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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命丧溶岗

    这梦让他冷汗淋漓,浑身哆嗦!

    虽说从清末开始,尤其是到了国民党统治的时期,土司以往的许多权利都已经被剥夺和限制,但这个阶层的精神统治地位和特权依然存在。像耿玉山这样一个阿裕县最大的土司,谁要得罪了基本上仍是死路一条。

    先前他心甘情愿受死,是一时过度的愧疚。经过这一天多心情慢慢的平复,他的想法已经有所改变。

    他从耿彪和喜儿隐隐约约的谈话中,已经猜到他们之所以能从战斗中活下来的原因。

    他从心里看不起这对贪生怕死的夫妇。

    与此同时,他也开始为自己的命运担忧起来。

    苗家土司历来对待胆敢冒犯的下等人手段都是极其残忍的,挖眼、折骨、插竹签、剥皮、下油锅,无所不用其极。若是这些酷刑将来都落在他的身上,那真是生不如死了。

    他从那天耿彪暗暗拽了喜儿一把的神情中,已经猜到耿彪是绝对不会就此放过他的。

    一阵刀子一般刺骨冰寒的夜风吹了过来,他激泠泠打了个冷颤!说什么也躺不住了。

    他再次蒙生逃跑的念头。

    可是又能逃到哪去呢?

    整个湘西都是耿玉山势力所能及,不可能再呆下去。逃出湘西呢,自己又人生地不熟,将来靠什么营生呢?

    耿彪压根没有防备他逃跑的意思,也许就是算好了他根本逃不掉。

    何九陵脑子一片混乱,他木然地站起来,借着夜色的掩护,摸到了耿彪夫妇歇息的地方,藏到了暗处。为什么要来这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喜儿靠在耿彪的怀里低声哭泣,悲伤不已,这件事情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耿彪一边安慰,一边低声咒骂何九陵。

    “我们这是回家去吗?”

    喜儿在问,声音哽咽。

    “不能回去,先不说我临阵脱逃是个死罪,就是那黑袍也绝对不可能放过我的。要知道,这二百根金条就是他的命!”

    “二百根金条?天呀!那个箱子里面竟然是二百根金条!”

    何九陵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

    耿彪表面上不说,但他的心里已是十分懊悔。

    那天他若战死沙场就是受人敬仰的民族英雄,而如今一念之差竟然成了历史的罪人!他在内心无法去面对那一千多名至今仍抛尸荒野的、勇敢的独立团战士。

    他唯一的安慰就是喜儿还活着,他的孩子还活着。

    “那我们准备到哪去?”喜儿眼睛里满是迷茫。

    “明天从东北方向走出这片石林,往流鑫河方向走。那有一个湖口老寨,是一个基本上与世隔绝的偏僻苗寨,一般人不知道的。我们先在那里落脚,然后想办法通知家里人。”耿彪盘算着说。

    “黑袍找不到箱子,会不会去伤害家里人?”喜儿无限忧心。

    “不会,这一年我快把他逼上绝路了他都没有打过家里人的主意。不管怎么说,我岳父母也是他的岳父母,再说这件事情与他们毫无关联。而我爹爹那有的是看家护院的队伍,他想下手恐怕也没这么轻易。”

    他嘴上是这么说,但心里未尝不害怕。

    这箱金条直接关系到祁岭土匪兴亡问题,利益之巨,羞辱之深,对黑袍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看得出喜儿仍是担心,用剩下的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背说:

    “这箱钱几辈子都用不完,有了它我们两家人都可以隐姓埋名,远走高飞,到大上海去过安逸的日子!那里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国民政府和黑袍的爪子都伸不到那里。我们只要有钱,不招惹是非,就算是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也照样可以过生活。”

    “好吧,无论到哪我都跟着哥哥。”

    喜儿这时已经没有哭声,她委进丈夫的怀里诺诺地说。

    耿彪心头一热,嘴角挂笑,却突然想她平白无故遭一个丑八怪玷污,又情不自禁叹了一声。

    岂知这一声叹,喜儿听出了个中的滋味,眼泪即刻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了下来!

    耿彪原本不想再和喜儿提及此事,却不知无意中又惹了她伤心。

    他心想,这件事情要是流传出去,喜儿会背上一辈子的包袱,他也无法做人,唯一的解决办法只有让那个赶尸人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他一边劝慰喜儿,一边恨恨地说:

    “我们明天偷偷给他下药,先控制住他,待我们到了湖口老寨,我再找个机会杀了他!我要剥他的皮,抽他的筋!”

    这几句话何九陵听得心惊肉跳,看起来最终的结果如他所料。

    一个男人遭遇这种事往往被看做是奇耻大辱,耿彪绝不会让它泄露出去的。所以他不仅要让何九陵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而且还会让他死得很痛苦!

    “下药?”

    何九陵并不知道他们的底细,但是从他们连“涸草浆”都会配置来看,绝非等闲之辈!

    苗药施法如此之多,气雾、食物、吹粉、针刺、弹散、置陷等等,就算何九陵自己是个行家里手,一旦被他们抢了先机,最终也是难逃一死。

    “除非我先动手杀了他们!”

    何九陵的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把他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要知道他虽然跟死人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但是从来没有杀过一个人,甚至连做梦都没想过。

    他心里就这一惊,双腿禁不住一软,脚下发出了响声!

    “谁?”

    耿彪见有人在偷听大吃一惊,暴喝声就像炸雷一般响亮。

    何九陵吓得跳了起来!

