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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夜语

    01、

    夜,无星无月。

    听雷阁的后院寂静无声,一个纤细修长的身影徘徊在银杏树下,不时发出低声的呜咽。

    秋风吹乱了南彩云长长的黑发,刮碎了她眼角的泪珠,扫痛了她黯然失魂的形体。夜凉如水,可她早已麻木。父亲突然的死亡,令她的心像折碎的枯枝一样。没人知道她独自在这已呆了多久,更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便会被这冷风重重地甩倒在地上。

    这比十年前,生母因病而逝更让她难以接受,更加地摧心剖肝。或许,十年前她还有一个父亲,而十年后的今天,她已只剩下自己。

    一直以来,父亲都将她当做珍宝一样捧在掌心,无比溺爱,从未让她受过一点伤害。但她对这混沌的世间始终都产生着一种距离,内心充满强烈而又莫名的不安。在别人眼中,她是南天翔的掌上明珠,是听雷阁的千金大小姐,是受人尊敬,高人一等的大家闺秀。可越是这样,她就越是觉得这一切都不对。

    她对书卷、女红毫无兴趣,常常忤逆父亲的管束,却又会偷偷瞒着他练习武艺,可她这样做也只不过是觉着好玩而已,并不是想要成为父亲心中的样子。而现在这个继母,只是南天翔这一两年才娶进门的,她们之间也并没有太多感情可谈。所以,她任性刁蛮的时候,还是没人能管得了。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父亲也会离她而去。每天都是这样过着,日复一日,她有时甚至觉得这种日子实在是太漫长,父亲的唠叨实在是太啰嗦了。或许,她也并不是没有想过父亲会离开,只是她内心不认为这种事情这么快就会再次发生。

    南天翔的死讯才一传出,立刻就有人陆续前来吊唁。

    他们送来各种奠仪、挽联、祭幛,帮着丧礼的举办,在南天翔灵堂前,做最后的道别。听雷阁的众弟子和仆人们,纷纷哀悼,都在为送他最后一程拼命忙碌,赶制幡杆、丧服、搭棚、酒菜等。所有人都在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在向南天翔问候,只可惜没有任何回应,也没有人知道,他在非人间是否能够收到他们的问候。

    南彩云忽然间觉得,自己好像理解人活着的意义了。不只是吃饭呼吸这么简单,还包括和周边人的联系,相互问候。但人一死,这些就全都断了,世间的一切都不再与他有关。

    她甚至也想断掉和所有人的联系,但她没有这个勇气。或许因为,她现在已是别人的妻子。也或许,她还并不理解人死去的意义。

    司徒羽正提着一盏灯笼走过来,黑夜里,橙黄的火光中,他俊朗的脸庞更显得棱角分明。南彩云看着他那双深邃而又悲伤的眼睛,高挑健壮的体型也套着一件雪白的丧服,动作缓慢而优雅。她心中忽然生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之情,眼泪瞬间又如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了下来。

    司徒羽轻轻为她擦拭掉泪水,在她额头深深一吻,慢慢将她揽入怀中。南彩云侧着头贴在他的胸前,听到一声似乎从他心底深处发出的长长叹息,止不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她边哭边颤抖:

    “对不起,刚才我竟想着要离开你,要离开这个世界……”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没有任何人能将我们分开,就算是死也不能。”司徒羽轻抚着她乌黑柔顺的长发,声音温柔似水,但却坚定有力。

    南彩云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司徒羽紧紧搂住她,他的身体如火一般炙热,他用温暖的双手和体温,为南彩云挡住风寒,驱除心中的悲悯。他没有劝她回屋去,而是陪她默默地站在这风中的银杏树下。风声小了,静夜中,只听到彼此互相慰藉的呼吸声。偶尔一两片叶子从树梢上缓缓坠落下来,蝴蝶一样盘旋,无声无息。

    这株银杏是南彩云三岁时,父亲和她一起种下的,现在已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树越长越高,越长越大,人却越活越老,越活越接近死亡……”现在这棵树,让她想起父亲曾在自己面前的感叹,“我从十五岁出道,闯荡江湖四十余年,捱过饿,受过冻,身经数百战,一手创立听雷阁,通过这些年的争斗和努力,终于已算得上是威震一方的霸主。现在回头看看,我这一生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生命就已开始接近尾声了,却还不如眼前这一棵棵健壮挺拔的大树!”

