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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断头

    01、

    喝酒的人通常都不怕晚,怕晚的人通常也不会开酒馆。确切来说,这个地方并不是酒馆,顶多算是一个简陋的小茶档。这个茶档距城内还有一里多路,孤零零地伫立在官道旁边,冷冷清清。四周漆黑一片,极目远眺,只有这一处还掌着灯火。

    被风雨打得乱糟糟的茅草顶棚旁,一根长长的竹竿上斜挑起一面锦旗,和这个茶档一样,这面蜡黄色用朱漆写着一个“茶”字的锦旗,也早已破旧不堪。

    这个时辰绝不可能还有人来喝茶,若是赶夜路的脚夫车队路过,这个时候最能解他们心头馋的当然也不会是茶。所以,茶档的掌柜早已将一排酒坛用木板撑起,堆在了门外,屋内浓重的酒味随夜风飘散在官道上,仿佛青楼外赤裸裸招揽酒客的娼妓。白天茶水钱挣得少,夜里贪酒吃的人往往倒愿意多给几个铜板。

    掌柜的白天窝在里面的木板床上睡大觉,让伙计招待那些匆匆进来喝几口茶,然后又立刻赶路的贩夫走卒,晚上则亲自出马守候着“贵客”。

    无奈今晚星月萧瑟,路上连一个鬼影也瞧不见。掌柜端坐在一条长板凳上,面前黑瓷碗里的黄酒还剩一半,人却已哈欠连天。一个人喝闷酒最容易犯困,特别是当生意还很差的时候。幸好,这时总算有耐不住寂寞的酒鬼出来了。

    张四找酒喝的本事不小,而且眼神也是出了名的好。在黑夜中认路,他的两只眼睛就像猫头鹰一样好使。别人的眼睛是在白天发光,看到金子发亮,遇着女人发亮。他的眼睛却是在黑夜里燃火,探照灯一样明亮。这是他常常引以为傲,也是他在与萧和较量技艺的时候,唯一能够让他输得心服口服的一大本领。

    此刻,他心中憋足了一股撒不出的闷气,一路上脚底像抹了油,走起路来像个猴子乱蹦。身上那件夜行衣被他当成了出气的对象,口中念咒一样骂骂咧咧。他边走,边脱,边撕,边扯,仿佛碎尸一样将它留在了那片漆黑隐秘的林间。

    他当然气。自己冒着风险把萧和从那捕头的手上骗出来,又陪他顶风作案溜进听雷阁,揽了一桩与死人打交道的烂事不说,还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他越想越气,气得甚至已将南天翔突然“尸变”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恐惧感完全被心中的气忿盖过去了。我他娘的陪你出生入死,就差把这条小命丢在那鬼屋之中了,你居然怀疑我的眼力劲儿,宁愿编一套鬼话出来自己骗自己。南天翔若真是假死,那你就活该真去死,我把你当朋友,你他妈把我当什么了?

    他的气还没消,一股脑蹦进茶档,问都没问,就拍着桌子道:“掌柜的,把你这里最烈的酒摆上来!”

    这掌柜一下子精神百倍,按他的经验,遇到这种酒鬼,通常都能多收几文铜钱。于是,立刻将一坛烧酒搬了出来。有了酒,就要有下酒的小菜,最好还要有个陪酒的人。掌柜审时度势,又端上来几碟卤菜和一些花生。张四看起来比他想象中还要大方,居然没有骂他恬不知耻,老子都没叫这些东西,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吗?他甚至连一句废话都没有多说。

    掌柜觉得这人性子不错,顺着他的气,一边陪他喝酒,一边家短里长地唠了起来。客官做何营生,家中老母高寿,是否娶妻生子,平常爱逛哪个窑子,于当今天下大事有何高见,对听雷阁最近发生的事情又有什么想法等等。总之,两人天南地北,海阔天空,江湖奇闻,聊得不可开交。谈到痛快时大声骂娘,谈到悲愤时大声骂娘。

    张四酒喝到兴起,快言快语,胸中的郁结也渐渐消散。所以,他也没在意掌柜途中借着去切卤牛肉的由头,在后厨捣鼓那半天,究竟是不是有什么其他意图。

    02、

    萧和出门时,从屋内找到了一个烧剩半截的火折子。他用火石和火绒点着,燃在手中,伴随着星星之火,穿过了那片漆黑迷朦的树林。

    当他好不容易找到这个茶档的时候,张四喝得已有了七分醉意,加上之前受到的惊吓,此刻眼皮沉重,睡意朦胧。看见萧和走进来,他偶然尴尬的笑了一下,然后精神一震,一掌拍在桌上,大声道:“好!你也来了,坐下来喝。掌柜的,将进酒,杯莫停……”

