创作成果,把自己的文章拿给她看,征求她的意见,并留下错别字和语法错误让她修改或给文字润色,当他把发表在校刊上两人共同署名的文章给她看时,她尖叫一声给了他一个有力的拥抱,他成了她的男闺蜜。他愿意陪她漫步在校园的林荫道上,他们谈美食、谈电影、谈国学、谈文学,也谈修养,周末他们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

    这种不需挑明的暖味关系,谁都说他们是相爱了,他也认为他从男闺蜜的角色到男朋友的角色更近了一步,只是他害怕向她表白,害怕看到她点头说‘我愿意’,‘我愿意’将会让他们突然间失去某种若即若离产生的美好,那样他们一起在林荫路上漫步,一起打羽毛球,一起署名发表文章,都成了世俗的理所当然,就变得毫无意义。

    那是一个空气里飘荡着花香的春日周末,他去播音室找她,播音室恰好就她一人,男主播有事播音结束就匆匆走了,他进去后轻轻把门反锁上,她明白他的所为,她脸红了,她身上好闻的法国香水味让他失去了理智,他猛然把她拥入怀里,疯似地亲吻她,他们相拥倒在沙发上,她哭了,突然,走廊里传来激烈的敲门声……

    后来查明了真相,她不承认她是被他强暴了,她很勇敢地承担了自己该承担的责任,她和他得到了一样的结局:开除学籍。

    他默默接受了这个处罚,她坚决不接受,她甚至给学校提供了自己还是处女的医学证明,但这些都没用,学校的名誉被他们严重败坏了。

    在离校之前,他觉得有必要和她再见一面,她痛快答应了,他们选在校外咖啡厅见面,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她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痛苦不堪,她依然美丽自信,笑容灿烂。他却把痛苦全部写在脸上,一杯咖啡下肚,一连对她说了好几遍‘对不起’,她说没什么对不起的,一切都过去了。他说,我愿意追随你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愿意为你付出一切,用一辈子爱你。听了他打了鸡血的表白,她显得很理智,她说过两天我爸要来接我回家。他问,你愿意回去吗?她说,不回去又能怎样。忽然之间,他明白了他是多么一厢情愿,他的一腔热血慢慢冷却了。沉默了一会,他问她将来是怎样打算的,她说我爸都给我把一切安排好了。

    彼此道一声‘拜拜’后,看着她慢慢消失的背影,他想,她上不上大学都没关系,他和她之间本来就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凭着一张电大本科文凭,得到一个很好的工作,她有一个能安排她人生道路的父亲。

    送走了他,他一下轻松多了,他决定坦然接受命运的捉弄,决定不再隐瞒父母,他要回家去。

    过了几天,二婶坐在炕沿上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和老镢头拌嘴儿,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以为是邻居来串门,也就坐着没动,用眼神示意老伴住嘴。等到来人掀开门帘进来,老俩口一下呆住了。

    二婶失声叫道:“天哪,是春生回来了。”

    春生放下手提箱和背包说:“是临时决定回来的,没有提前告诉你们。”

    老镢头看到从来回家两手空空的儿子突然拎着大包小包回来,心里咯噔一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就是突然想家了,回来看看。”

    老镢头依然满脸疑惑:“现在不是假期,突然回来必定有事。”

    二婶抢过话头说:“管他有事没事,先让儿子坐下来歇口气。”

    春生说:“也不累,在车上爬着睡了一觉。”

    二婶说:“一定饿了,妈给你做饭去。”

    春生连忙阻止:“在车上吃了泡面,一点都不饿。”

    二婶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儿子,从上到下端详了半天说:“你变了,要是碰到街上妈都认不出来。”

    春生说:“你们头发白了好多。”

    老镢头说:“不说这些没用的,从你脸上能看出你心里有事。”

    春生的脸色渐渐暗下去,踟躇着说:“本想明天对你们说,既然爹猜着了,那就现在说了。”

    老俩口彼此对望一眼。

    春生说:“我对不住爹妈。”

    二婶一听这话,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发生了什么事,可别吓着妈。”

    “我被学校开除了。”

    老俩口同时傻了,好半天二婶试探着问:“你是和我们开玩笑吧?”

