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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湖口老寨

    整个溶蚀岗是一个巨大的洼地,气流郁集。如果赶上夏季,石林中许多地势较低的地方会蓄水成塘,一经阳光照射,雾气蒸腾,茫茫一片,难以穿行。

    现在是秋天,大部分的塘水己经枯涸,湿气不重。这日正好又是阴天,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里不肯露头,因而石林中只有稀薄的雾气,并不影响何九陵带着喜儿穿越溶蚀岗。

    湖口老寨隐在深山之谷,二百多户人家,寨口狭长隐蔽,古木参天,若非事先知道,就算路过也不一定会发现这里面竟然还别有洞天。

    虽是偏僻隔世,寨中人家的生活看起来却是井然有序。

    高高低低的屋楼建筑错落有致,风格传袭,繁而不杂,散而不乱。

    这老寨或许是某个朝代的高官,为了避祸迁徙至此,逐渐繁衍而成的。

    何九陵进得寨中,想找了户人家先借个宿,落下脚后再找机会谈喜儿托付之事。

    谁知他满脸伤疤,面目狰狞,喜儿又虽是长得修眉杏眼,温婉美丽,但却有些疯疯癫癫。如此二人,就算是苗家人好客,却也不敢轻易接纳。

    好几户人家都找借口婉言拒绝,何九陵心中好生郁闷。

    他们最后来到一间破旧不堪的屋子前,一对老人终于为他们打开了房门,并且同意他们住下。

    这对老夫妇的年龄都已经五十多岁,老头子矮小敦实,一脸络腮胡子杂乱斑白,老太太精瘦黝黑,不过看上去倒是慈眉善目。

    “这姑娘是你什么人?”

    老头子弱声问,眼神充满疑狐。

    “是……我女人。”

    何九陵支支吾吾。

    他和喜儿形貌相去甚远,完全不般配,但他却不敢说和她原本没有关系,否则很可能会被人当作拐卖妇女的恶徒。

    那年月湘西一带拐卖妇女成风,人人深恶痛绝,他不想去惹这个麻烦。

    “你们两个怎么来了这里?深山荒岭的,外面的世道又乱,你媳妇这么俊的摸样可别惹出啥祸子来哦。”

    老妇人并不似老头子那般存有戒心,她不懂得怀疑什么,反倒替他们担心起来。

    何九陵顺口编了个故事,称自己是个采药人,就住在祈岭之上,因为得罪了土匪,带着新媳妇逃到这里来暂时避一下风头。

    他的说辞其实漏洞百出,那祈岭最近这十几年土匪极其猖獗,居住在山里的人家早就已经搬走。

    这何九陵本来就不善于撒谎,也只能是说到这个水平。好在老头子见他人虽然长得丑陋,但说话温和客气,也不像是个恶人,就算不信也没有再多问。

    从闲聊中何九陵了解到,这老两口家徒四壁,无儿无女。虽说老人家一生贫寒清苦,但夫妻两个却十分恩爱。

    何九陵心中暗喜:原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时全不费工夫!这对老人家不正是他要找的托付喜儿的人吗?他们的情况是再合适不过了!

    几天下来,和老人熟络之后,何九陵说他有个重要的事情要去办,要走一、二个月,带着喜儿实在是不方便,因此恳求两位老人先将她留下来。

    他从背篓中拿出两根金条搁在桌上,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财产,乱世之中他带在身上也不方便,就留下给他们和喜儿过日子用。

    老两口心地十分善良。见那喜儿面带病容,精神恍惚,悲戚戚的挺可怜,也动了恻隐之心,便同意了他的请求。

    两位老人死活不肯收那两根金条,何九陵只得想办法在自己离开前再悄悄留下。老两口已经没有太多的劳动能力,喜儿又还不能自理,日子久了必定窘迫。

    老人问起他和喜儿的名讳,何九陵不懂得撒谎,顺口便说了个姓“何”,即刻吓了一身冷汗!

    他这些年在湘西也算是出了名的赶尸匠,这要照实说了,万一有人识得岂不是自找麻烦?

    于是后面的话他咽了回去。

    老俩口同意收留喜儿,何九陵也算办完了一件大事,心下松了口气,他对老人说:

    “我女人受过度惊吓,所以精神一时失常。我这两天会去采些草药给您二老,坚持让她服一段时间,就可以恢复正常。”

    他的草药是五子木精心传授的,再加上自己这些年来的研究,造诣已经很高。

    喜儿的病要治但又不能影响到胎儿,何九陵丝毫不敢大意。连续两天他在周围的山上采回来数十种药草,精心配制。

    喜儿连服了两天的药,病情果然逐渐稳定下来。老两口十分高兴,何九陵也把心放了下来。

    临走那天,他将二十四包药交给老人,让他们按时给她煎服。同时还告诉他们一件事情,那就是喜儿已有身孕。

    他跪倒在地,给两位老人磕了几个响头,说他这一走万一出意外回不来,就求他们把喜儿当做自己的女儿来照顾,这份大恩大德他下辈子会来偿还。

    老两口这几天和他们朝夕相处,也产生了感情。

    他们一生无儿无女,寂寞煎熬了几十年,没想到这回一下子多了个天仙般的女儿和未出世的孙子,一转眼就连升两辈,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何九陵见老人满口答应,这才放心离去。

    他走出很远,回头看了看已经消失在视野中的、隐藏着湖口老寨的那条山谷,心里既喜又悲。

    喜的是喜儿总算是能托付到好人家,悲的是短短几日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所有人的命运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耿彪死在自己手上,喜儿沦落深山苗寨,自己则从此踏上生死难卜的漂泊之路!

