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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缝

    梁家大院里,钟老太太镇静无比。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忽喇喇似大厦倾。西关四大姓,钟家当年,不也是一夜颠覆,有什么稀奇。

    梁家四房,大房和二房嫌太过拥挤,早就搬了出去,新置了宅子,只在节日祭祖才回来。这座祖宅,说是三房和四房的,其实梁三爷去得早,只留了妻子周氏和一个女儿。

    女儿早就嫁了出去,嫁的是浙东大染坊吕家的大儿子。女儿心疼母亲,接了过去,一年里大多数都在浙东,近年回来得越发少了。

    是以这座梁家大屋,也就是梁四老爷一位。这位两老爷三个儿子,个个不成器。

    潘智谦带队将梁家围起来的时候,门房亦有所察觉,可哪儿见过这般阵仗。

    门房有个叫吕财的,自小进的梁家跟着梁老太爷。梁老太爷一走,他便被梁四老爷以他年老不能伺候为由,发配来做了门房。

    他眼见着两个兵卒把大门关上,外面细碎的声音,像是往门上贴什么。直到门缝的光彻底被遮住,有几个小厮奔过来,说后门和角门全都被封上了。

    前院登时大乱,吕财当年跟着梁老太爷是读过书的,这才想起这是封禁了。

    抓住个小厮:“快去!快去!”

    刚说了两句,豁然停住,这个大屋里,还有谁能撑得住?

    小厮见他无话,正想挣脱了跑,吕财又抓紧他:“去!去找钟四太太!钟老夫人!”

    小厮这才反应过来,不再无头苍蝇般乱窜,一头往后院扎去。

    后院钟老夫人得到消息的时候,方姨娘也知道了。她刚站起来想往外冲,又猛地停住。叫过小丫头:

    “听清楚了?是清海军来封的?”

    小丫头早就吓得六神无主,麻木地点头:“前头是这么说的,咱们后角门是林嬤嬤值守,也说瞧着是清海军的穿戴。”

    方姨娘强压下惊恐。昨日林花才说了的,到今日……合该如此。只是,这全府都封了,她怎么出得去?林花怎么说来着?在贵人手里,她们这命,也就稍抬手的事?

    她心里七上八下地掂量,丁三奶奶又一头扎了进来。还没等丁三奶奶开口,方姨娘紧紧抓着她的手:

    “有人见你进来没有?”

    丁三奶奶一个愣神,什么时候了还问这个,但出于信任下意识答:“应当没有。”随即又焦急无比:“都乱套了!我屋里头也就英草才能用。”

    “英草在外面守着呢?”

    丁三奶奶点点头。方姨娘赶紧道:“我就长话短说了,现下正是最要紧的时候,不能出错。你一个三奶奶,出大事不去你婆婆面前伺候,来我这里做什么!”

    丁三奶奶立刻反应过来,却又不想走,嘴里唯唯诺诺带着哭腔:“可如今这事……咱们,可怎么脱身……”

    “好孩子,明白人。且顺顺气,为了肚子里那个。咱们且去她跟前应个卯。现在是清海军在外头,也不往里边冲。怎么回事,咱们还不清楚呢。”

    方姨娘再次握紧她的手:“她看不上梁家,咱们又看得上了?咱们不过求一命脱身。且看看再说。”

    丁三奶奶静下来,有些愤恨地说:“看不上就算了。可她想拖着整个梁家陪葬!整个!都是女人,谁不是身不由己!”

    说完,拿帕子压了压眼角,深吸了口气,跟着方姨娘往钟老夫人院子去了。

    “夫人,封了,说是整个宅子,连个狗洞都站着人守着。”刘嬷嬷颓然说道。

    “嗯?”钟老夫人终于从她供着的钟家牌位前抬起头,随即又闭上了眼:“封就封吧,咱们也不出门。”

    刘嬷嬷看看钟老夫人,长叹了口气:“咱们这封,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见钟老夫人不出声,刘嬷嬷试探着问:“没有敲门,也没冲进来抄检。您说,这,会不会,会不会……”

    “清海军这两年,气候大不一样。让清海军来封,应知凶多吉少。”钟老夫人说着,放下了手中的佛珠:“老刘,咱们这事,本就是火中取栗。”

    听得刘嬷嬷膝头一软,瘫坐在牌位前。

    整座大宅早就乱成了一锅粥。梁四老爷和三个儿子,因着昨日中秋祭祖,全都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大方二房一向回来应个卯便走。这一大早的封禁,倒是结结实实把梁家四房堵齐全了。

