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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阿呆》第十八章

     在炕上直挺挺躺了一年,大山能自己翻动身子了,上半身能自由转动,大小便基本上能自理,这一下减轻了阿呆的负担。一年来和哥哥同吃同睡,哥哥的大小便,洗澡翻身都由他来完成,还有里里外外的家务活和田里的活都差不了他,这反而比在工地上还累人。

    好在有嫂子亲自指挥,阿呆只是低头干活就行了,并不操心过日子的事。阿呆唯一盼望的就是哥哥快点好起来,哥哥好了,他就能重新去工地挣钱,能挣钱回来,才能娶来表妹。

    谁都知道,阿呆活着就是为了吃饭,所以他最在意别人对他饭量的控制,好在他在家里从来没有吃不饱这一说,每次吃饭,嫂子脸上总是挂着笑,有了剩饭,也愿意添在他碗里。嫂子说粮食金贵着呢,好端端的饭总不能倒给齐天大圣那畜生吃吧,所以有了剩饭来闹是第一个愿意往死里吃的人。

    在工地上吃不饱的记忆太深了,阿呆知道嫂子把他当人看,也只有嫂子知道,不饿肚子的他才有使不完的劲。每当把最后一口饭吞下去,阿呆从缸里舀一勺冷水,顺着高凸的喉结咕噜咕噜流到肚子里,满脸的皮肉就笑开了花。

    那天,嫂子对阿呆说,这个家的担子就你担了,我一个女人家连活下去都没力气了,这一年因为你哥哥这个活死人,一直没让你去打工,一年家里没进过一分钱,日子太难过了。

    阿呆说我力气大着呢,担子多重我都不怕,嫂子我听你的。嫂子叹一口气,眼泪扑簌簌下来,我哪有什么担子让你担,你哥才是你的帐主子,他是死是活就看你了。阿呆不明白这个话,眼睛跟着嫂子转。嫂子说,你算算,你整整一年没出去打工了,去年从三掌柜那里预支的工资本来就没还清,现在又预支了一年工资给你活死人哥哥看病,虽说人家三掌柜看得起我这个老同学,只要张嘴就能预支来工资,可不能只预支不还啊,我为这事都愁死了。阿呆说,那我去工地。

    嫂子一下笑了:“还是你想的对,我也是这样想的。现在活死人能自己照顾自己了,端屎端尿的活不算活,就交给家兴吧,他也不能只念书白吃饭。”

    阿呆说:“那我什么时候走?”

    嫂子说:“还是二月二这天吧,年年选这个日子出门,龙抬头,图个吉利。”

    阿呆说:“我听嫂子的。”

    嫂子说:“去了工地不许旷工,不许偷懒。你算算这个帐,你旷一天工就少挣一天钱,少挣一天钱,你哥就少吃一天药,少吃一天药,他就少活一天人。”

    阿呆说:“我去了每天都挣钱,哥哥就每天能吃上药。”

    嫂子又一次对阿呆笑了:“这就对了,去了要听三掌柜的话,他说干啥就干啥,不许想家。”

    阿呆说:“我不想家。”

    嫂子说:“表妹的事,不用担心,她还等着你呢,有了钱,随时都能娶到家里来。”

    二月二,龙抬头,天气依然还是离不了炉子的寒日子,家家门上还挂着厚厚的门帘,也不开窗子,屋里的气味经过一个冬天的发酵,像缸里腌了一个死人。

    三掌柜开着车亲自来接阿呆,收费站工程验收交工后,三掌柜轻车熟路又中标了米粮川旅游胜地基础设施这个肥标,包工几年,三掌柜迅速成了一个暴发户,从相貌到气质都来了一个大变样。牛丽娟见了老同学,看他脖子上挂着一根很粗的金链子,手腕上戴着一块金表,就连两只手上的两个金戒指也比别人大了许多,这一身的金子让牛丽娟羡慕不已,内心打翻了五味瓶子,眼泪一下流出来,牛丽娟哭诉家里突然的天灾人祸,也哭诉自己的不幸命运,这深深打动了老同学三掌柜,他掏出一千块钱递给牛丽娟说,收下吧,就当我的一点心意,给病人买些营养品。牛丽娟推辞一番,最终还是收下了这份厚重的人情。傍边没人,牛丽娟顾不了含蓄,说话露骨,她说:“你是我们一家的大贵人啊,都不知道该怎样还你的人情,可惜我老了,要是年轻十岁,我这模样也不差,给你做个相好的也愿意。”

    三掌柜羞红了脸,却也笑了:“你要是年轻十岁能看上我?还记得当年我给你写情书那事不?当时你看都不看就撕了,是当着全班同学面撕的,你骂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牛丽娟说:“提这个干什么,我现在都恨死自己了,那时候知道啥。”

    三掌柜说:“你是不知道啥,可让话当时差点让我一头撞死。”

    牛丽娟说:“这些年来我一直想找个机会给你道歉,可总是张不开嘴。”