    “是你?”

    耿彪也怔在那里!

    两个男人四目相对,一时之间竟不知所措!

    此刻耿彪明白,何九陵已经偷听到了他和喜儿的对话。现在,他不仅知道了那只箱子的秘密,而且还清楚他欲置他于死地的想法!

    他后悔不迭!

    而何九陵也知道,他这一暴露已经让自己不可能再有回旋的时间和余地了。

    “怎么办?”

    两个男人同时在这一刻,脑海中闪电般进行着关乎生死的抉择。

    最终,何九陵呜叫着像野兽般首先扑向了耿彪!

    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一块坚硬的石头,疯狂地挥舞着,只一瞬间就敲开了耿彪的天灵盖!

    耿彪倒在了血泊之中,何九陵也摊坐在地上。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在对方倒地的一刹那,他仿佛也被击倒了。

    喜儿抱住浑身是血的耿彪,歇斯底里地尖声哭叫。

    耿彪气若游丝,他用沾满鲜血的左手摸出一样东西交给喜儿,强睁着被脑浆和血水覆盖的眼睛,对何九陵无比怨怒地说:

    “你……若还有良心,金条……你拿走,放过喜儿,她怀了孩子……”

    最后他含含糊糊地对紫儿说了句“对不起……”,便睁着双眼咽了气!

    喜儿突然之间止了声,死死地抱住耿彪的尸体,浑身颤抖,不断地自言自语起来,说的尽是一些含混不清的话。

    她疯了。

    何九陵情急之下杀了耿彪,虽说是耿彪先起杀心,但怎么说都是因他先辱人妻所致。

    他原本并非恶徒,事情过后再回想起来,真的是感到罪孽深重!而且此后的六十年间他一直倍受良心的谴责,未得一日安宁!

    喜儿抱着丈夫的尸体说了一夜的话,耿彪的鲜血浸透了她的前襟,在地上凝成了厚厚的一滩殷红。

    何九陵默不作声呆坐一旁,眼神像蒙了一层雾气一般迷茫。

    天色已经发白,他觉得不能这样一直坐下去,于是顾不得喜儿撕心裂肺的嚎哭,用力从她的怀里将耿彪的尸体抢了过来。

    何九陵将箱子藏好,抗起耿彪的尸体,拽着喜儿来到一棵高大的珙桐树下。

    这溶蚀岗大多数的地表都被岩石覆盖,只有少数的珙桐树散落其间。大树的四周土质松软,挖个坑不会太费力气。

    他从背篓里拿出一把小铁铲。

    这背篓不光是为了背肢解好的尸块,同时也装着一些必要的工具,所以个头不小。赶尸人通常都只将死人的头颅、四肢背回去,躯体则就地掩埋,所以这铁铲是必备之物。

    何九陵昨晚曾将箱子打开过,那里面的确整整齐齐地摆着两百根很粗的金条。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金子,一根金条恐怕就已经足够普通人家生活一辈子,这两百根又怎么能用得完?

    想到这,他心念一动。

    这时喜儿又抱上了耿彪的尸体,在一旁喃喃自语。这女人虽然疯了却还晓得依恋丈夫,一时不至于乱跑。

    于是他放下小铲,一路跑到刚才藏箱子的地方。

    他取出尖刀重新撬开箱子,伸手胡乱抓了几把金灿灿的条子丢进背篓,又赶紧把箱子钉上,扛起来跑回珙桐树下。

    喜儿果然还在,他松了口气,抄起铲子继续挖。

    大约一个时辰的工夫,他挖了一个一米深的大坑。

    他把箱子放进坑里,填上了一层厚厚的土,然后又从喜儿的怀里抢过尸体放进坑中进行掩埋。

    喜儿自然又少不了一通惊天动地的哭喊,何九陵十分不忍却也没有别的办法。

    埋好尸体后,他找来一堆的石头垒砌成坟包,记下了周围环境和详细方位,便于日后再回来寻找。

    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已经想好了下一步的打算。

    他想,家是肯定回不去了。先不说喜儿只要能清醒过来,事情就会败露。单说这土司委以重托的这趟活没走好,他就无法交代。

    土司痛失爱子一但迁怒下来,他绝对没好下场。

    当然谁都知道,这件事情还有一个解决的办法。那就是把喜儿也杀掉,然后将两个人的尸体照旧“赶”回去向耿玉山交差。

    但是何九陵还没有到丧尽天良的地步,所以他绝不可能那么去做。

    他记得耿彪曾说起,从东北方向走出这片溶蚀岗,往流鑫河方向走,有一个与世隔绝的寨子。

    他决定把喜儿带到那里,找一户可靠的人家托付,然后自己带着身上这点金条,学耿彪逃往上海!

    喜儿哭累了一个人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两只手死死攥着耿彪临死之前给她的一个打火机。

    不知道在她的心里是否还依稀记得,在黑袍带走姐姐之前的几个晚上,耿彪彻夜不眠雕刻“彼岸花”的情景。

    何九陵也看见了雕刻在打火机身上的、几枝鲜红刺眼的花朵。

    他识得这种花。

    那是开在亡者坟墓旁的、传说中的幽灵花,花样诡异凄美,夺目惊心!据说这种可怕的花朵会带着死者对仇人的诅咒,不败不馁,无休无止!

    他看着这花多少有些心慌,几次想把打火机骗过来扔掉,但是喜儿死活不给,最终只得做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