    老镢头代替儿子回答说:“他不是开玩笑。”

    春生扑通跪在地上说:“爹,妈,你们打我一顿吧。”

    二婶颤声问道:“为什么开除?都马上要毕业了。”

    “是很丢人的事。”

    “你倒是痛快说出来呀,都急死人了。”

    “和我一起开除的还有一个姑娘,我们在学校广播室亲热被校保安逮住了。”

    “这不应该开除啊,你情我愿做那事很正常,听说现在大学里男女学生同居很普遍,为什么抓你们当典型?”

    “我们的事比同居严重,我们是在公共场所被逮住的。”

    “你们怎么那么不小心啊!”

    “这事都在网上传开了,学校也没办法包庇我们。”

    “我去找你们学校。”

    “没用的,就是不开除,我也没脸在学校呆了。”

    二婶哭了:“你这傻孩子,这么大的事你不该瞒着家里,早些告诉我们,还能和学校交涉啊。”

    老镢头说:“没什么可交涉的,自己造的孽自己承担。”

    那晚上,老俩口都没有睡着,二婶眼里的泪水一直擦不干。老镢头用手压着隐隐作痛的心口窝,头上的汗珠直滚下来,他忍着一夜没叫一声疼。简直是晴天霹雳,一直引以为豪的儿子突然什么也不是了,押宝于儿子身上的希望和幸福,转眼间没了。

    天亮了,二婶一眼没合,起来上香的时候多看了菩萨一眼,菩萨还是那么慈祥,可二婶的心里在流泪。双手合十:“救苦救难的菩萨啊,多大的磨难你都要保佑我们挺过去。”

    太阳冒出来的时候,二婶做熟了早饭,喊父子俩起来吃饭。老镢头说:“不要管我,你们吃你们的。”

    二婶陪着春生默默吃完饭,收拾了碗筷说:“以后就在家种地吧,种地也能过好日子,等有些积蓄了,就娶个媳妇。”

    春生说:“就几亩地养活不了一家人,我已经想好了去打工,现在不像以前了,没有铁饭碗也无所谓,有正式工作的人还辞职下海呢。”

    二婶说:“只要你想开就行,妈就当你从来没有考上过大学。你被开除的事让村里人知道吧,纸里面包不住火。”

    春生说:“公开吧。”

    二婶说:“你记死了,咱们农民好活,现在老龙湾都成了旅游胜地,你回来弄个羊皮筏子挣游客的钱一样能过好日子。”

    春生说:“我还是想去外面闯闯。”

    二婶说:“你大了,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吧。现在去看看你大哥,他比你惨,你至少还有个健康的身体。”

    春生说:“我正想着去看他呢。”

    “去吧,多和他唠唠嗑,开导开导他。还有来闹你也好长时间没见了,家兴都成了一个贼精的小大人了。”

    大山家的房子是前几年翻修的,当时还算村里气派些的房子,可现在已经过时了,日子过好了,家家户户攀比着翻新房子,整个村子都换了新貌,完全成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推开大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连个鸡鸭都没有,早就听说嫂子牛丽娟是个厉害角色。春生每次假期回来都要在大哥家吃几顿饭,新嫂子每次都是热情招待,他对这个新嫂子从心里是认可的。

    春生在院子里咳嗽一声,掀开门帘进去,看见大山躺在炕上,嫂子牛丽娟坐在沙发上正在认真擦自己的皮鞋,像是要出门的样子。嫂子穿得很洋气,很时髦,脸上涂着很厚的粉,画了眉毛和口红,完全不像个农村女人。

    牛丽娟抬头看到春生,笑道:“我以为是邻居来串门,原来是稀客啊。”

    这时候大山睁开眼睛看到了春生,一下显出笑容来,挣扎着起来说:“是春生回来了啊,我昨晚做了一个好梦。”

    春生忙过去扶大山起来,给后背垫一个枕头说:“大哥,你躺着不要起来。”

    大山说:“你来了,我哪儿也不疼了。”

    牛丽娟收拾了她的擦鞋工具,一边洗手一边说:“亲戚里总算出了个名牌大学生,以后当官了可不能忘了你大哥这个活死人。”

    大山说:“说这个干什么,春生这么远来了,还不做饭去。”

    春生连忙说:“吃过饭来的,嫂子就不要做饭了。”

    牛丽娟说:“自家人不客气,你吃我就做,不吃就不做。”

    春生说:“真不吃,嫂子还是去忙你的,我和我大哥说一会话。”

    牛丽娟说:“那你们哥俩好好聊着,三缺一,我去后面五喇嘛家打麻将了。”

    牛丽娟一阵风走了,大山叹气说:“你也看到了,大哥没娶上个贤惠老婆,给你一杯茶都不倒。”

    春生说:“我来看你,其他的都不重要。”

    大山说:“这都是命。”

    春生问:“怎么没看见阿呆?还有家兴呢?”