    三掌柜说:“你还记得不,被你当着全班同学面羞辱后,我第二天就辍学了。”

    牛丽娟说:“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恨着我。”

    三掌柜说:“现在不恨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人嘛,成功的路不止一条,你上你的大学,我包我的工程,你住楼房,我也住楼房,我是最早拿‘大哥大’的人,也是最早有私家车的人,我知足了。”

    牛丽娟转悲为喜,笑着说:“你这样想我也就不恨自己了,你说的太对了,要是你当年去上大学,现在也就是个科室职员,撑死了混个科长、处长之类的官,可看看你现在的家底,十个大学生也比不上你一个。”

    两人正说得高兴,只听屋里大山喊牛丽娟说:“你进来一下。”

    牛丽娟不耐烦说:“忙着呢。”

    三掌柜说:“喊你肯定有事,进去看看。”

    牛丽娟极不情愿进去,拉下脸问:“有屁快放。”

    大山说:“你告诉三掌柜,阿呆今年不去工地了。”

    牛丽娟张开的嘴半天没合上,好一会才问道:“你说什么?不去工地了?”

    大山说:“不去了。”

    牛丽娟冷笑道:“好大的口气,不去了?你是要一家人等着死吗?”

    大山说:“你不要逼着阿呆去工地,让他在家养一年身体,你看他都瘦成啥样了,再说,现在家里更需要他。”

    牛丽娟提高声音问道:“养一年?家里现在需要的不是人,是钱!你不吃药了?你的儿子不上学了?说出去不怕人笑话,我连买一包卫生纸都舍不得。”

    大山说:“从现在开始,我不吃药了。”

    牛丽娟又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喊出来的:“就算你不吃药,可地里的水费化肥钱谁来出?还有家兴上学谁来供?你是死是活无所谓了,可别人还得活下去,我守活寡就不说了,可也没理由苦死苦活养活你们一家人吧?你心疼你弟弟,可谁心疼我?在你心里,我这个老婆还不如你弟弟。”

    这时候,三掌柜进来了,听到夫妻二人在吵架,打圆场说:“有什么事,好好商量,不要伤了夫妻感情。去不去工地让来闹自己说说看。”

    三掌柜回过头问阿呆:“你想不想去工地?”

    阿呆低着头,什么也不说,他不知道该听嫂子的还是该听大哥的。

    牛丽娟因为三掌柜这个外人的关系,忽然背过身抹一把泪,回过头来对三掌柜说:“老同学你也看到了,也听到了,他们弟兄俩就是一个鬼背来的,我还想给他们把这个家撑下去,可他们却在背后给我拆台,你说说我演这场戏图什么?”

    三掌柜对牛丽娟说:“大山也是心疼你太累才不让来闹去工地的,你想想,阿呆走了,你一个女人家里家外该有多艰难。”

    牛丽娟说:“这有什么办法,一屁股债,就是累死也是我命不好,总不能这个时侯丢下他们一家人拍屁股走吧,做人要有良心。”

    她这样说,冷不防炕上的病人丢出一句话:“你舍不得走,怕是舍不得五喇嘛吧。”

    三掌柜和牛丽娟面面相觑,等牛丽娟明白了这句话的轻重,一口唾液吐到大山脸上,破口大骂:“你这活死人,躺在炕上造老娘的谣,自己性无能连心都变态了,我就该守着你这个活死人不和别人来往?谁看到我和五喇嘛一个炕上睡觉了?我在他家打麻将怎么了?你听那些下三滥婊子们嚼舌根子,你想逼我走?门都没有,你还欠着我娘家的贷款没还呢,就是离婚,也是你领着你儿子和你弟弟离开,这是老娘的家。”

    炕上的病人脸都气歪了,抓起枕头砸过来,牛丽娟一闪身,枕头砸在三掌柜身上。牛丽娟扑过去,用拳头对病人一阵猛砸,病人想还手,无奈久病无力,又受下半身拖累,只是用双手在空中乱抓,却什么也抓不住,就是抓住,也很容易挣脱。最后牛丽娟又把一口唾沫唾到他的脸上,才算解气。

    大山的脸和脖子被抓破了,一道道血印触目惊心,三掌柜怕他一时想不开,过去把他死死按住,他嘴里的气泡一个个冒出来,能感觉到他比死还大的决心。

    眼睁睁看着大哥和嫂子打架,阿呆并不参与进来,低着头站在一边,也意识不到大哥所受的巨大屈辱,从心底他是站在大哥一边的,但他更盼望嫂子对他好,有一天让表妹嫁给他。

    一场风暴过后,什么也没改变,阿呆终归还是听了嫂子的话去工地。临走,嫂子一再保证说表妹的事包在她身上,等年底回来就领来闹去相亲,于是,阿呆又一次怀着美好的梦想,坐着三掌柜的专车走了。