    唯独钟老夫人院子远,人又少,像暴风眼中央一般平静。

    方姨娘跟丁三奶奶进来,合着几位老爷也遣了人来问。但都没见着钟老夫人,只说夫人在佛堂礼佛,不问世事,让他们不必牵挂这里。

    丁三奶奶心里冷笑,她一手造成,还不问世事?资助海匪,手上人命多少孽债多少?成日礼佛,也不怕脏了佛祖的眼。

    方姨娘扫了她一眼,她也知道自己怕是掩饰不住,赶紧低了头,心乱如麻地怯怯退出去。

    眼角瞧见孙姨娘往前院梁二爷的院子去了,丁三奶奶心里替她拘一把汗,这梁家四房里的几位爷,哪儿有一个靠得住的。

    趁人不注意,她又带着英草往方姨娘那个小院走去。

    一进屋,方姨娘便感叹:“你瞧瞧,出了这样的事,整个宅子,也就老妇人院子爽利。”

    “她……是,唉。”丁三奶奶回过劲来。论手段论心机,钟老夫人确是远胜梁家诸位爷。

    “所以咱们更得小心。”方姨娘再次嘱咐。

    “你那些细软,旁的都别要了,只把那田契拿好。我这件薄襦,边缘处缝了银票进去,一共三千两,你且船上。”

    丁三奶奶就着方姨娘的手细细看,襦衫用丝缎缝制,不怎么透。边缘细细密密绣了八达晕纹,有些挺硬,银票缝进去倒是不易察觉。

    “小娘,您……”丁三奶奶还待推辞,方姨娘一把抓过她,塞在她手里,吩咐英草:“快替你家奶奶换上。”

    英草应声接过。方姨娘在旁边,又递过来一件长裙,继续道:

    “这条裙子从撷绣坊拿的,腰间我拆了线,还未缝死。你拿回去,将田契自己缝好。”一面说,一面将裙子叠好,一会儿让英草拿上。

    “我一个姨娘,梁家遭难了,未必逃得出去。你姓丁,肚子又未显怀,哪怕真抄检了,做媳妇的逃出去,还是有的。”

    丁三奶奶眨了眨眼,她知道这位小娘其实出身官宦世家,可这些……唉,这些,都是家族覆灭的血泪遭遇。如今轮到她了。

    “小娘,三爷那里……”丁三奶奶欲言又止。她的夫君,她早就死了心。可再差,也是娘的心头肉。

    方姨娘手里顿了顿,脸色更不好了:“我这,唉,做小娘的,自小护不住他,只求他平安长大。现如今,都是命。我陪着他。”

    听到后面一句,丁三奶奶鼻子一酸:“小娘!”

    英草刚帮她将儒衫穿好,她便上前拉过方姨娘的手:“小娘,您想想我这肚子里的,若有事,咱们一块儿走。”

    方姨娘眼睛落在她肚子上,叹息一声:“为娘的心,都是一样的。我护不住他,只能陪着他,无论哪条路,都陪着他。”

    英草见二人垂泪,赶紧劝:“奶奶,多想想小的那个,别伤了身子。”

    一句话提醒了方姨娘,赶紧抹了泪:“你是个能干的,你们丁家那个老夫人,原本是九溪十八峒的姑娘,见识不一样。你们丁家,又不似这些大家族拘泥。你回去,手里有银子,家里有她给你撑腰,自己立起来!”

    丁三奶奶眼泪更多了,不停点头。

    方姨娘继续劝:“前些日子,寻的是安仁堂的高郎中。他们安仁堂,医术好医德更好。这几日怕是请不得郎中。药还有吧?”

    丁三奶奶明白她那句医德,说的是高郎中帮她将有孕一事掩饰过去,府里除了她们三个,无人知晓。

    她便点点头:“还有,分成两种滋补的方子。但高郎中说了,凡药三分毒,若平日里都妥当,便不用吃。”

    说完瞧了英草一眼:“也就昨晚累了些,英草自己拿小炉进屋里,替我煎了一副。”

    英草紧跟着道:“昨日府里人多,今日又出了事,我们那院子,根本无人留意。但我还是把药渣打混了包好,悄悄埋了。”

    方姨娘点点头,英草是他们丁家那个老夫人挑出来,陪着丁三奶奶嫁到梁家,极为妥当。若不是有她帮着,三爷那院子,还不知乱成什么样。

    两人继续商量着,时间也没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