    想到这里,南彩云心中不免又是一阵伤心。父亲日夜操劳,独自发愁,孤独削瘦的身影历历在目。

    司徒羽似乎总能看出她心里在想什么,见她如此伤心憔悴,自己也不免心如刀割。他怀着沉痛的心情,哀叹着道:“岳父大人待我恩重如山,这次回来,本是我们完婚的大好喜事,却没想到……”他按住住从胸腔里流出来的悲伤,又安慰起南彩云来,“岳父一世英雄,纵横江湖几十载,创下这雄伟基业,名留后世,也不枉此生了。那些害他的小人,我一定会全部找出来,用他们的血来告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南彩云知道司徒羽一定会替她父亲报仇,就算衙门的人不能将凶手全部捉拿归案,司徒羽也一定会自己出手的。她相信司徒羽,就像相信她自己的父亲一样。她感激司徒羽为她所做的一切:

    “幸好还有你在……”

    “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的。”

    司徒羽的话虽简短,但南彩云完全能从他热情如火的身上,感受到他的真诚和真情。他们之间的感情本就不需要怀疑,十多年的朝夕相处,彼此情投意合,早已将对方视作此生至死不渝的挚爱!如果不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他们此刻就是这世上过得最开心,最幸福的两个人。哪怕是天上的神仙,也不会过得比他们还快乐的。

    司徒羽想起自己刚跟随南天翔的时候,自己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傻小子,没什么过人之处,只是老老实实地跟着师傅学武。师兄弟们常常戏弄他,甚至捉弄、欺负他,只有南彩云不嫌弃他,而且每次都会站出来替他出头。

    没想到过了几年之后,司徒羽就已技压众师兄弟,成为南天翔手下最得意的门生。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背后的力量,全都来自于南彩云给他的信心和鼓励。如果不是南彩云,他也没有那么坚定的毅力,没有一个牵引着他不断向前的目标和梦想。如果不是南彩云,他现在只怕还是一个浑浑噩噩,胸无志向的混小子。

    南彩云给了他奋斗的目标和勇气。南天翔则教会了他,身为一个男人的责任和担当,与此同时,也为他的世界打开了另一扇门——名利和金钱的魅力。

    02、

    夜色弥漫,灯火阑珊。

    黑夜中,一双更黑的眼睛藏在暗处,猫头鹰一样盯着司徒羽和南彩云。这双眼睛将自己伪装在树丛之间,也不知已躲藏了多久。

    一阵风吹过,灯笼里的火光跳跃不定,树梢上的叶子海浪一般沙沙作响。随着火光摆动的方向,司徒羽似乎听见树丛中有衣袂飘动,拍打在树叶上的声音。他一翻手,将南彩云护在身后,随即斥喝一声:“什么人!”

    顺着司徒羽目光停住的方向,只见一个黑影慢慢从那片漆黑如墨的灌木中走出来,一步步迈向他们。这人方头大脸,身形有些肥胖,不尖的下巴留着一撮山羊胡子。他左手腕上挽着两件深色的大氅,右手中提着一盏灯笼,但火已熄灭。

    “是我。”

    司徒羽从他眼前的火光中已看清,这鬼鬼祟祟躲在暗处的人,正是管家赵晋。

    “你躲在那里干什么?”司徒羽的语气中显然充满了不悦的问责之意。

    赵晋却并没解释,只是一板一眼作汇报似地道:“按你的吩咐,老爷那边的事都已安排好了。”

    “知道了。”司徒羽冷冷地道,“你还有其他事吗?”

    “没有了,”赵晋语气显得有点生硬,接着又道,“夜晚风凉,还请姑爷和小姐早点回屋去歇着。”

    司徒羽点点头:“你下去吧。”

    “是。”

    赵晋走后,司徒羽将其中一件厚厚的大氅披在南彩云的身上,另一件则携在自己手中。南彩云这时满心疑惑地道:“这赵管家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奇怪,他刚才是故意躲在树后面偷听我们说话吗?”

