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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曼纳海姆找到房屋的主人,关说了半天,方才经得房主答应,一行中俄远征队便在这农场驻马休整。才安顿下来,当天黑衣会众便结伴跑进那片森林嬉戏觇秘,那里渰浥浡郁,气薄林木,地上布满木银莲花,桦树林多姿多彩,几百种野花也竞相盛开。草木榛榛,鹿豕狉狉,天人合一,叫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树荫下有座小泉眼,黑无常领着一众会众,掬水畅饮,泉水冰凉而甘冽,大伙儿连同远处笼罩着房屋及那里的主人的浪漫风光一起鲸吞下肚。

    美丽之处便是野蛮荒原之所,诸人喝饱了水,轻轻推开身边盘桓的小兽,起身沿着满地杂草丛生的路疾步前行,路两旁一人高的野玫瑰和榛树长着浓密的树枝,有的地方还长着低矮的野浆果。行了很长一段路,林木渐渐稀少,眼前歘出现了一栋陌生的房子,没过多久又是一栋红色的。再行得百十步,眼前豁然开阔,一泓蓝色的湖泊便袒露在众人面前,湖内水草的香味阵阵袭来,层层细浪朝人们翻滚,它们窃窃私语,赛如告诉他们:“这就是大自然!这自然界遍及各地,在前方的湖边、在远处的岬角、在湖对岸的森林……”

    彷如倏乎之间,黄昏消失了,天变得朦朦胧胧,湖边的樱桃林捧出一座高高的山坡,连山绝壑,苍崖云树。那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林中篝火透出林木,隐约可见有几个跳舞的青年男女欢快得似乎已经与这湖泊融为了一体。丑面修罗连声感叹:“真美啊,好地方,好地方!这里真可谓是这北国的桃花源呐!”

    无敌修罗眼尖,先发现湖边有几座木筏,当先登上一座,趴在上面,欣赏着一平如镜而时而微波涟漪的湖面。此处令人心里宁静,众人赏玩了一阵,天已擦黑。大伙儿便在那就近的屋子借宿一宿。虽然语言不通,但他们一行远来,衣衫褴褛,一见便知,只略微打了一阵手势,当地的百姓便生出了同情之心,一求便允。

    翌日他们早早起身,谢别房主人,跋涉冈陵起伏,草木行列,未几来到海边,雇船江涘。榜夫划船出海,海面烟消日出,来到一座海岛之上,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经过一个小栅门,栅栏内围着一栋奇特的房子。屋角旁边有一棵樱桃树,树后面站着一个穿着节日礼服的小姑娘,她的脸晒成的棕色。语言不通,众人也只能向她笑笑,少女掠掠给海风吹乱的漂亮的金发,亦含笑点头相应。地上铺着剪下来的草,已被太阳晒干,远处海上一条帆船隐约可见,渺空烟四远无垠——这个地方的风光更且平和素静。随着他们脚步所之,地平线逐渐开阔:民居、田地、大海和蓝天越来越多。起初的海岸很低,后来渐次升高,山岗上长满了树木,郁郁葱葱……黑衣会众大饱眼福,大开眼界,玩了两天一夜,才返回农场。

    二月头上天气就转暖起来,太阳连日从纤然无云、一碧如洗的高空照射下来;每天清晨,整个大地结上了一层闪闪耀眼的霜花。过不久,屋檐便滴滴嗒嗒化起水来。太阳舐去了枝头的积雪,人们便可以看得见白桦树梢头上起始变成亮晶晶的褐色,白杨树的树皮上也绽出了一片预兆春天的浅绿。道旁篱边的积雪还堆得高高的,田野里雪块照在太阳底下像是堆堆白银,成群的鸦鹊衔着细枝飞翔在天空,它们已着手修筑去年的旧巢,其聒噪之处,不时划破冬日的宁静。