    大山说:“家兴跑出去野去了,五喇嘛儿子去山里拉矿石,叫阿呆装车挣外快去了。”

    “他胖了还是瘦了?”

    “瘦了。”

    “你也瘦了。”

    大山比过去瘦多了,身子骨也缩小了,也苍老了许多,头上依稀有了白发,问起他的状况,摇摇头,眼帘低垂,一丝悲伤无奈挂在眼角,他是从心里把自己躺倒了,和过去那个不信命一心发家致富的大山相去甚远,时间真是无情,命运真是不可抗争,天注定大山是个苦命人。

    春生把自己被学校开除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大山抹着泪说:“是老天爷不让我们活。”

    兄弟俩沉默半天,大山问:“以后打算干什么?”

    “一边打工,一边等待机会,天无绝人之路。”

    大山苦笑一下说:“打工不是长久之计,既然命里离不开米粮川,那就踏踏实实做个农民,现在来米粮川成了旅游胜地,好歹你是村里文化程度最高的人,一定活不到人后面。”

    春生说:“我不甘心,还是想出去闯闯,如果混不下去自然会回来的,这里是我最后的归宿。”

    “既然你执意要走,大哥不拦你,闯就闯出个名堂。”

    “我知道。”

    该是走的时候了,大山挣扎着要下炕,春生按住他的肩膀不让起来,掏出一千块钱塞到被窝里:“这是暑假当家教挣的,大哥想吃什么了,让家兴去买。”

    大山很生气地把钱塞回到春生手里,春生又塞进被窝,按住大山的手说:“如果连大哥都不相信我能照顾好自己,那谁还相信我呢?”

    大山的手哆嗦了,慢慢握紧了春生的手,越攥越紧,喃喃说:“好吧,这钱,大哥留下了。”

    春生笑了:“不要担心我。”

    大山说:“我养猪失败了,养羊失败了,人也残疾了,我不但没有供你上学,没有照顾好新爹和妈,更谈不上照顾阿呆,我反过来拖累你们,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春生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忘了那年我们约好的,我们弟兄仨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大山眼睛红了:“这能忘了?我就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本该是我照顾阿呆的,现在反过来是他支撑这个家。”

    第二天早上,春生起来顾不上洗脸又去了大哥家,正巧把阿呆堵到大门口,他扛着一把铁锹就要走了,五喇嘛的儿子正等着他去装羊粪呢。看到春生,他的眼睛亮了,脸上全是笑。

    春生说:“你早出晚归的,我害怕临走之前见不到你了。”

    阿呆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不知道春生为什么突然回来了,也不知道‘临走’又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张开嘴‘嘿嘿’笑着。

    五喇嘛儿子在他家大门口尖着嗓子喊阿呆:“你还磨蹭什么,车发着都等你半天了。”

    阿呆不知道该走还是留下来听听春生说些话,春生说:“我见到你了,你去吧。”

    于是,阿呆一步三回头走了。

    晚上吃过饭,春生告诉二婶说他明天要走了,二婶问你去哪里?春生说去深圳,那边我一个同学的哥哥开公司,已经答应我去他们公司上班。二婶说走就走吧,不走谁也不好受。

    第二天早上,春生和爹告别,老镢头不知是装睡还是真睡,连喊几声爹,也不答应。二婶给春生递眼色示意他出门,无奈春生背上包转身出去。

    二婶送春生到村口,把一个红布包递给春生说:“这里有一千块钱,带在身上留着急用。”

    春生说:“我有钱。”

    二婶说:“这个钱你非拿不可,穷家富路,妈知道出门的艰难。”

    春生不敢和二婶对视,接过红包,死死攥在手里。

    二婶噎着灌进嘴里的风说:“不要记恨你爹。”

    春生点一下头,转过身泪水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