    此时,他胸中积郁多时的悲伤终于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他仰头向天放声大哭!

    何九陵这一走就是六十年。

    这六十年里他一直惦记着远在湘西的喜儿,但他没有胆量去面对她,甚至连翻开那段历史的勇气都没有。

    他一直生活在忏悔和逃避当中,一生未娶,也未育有一子一女。

    在自知生命的日子无多之时,他委托自己最信任的律师程浩凡去寻找喜儿母子的下落。

    早在几十年前他就已经做了决定,在自己死后要将财产留给喜儿和她的孩子来继承。

    同时也决定在他死后由他的弟子夏骏来揭开他深埋了六十年的秘密,并将当年那箱金子取出,分一份给耿彪的后人!

    查找喜儿的下落并不难。

    先前程浩凡曾说因为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找到欣语,所以没赶上让何九陵在临死前见她一面。

    其实这只是托辞,真正的原因是何九陵并不敢见欣语。

    尤其是当他得知喜儿的情况之后。悲悯、自责、愧疚最终变为一种恐惧,让他至死都不敢去面对被他害得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耿彪后人!

    当年,喜儿在服过他留下的那些药之后,精神果然恢复了正常,但遗憾的是她失去了从前的记忆!

    老夫妻俩见她神智恢复十分高兴,便将何九陵如何带她来借宿,如何托他们照顾她,如何去采药给她服用,又如何在离去的时候悄悄留下金条,如此这般,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她。

    可怜的喜儿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是怎么一回事,她只能从两位老人的口中来重新“认识”自己。

    比如,自己的名字叫“悦儿”,还有一个“丈夫”姓何,是为了避匪祸逃到了这里,“丈夫”出去办一件要紧的事情,要过一两个月才能回来,而且自己怀了身孕。

    从老人那里,喜儿大致了解了自己的“丈夫”:满脸伤疤,是个采药人,人虽然长得丑陋,但是心地很善良。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嫁给的他,肚子里的孩子难道就是自己和这个男人的吗?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自己一点记忆都没有呢?她还有家人吗?她的家人又都在哪里呢?

    这些问题让她想到头都快炸开了,始终都没有答案。

    她想,也许只能等她的“丈夫”回来,才能帮她解开这心中的迷惑。

    然而,她这一等就是几十年。

    直到死去的那一天,她都没有等回来所谓的“丈夫”。她的身世也成了永远都解不开的谜团,让她抱憾终生,死不瞑目!

    何九陵走后的第二年,喜儿生下了一个儿子。

    可怜她根本不知道那是耿彪的遗腹子,误以为丈夫真的姓“何”,因而取名“何君安”。

    意思竟是祈盼何九陵能“平平安安,早日归来”。

    两位老人年纪越来越大,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善良孝顺的喜儿用柔弱的肩膀承担起了全部家庭的重担。

    她像亲生女儿般照顾两位老人,同时还教导君安读书识字。

    当年,祖贵安从小就十分宝贝他的两个女儿,知道她们不喜欢习武,因而请了当地最好的私塾先生来教她们读书。所以喜儿从小对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元曲、三字经、百家姓就能倒背如流。令人惊奇的是,这次她虽然记不得从前的事,但对所学过的这些知识却一句都没有忘记!

    正是受益于母亲的培养,出生和成长都在深山苗寨中的君安最终竟也出落得经纶满腹,出口成章!

    虽然何九陵临走时留下了足够她们生活一辈子的金条,但是在那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偏僻山寨,老两口都不懂得这两根金条的真正价值。

    他们总觉得不如现钱使用起来方便,结果最终被寨中的奸戾小人所骗,以极低的现钱换走了两根金条。

    这样的结果,使得贫穷一直如影随形般困扰着这个缺少壮年劳力的家庭。

    君安十一、二岁的时候,两位老人先后死去,他们母子俩情景更加凄凉。没有了老两口的庇护,寨子里的人开始肆无忌惮地欺负这对孤儿寡母。

    他们诬蔑喜儿是“草鬼婆”,说她贻害一方,让这个可怜的女人一生蒙受了奇耻大辱,遍尝了人世间的辛酸苦难!

    “草鬼婆”在湘西是指那些放蛊害人的女人。

    人们认为,“草鬼婆”会在每年的端午节,把蜈蚣,蛤蟆,蝎子,毒蛇等各种各样有毒的东西饲养在一起,让它们互相吞噬,剩下最后一只就成了蛊虫。

    蛊虫的涎和粪便都含有致人疯病死残的毒性,“草鬼婆”会把这些不干净的东西施放给别人。

    苗家人对“草鬼婆”又恨又怕,见到了都避之惟恐不及。

    碰到谁家里人生病,人们很自然就会怀疑到是不是被“草鬼婆”下了蛊,偏激一点的人家恨不得就要将“草鬼婆”碎尸万段。

    所以解放前在湘西这片受蛊影响长达千年之久的土地上,私刑处死“草鬼婆”的事情屡见不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