    太阳一下山气候便变得刺骨寒冷,白天的回光却仍逗留着,赛如燃烧着的残焰,沿着覆盖黑丛林的山脊直透达西南。一抹苍绿的光亮在地平线上迟迟不灭。每次早晨给料峭之寒气冻醒,黑衣会众总见树枝上挂着长长的冰柱,挨近中午冰柱就会滴下闪闪的水滴,彷如冰柱在哭泣,而随之流泪,白昼也一天比一天更长更亮了。转眼到了三月就又一日冷似一日,时常有阴霾多雾的天气,偶尔还有咆哮的大风雪,一下就是三、四天。

    再挨至四月,天气又转暖了,山谷里积雪当真溶化了,当地土著的菜园背面山坡上枯萎的草坪露了出来,那一小块光秃秃的土地一天比一天大。小沟旁第一朵蓓蕾初放的款冬花娇艳欲滴,和小溪对岸赤杨林边第一批白头翁花交相辉映。山谷里遍响流水的琤淙,溪沟之中春水泛滥。夜里天气还是冰凉,流过花园的那条小溪佛晓前就抑低了它的声音,溪边的薄冰刚结上就为流水冲碎,发出银铃似的叮当声。

    有天早上三点钟光景,果园里的苹果树间挤满了红翼画眉,争相引吭高歌,婉转而嘹亮的歌声,伴着天空泛出淡淡金色的曙光,亮得犹如白昼。这番奇景稍纵即逝,不上半刻,画眉们便蜂拥而去,忙着觅食。在屋子附近过冬的山雀,啼——啼——嘟,啼——啼——嘟地欢唱着,往屋内屋外穿进穿出,寻找它们做窝的地方。还有一天,丑面饶有兴味地看到花园里化了雪的空地上,飞来了几百只鹦鸟,它们是赶来等候它们的配偶从南方飞来相会,一等就是七天。人们每天都撒些干谷给它们吃,场面很是温馨。

    黑衣会众每天都会在他们暂时寄居的村子里听到越来越清晰的激流怒吼,沿河一带笼罩着一条白绸似的烟雾,绕到大街的桥下,这阵烟雾便像细雨似的洒在行人的身上,蓝色的白头翁花和紫罗兰纷纷吐艳绽开。过了数十天,雨季来了,一连下了三天毛毛雨,静悄悄的一直下个不停。到第四天,太阳总算出来了,大伙儿惊喜地看到白桦树上布满了像老鼠耳朵一样毛茸茸金色的蓓蕾,中俄两国的战士们齐皆啧啧称奇。翌日蓓蕾便长成了小小的叶子,这一天,远征队休整已毕,准备启程,同村民依依惜别,当地人洒泪远送,还送了许多土产、盘缠。

    小曼纳海姆的个子很高,身材很细,皮肤是黑里透着苍白,一无红润;他每天早晨总要把自己整个的瘦脸刮得光光的。他的嘴唇特别薄,鼻孔特别窄,高鼻子、浓眉毛,两只灰色的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眶里,彷如眼光是从两个黑窟窿里往外瞧人似的。他的前额很高,头发又黑又直,一直耷拉到肩膀,两只手又长又瘦。他带队一丝不苟,作派古板,有时也笑一下,但是当他腰板一挺,由他眉毛底下射出两道电光,冷冰冰象一根旗杆似的立在那里,那些士兵就立刻吓得想爬到哪棵树上去躲一躲,再看看是怎么回事。凛凛有威的他走到哪里,大家对他总是恭恭敬敬的,那些老于世故的老兵,在他面前丝毫也不胡闹。战士们都是高高大大的美男子,他们的肩膀都很宽,脸庞古铜色,出发的时候头发油光健康,可是经过长时间的跋涉,他们都灰扑扑的,满是风尘之色。

    整个夏季,黑衣会众信马溜缰般玩遍了斯堪-纳维亚的山山水水,这日天气平静、温暖,阳光明媚,消散了清晨的薄雾袅袅。一行人马途经瑞典重镇魏姆兰,放眼望去,原野静卧在明亮、柔和、粉色和蓝色的薄纱之中,远处乳白色的湖泊和群山的轮廓越发明晰;田野闪着金色或绿色,点缀那一长溜儿山谷,美不胜收。黑衣会众等人并不进城,绕城而过,直奔山林,鸟儿的鸣叫和无数欢快的声音交织地从林木之间传过来。