    送走了阿呆,牛丽娟彻底和大山决裂了,打发家兴过来睡在一个炕上照顾,她和花花睡另一个屋里,这次她声明永远也不会和活死人再睡一个炕了,有了长久打算,她把自己的被褥和衣服全部搬到家兴的屋子,让家兴把他的东西全部搬过去,她把自己新的卧室来了个彻底打扫,喷洒了香水,铺上新床单,墙上贴了好多明星画张,把原本家兴的书桌变成她的梳妆台,上面特意摆了一个花瓶,花瓶里插上从县城买来的粉红色的塑料花。

    大山躺在炕上生不如死,整夜睡不着思考自己的未来,如果这样躺到死怎么办?已经肆无忌禅的牛丽娟,就别指望她把这个日子过下去,不能不有个自己的打算。回想这些年来自己的发财梦,他对那些无辜闷死的猪娃尤其自责,一种罪恶感让他把自己不能原谅,是自己太想发家致富了,太贪心了,为什么就没想到它们也是生命,也需要空间,需要呼吸?那么小的空间塞进去那么多猪娃,那么热的天,不死才怪呢。先前他把这归于天灾归于命,现在细想一下,这不是天灾,也不是命,这是报应。现在最大的报应落到了自己头上,一场车祸,是老天爷对自己的惩罚,让他发家致富的美梦彻底破灭了,让他生不如死。

    每当牛丽娟去了五喇嘛家打麻将,家兴去上学,炕上就剩下大山和花花了,大山还处在缓慢恢复过程中,能在炕上自由挪动身子,这给他提供了便利,即使不愿下炕的花花逃到另一边,他也能来回三五次折腾把它最终赶下去。实在无聊的花花打死也不长记性,也或许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还是一次次跳上炕来,于是和花花的战争成了打发时间的最好游戏。

    齐天大圣现在已经是一只顶天立地的狗了,变得凶残,对所有人呲牙咧嘴,就连初恋女友花花也因为天生的敌意而不能博其欢心,为了防止意外,铁链子始终把它拴在柴堆边。它很警觉,尤其是晚上从墙头上丢进来的石头,让它足足能狂吠半个小时。在这半个小时里,大山和齐天大圣一样一直竖着耳朵,所受的煎熬不能用语言来形容。他知道这块石头是谁丢进来的,他知道老婆为什么出去,他也知道她现在心思已不在打麻将了,理所当然他对麻将的痛恨也被更痛恨的事代替了,可他无能为力,阻止不了老婆给自己戴一顶绿帽子。

    大山给自己宽心,娶牛丽娟的时候就做好了过不上好日子的准备,她曾是阅人无数的坐台小姐,多一个五喇嘛又能如何?他想通了,只盼望她早点离开这个家,永远也不要回来。可她为什么要离开呢?她显然把这个家当成她和五喇嘛偷情的最好的场所了,你气死还不是白白气死,说不定她正巴望你死呢。

    大山的大小便依赖于家兴,牛丽娟是看都不看一眼的。家兴已经是四年级学生了,比全村的孩子看上去都懂事。二婶不敢去看儿子,常常到学校里找到家兴了解情况,每次去都给家兴煮两个鸡蛋,每次听到家兴说爸爸‘还那样’,二婶就会流泪,抓住家兴的手说,你可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贪玩,除了上学就守在家里照顾好爸爸,他要是死了,有你受不完的罪。家兴反问奶奶,你看我什么时候出去玩了?二婶说,奶奶知道你懂事,你是个好孩子。

    大山的吃喝拉撒很有规律,早上和家兴一同起来,家兴首先把爸爸的尿壶倒了,然后帮他擦身洗脸,洗漱完毕,父子每人用开水泡一碗干硬有些发霉的‘烧锅子’,算是一天开始了。大山已经戒了烟,也不喝茶,所有生理欲望在车祸后都泯灭了,三天两次的大便也控制得很好,总能坚持到家兴放学回来的时候。

    地里的事不用愁,从种地、浇水、除草、打农药、收割都有人帮忙,这不奇怪,不论什么地方都有讨好女人不计较代价的男人,更别说这个女人还知道怎样报答帮助她的男人。

    千斤胆子压在身上的牛丽娟挑起家庭这个重担来似乎更轻松了,连走路都恢复了以前当小姐时的一摇三摆。牛丽娟不干活的时间更多了,也比以前更长时间不回家了。只有一天两顿饭是她必做的,至于饭菜质量的好坏,当然要看她心情好不好。如果哪一天她坚持从牌桌上不下来,这也难不住她,五喇嘛家有一个压面房,她进出像自家厨房一样方便,才不管五喇嘛老婆吊一张驴脸。牛丽娟嫌麻烦,一次提过去半袋子面粉,压回来一大堆机器面,铺开在案板上阴干,也不管苍蝇和老鼠怎样去糟蹋,反正家里总有吃不完的机器面,虽说干硬发黑,煮也煮不熟,但不至于饿死人。家兴也能给他瘫爸煮熟面条,这不用当新妈的手把手去教,是天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