    “不一定是偷听,或许他只是正好过来,灯笼里的火又被风吹灭了,所以我们没看见而已。”

    “是这样吗?”南彩云侧着头想了想,又神情黯然地道,“爹爹的身后事……辛苦你了。”

    “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为了你,无论做什么事我都愿意。”司徒羽说完,顿了顿才接着道,“大夫说你的身子还有点虚弱,不能太过伤心,要多注意休息才是。”

    南彩云垂下头嗯了一声,司徒羽又接着道:“我先送你回房去。”

    “好。”她答应着,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又问道:“你还要再去关外吗?”

    “为什么这么问?”司徒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忽然问起这个。

    或许是赵晋的突然出现,让她想起:“那天我路过爹爹的房间,刚好听到他和赵管家两个人谈起去关外的事。”

    “他们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特别,只是爹爹在吩咐赵管家安排这里的一些事情,听说是等我们完婚之后,爹爹会要再去一次关外,”南彩云又用关切的眼神看着司徒羽,道,“所以我才问,你是不是打算还要再去关外的。”

    “岳父大人或许是真的喜欢上关外了,”司徒羽仿佛是轻叹了口气,才慢慢道,“我也只是陪他去访友,所以现在我不会再去了。”

    “我听说那里荒凉的很,应该没什么值得留恋的才是,爹爹为什么这么喜欢那边呢?”南彩云始终有些疑惑,“而且他这次回来,我总感觉有些奇奇怪怪的。”

    “你觉得什么地方奇怪?”

    “虽然他早就答应了我们的婚事,但以前我不提,他也不会过问,总说男人应该要在外面多历练历练,反正我俩成婚只是迟早的事,等你更成熟些了,他也更放心。可这次回来,他也没派人先通知,却突然告诉我,要为我们把婚事办了。而且,他每天好像都很忙,整日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知在研究些什么,连我都只和他见过几次面。”

    司徒羽好像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说:“在回来的途中,他老人家倒是和我提了让我们俩完婚的事,我还以为你事先已经知道了。”

    南彩云摇摇头,又问:“你们在关外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吗?”

    “没有,”司徒羽想了想,眼光忽然有些闪烁,显然是刻意在隐瞒着什么,但是他说,“我们这一路都很顺利,只是刚到山海关的时候,由于连日大雨,岳父受了点风寒,路上小歇了几日,但很快就恢复了。反而是几个从未踏足过关外的师兄弟,一个个异常兴奋,都觉得这一趟实在是开阔了眼界,增长了不少见识。”

    南彩云想不到司徒羽会有什么事情隐瞒她,她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她只知道,如果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回来之后,他们俩总会有人告诉她的。她认为司徒羽说起关外那些无伤大雅的事,只是为了安慰她,不想让她一直沉浸在悲伤里。她甚至也觉得,或许是自己多想了。

    可是,每当她回忆起婚宴当天,父亲喝酒时的那个状态,她又总隐隐觉得好像不太对劲。虽然很多人都告诉过她,女儿出嫁的那一天,做父亲的心情通常都会非常复杂,既会觉得高兴又会感到伤心,所以难免会多喝几杯酒的。

    南天翔的酒量本就不错,他那天也绝不只是多喝了几杯而已。但只有她知道,自己从小到大都从未见父亲喝过那么多的酒,就算她生母去世的时候,南天翔悲痛欲绝到不能自拔,也没有把自己喝成那个样子。在她看来,父亲那天的那种喝法,就好像是故意要把自己给醉死一样。

    南彩云对这件事始终感到有些疑惑,一想到父亲的死,自己又陷入了那种无法形容的悲伤之中。她望着无星无月的夜空,看不到半点明亮。

    司徒羽紧紧抱着她微微颤抖的身体,抬头望月,喃喃自语,轻声道:“我只希望你能够明白,无论我做什么事,这所有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