    有各种燕雀、画眉在树丛里唧唧喳喳叫个不停,地上覆盖着厚厚的木银莲花,桦树吐出了新绿,杉树绽出了嫩芽,香味飘自四面八方。林底之上的林木极高极密,太阳高照,底下不断冒出水汽。黄蜂从洞里飞出,蚊子在潮湿之处打转,鸟儿则若离弦之箭般从树丛里窜出来捕食之,迅即飞得无影无踪。

    走不上百多步,便开过一辆喷白烟的火车,呼啸而来,惊风而去,将人们的帽子也吹掉了。随火车隆隆声远去已渺,俄国士兵们扬起红红的鼻子,迈起大步踏上枕木而行,嘬唇吹哨,尤为兴奋。枕木上的沥青经阳光照晒业已融化,滢滢流淌,空气中飘散着机油、沥青、虎尔草、欧石楠草及林间各色混杂的气味。铁轨在阳光下闪亮,铁路两侧竖着一颗颗电线杆,人们耳边好一会儿兀自嗡嗡作响。

    天空晴朗,万里无云,头上是杉树的涛声,杨树在路旁沙沙响,脚下多的是黄色和白色的猪殃殃草。小曼纳海姆招呼黑衣会众采草莓、采浆果吃。古老的小路之上布满杉树球和松树球,路径被一块块草木所遮掩,人们只得在沉重的树枝下弯腰走路或爬行。好些地方都碰到有蚂蚁路,蚂蚁窝又黑又大,蠕蠕而动,看得叫人心里发毛、牙齿发麻。穿过棒树林、人血树丛、篮球草、巢菜和黄色的山柳菊……穿过树涛和五颜六色的花来到一条公路旁,一行人面前便展现出一大片燕麦田。

    燕麦在风中摇摆、点头,整个田地不断变换成银色、灰色和绿色的锦缎。有些穗子遭雨水抽打,已经直不起来,但它们仍顽强地朝上晃动着。远处一片落叶林中榛树、白桦、橡树和水渠旁的阔叶柳及松树、杉树林,将麦田屏蔽了起来。对面更远之处,景色更其开阔,有许多晒牧草的架子、一个围栏牧场,奶牛悠闲地吃着牧草。诸人跨过水渠,走进麦田里,麦穗碰到黑衣会众的前胸,它们若水浪一样朝他们滚来……

    众人走累了就在林畔的一片燕麦地边坐下小憩,燕麦长得茂密而整齐,丑面修罗靠着一簇醋栗丛,接过双龙修罗从一颗苹果树上摘下的青苹果,咔嚓咬了一口,提议往东面广大的冰封山林挺进。二十八人全数赞同,他们尝到了甜头,既可领到俄国军饷,又可借此游山玩水,机会难得,怎可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好事。越往东去,俄国人会越觉得他们卖力,价钱上又可抬高,堪称一举多得的妙计。小曼纳海姆闻之也是极力赞赏,对一众士卒好一番嘉勉鼓舞,振奋了士气,便走小桥过小河,乘萤火虫出来之前,走完了渐次暗沉下来的森林。如此一来,反倒是小曼纳海姆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替他们做导游,竟然也流连忘返。

    一来二去,沙皇已心灰意冷,只拿格里高利当个医生看待,也不寄望于他,便由着御前会议谈妥的方略,任凭小曼纳海姆在茫茫雪原森林里没头没脑地乱钻。糊里糊涂到了年底,曼纳海姆分遣队才回归俄国境,车马并乘,朝东北挺进。欧陆东北极冷之地,终年冰雪厚达数尺,兼之时值数九寒天,温度低至零下六十来度。即令俄国军方全力供应军需被袄,人畜也难以抵挡奇寒,路上不时有人冻伤,不是口鼻冻黑,便是耳朵手脚冻僵掉落,活活冻死者也不在少数。若非曼纳海姆平日拊循有道,纪律素严,则当风雪交下,宵深奇冷之时,孰肯冒死急进?若非黑衣会众身怀绝技,内力雄长,早便悉数冻死了,也未可知。

    这日由斯摩棱斯克出发,朝东面进入极地大森林,深入一百四十俄里,积雪覆至人们的胸口,人们打着百步灯照明,一步一挨。每走一步,那心脏的跳声彷如是给医生的听肺器扩大了的,咚咚山响;每朝林中深入一步,便是历路艰辛。俗话说:“行船跑马三分命。”遑论这地狱绝地,更要人命。分遣队出征至今,沿途冻死了七十多个俄国兵。幸存者人人难免寒冻僵伤,黑衣会里五、六个年老的长老都抵不住严寒和长途跋涉之苦,躺倒在伤兵队里,再难支撑着爬起来。小曼纳海姆身受其苦,直面其惨,忧心忡忡。

    夜幕已垂下良久,可一行人仍举步维艰地挺进崇岭,朔风扑面而来,四下寒雾弥漫。黑无常走到他身边,气喘吁吁地说:“啊,呼呼呼哈,你看看,这马匹湿淋淋的转眼就挂冰,累得够呛的!咱们都在冰天雪地里差不多一年了吧,夏天还顶得住长途奔波,可这冬天一来,那是啥也吃不消的。还昼夜不停地赶路,便是铁打的人也吃不消呐。古语:‘人死留名,豹死留皮。’都千辛万苦一年了,连个鬼影子也没碰上过,叫咱们不明不白,冻死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域,算哪门子道理?你倒说说,哪里还有巨怪,是不是你们搞错了?想来这巨怪本就不多,寥寥几个袭击了你们,你们就当是件大事了?以讹传讹,七差八错,就都当巨怪多得成灾了,真是……哎,跟你商量个事儿,若再找不到,咱们也干不下去了,这就回国了,恕不奉陪。”曼纳海姆心下亦自黯然,俛思半晌,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装聋作哑,佯痴扮呆,自顾自朝林子深处东张西望。黑无常也知他难做,逼于此境,同沦苦地,也是无可如何,只得长叹一声,涩手滞脚、连滚带爬地向深处前进。

    行至松林脚下,众人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双龙修罗眺望山下宽阔的谷地,心中漾出一阵奇异的自豪感和震慑力,其惊心动魄之处,好似人们在居高临下时的感觉。远处渐渐昏暗的谷地紧傍着狭窄的海湾,岸边粼粼波光已皆冻作锥棱。海湾越往东去越开阔,形成一堵烟霞空蒙的暗蓝色障壁,围住了半壁天空。

    夜色须臾浓重,山岭愈觉阴郁、森严,高空呼啸而下的寒风,又驱赶浓雾,将之撕扯成一条条长长的斜云,使之穿过山峰间的空隙,迅疾地排空而去,高处的台地之上尽缭绕着大团大团松软的雾。半山腰的雾便是由彼处刮下来的。雾使松林看起来彷如冒起了白烟,随同黯哑、深沉、凄冷的松涛声向人群里袭来,四下飘满了雪珠。夜已很深,诸人低头顶着烈风,久久地在山林构成的黑咕隆咚的拱道中前行,耳际松涛隆隆,莫辨旁的声音。

    “就快到山口了,”苍龙长老暗自宽慰自己,“快翻过山岭到没有风雪而有人烟的村子了……”但是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每一刻他都道走不上两步就可到达山口,无如那光秃秃的石头坡道只见深过膝盖一步一陷的积雪,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走过了松林,走过了低矮的歪脖子灌木丛,苍龙长老苍老的身躯累得直打寒战。透过飞快排空而去的浓雾,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些黑魆魆的庞然大物,全是昏暗的山包,活脱脱像一头头睡着了的熊。苍龙长老干枯的手指像煞老藤枯枝,才触摸到“熊”的背,便天旋地转,一头栽倒了。

    随在其后的马儿吃力地跟着攀行,马掌踏在湿漉漉的圆石子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一个劲儿地打着滑。猛可里经不住苍龙的体重,硕大的马头连马脖颈,一齐跌个倒栽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