    看着张四的样子,萧和简直有点哭笑不得,但他随即又把目光转到了那掌柜身上。和他对视的那一瞬,他发现那掌柜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他来到张四身边,拍着他的肩道:“看样子你也喝得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走?走去哪儿,我哪儿也不去,你不想喝就自己走。”

    萧和只好坐下。他提着那半坛酒,给张四的碗中斟满,也给自己倒了一碗,然后一饮而尽。张四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端起碗也一饮而尽,仿佛是要和他比个高下。萧和爽朗地笑了一声,又给张四的碗中斟满,给自己倒了一碗,然后一饮而尽。正当他准备说话的时候,外面的官道上马蹄声急响,听声势,马匹的数量还不少。

    这急如骤雨的铁蹄声,把这宁静的午夜搅得天翻地覆,仿佛万马奔腾从脑子里碾过。张四被扰得烦躁不安,拍着桌子质问:“掌柜的,这个时辰连猪狗都睡了,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这么闹哄哄,还让不让人好好喝酒了?”

    掌柜只笑,不说话。萧和忽然一个箭步蹿到了门口,随即沉声道:“只怕不是什么牛鬼蛇神,而是冤家找上门来了。”

    张四仿佛还沉浸在飘忽的醉意当中,浑然不知萧和指的是什么。他坐在那里摇摇晃晃,醉眼迷离地吐着满口酒气道:“管他什么冤家亲家,惹烦了我,老子一把火给他们全家都烧干净了!”

    他的话音刚落,只见整个茶档就被火光照得亮如白昼。一群手持火把,粗麻白服的人,个个提刀执剑,杀气腾腾,瞬间就已将这个地方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方头大脸,身形肥胖的人率先滚鞍下马,气势逼人地瞪着萧和。这人正是听雷阁的大管家赵晋。

    在众人中一男一女,骑着两匹健壮的骏马缓辔而来。女的竟是萧和今晚才见过的南彩云,男的器宇不凡,高大英俊,不怒自威的脸上满是杀意。这人当然就是司徒羽。

    掌柜的这时忽然说话了,他阴恻恻道:“把你们的狗眼睁大了,这里可是我们听雷阁的地方!”

    张四这时幡然醒悟,醉意一扫而空,却又全然不知所措。萧和没料到这么快就被他们找到了。他心里很清楚,被听雷阁的人逮到,下场绝对要比被衙门的人抓住更惨。在衙门他或许还能理论一番,但在这些人面前,就只有两个字——偿命。但是此刻,他心中还抱着一线希望。

    “就是他!”南彩云这时已下了马,走出来指着萧和。此前脸上那悲伤哀怜的神情,已化成极度的愤怒和仇恨。

    萧和知道那一线希望荡然无存了,南彩云并没有相信他所说的话。他凝神定气站着,眼前这些人有备而来,绝非善类,渐渐聚拢的火把,犹如虎狼的眼睛在黑夜中燃起吃人的凶光。看样子,今晚免不了一场血战。萧和背过一只手,悄悄抚摸着他背后那柄藏在灰色布袋里的长剑。他感到它在颤抖,宛如一匹脱缰受惊的野马,他轻轻安抚着它,又像在抚慰着一位美丽情人的心灵。

    张四并排来到萧和身边,准备作困兽之斗。萧和忽然用十分轻的声音对他说:“等下你找机会先走。”

    “你觉得我该怎么走?”张四斜着眼看萧和,“难道让他们八抬大轿,客客气气地将我送回家?”

    “他们要抓的人是我,我会想办法引开他们的注意力……”萧和接着又在张四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似乎在跟他交代着什么。

    司徒羽这时已慢慢向他们走了过来,手中的利剑还未出鞘,但眼中的杀气比利剑还尖锐,他厉声道:“今晚闯进听雷阁的就你们,把东西交出来!”

    东西,什么东西?萧和不懂,他更没料到司徒羽一上来,说的竟是这样一句话。他立刻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张四,他以为张四在南天翔那里,顺手取走了什么贵重物品。可张四却比他更疑惑,显然不知道司徒羽所指的‘东西’是什么。

    “我们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司徒羽强忍住怒气,尽量把声音放得平缓些:“若是现在肯交出来,我保证你们不会死得太惨。”

    张四却忍不住了:“司徒小儿,我认得你,你听好了,南天翔中毒一事并不是我们所为。虽然老子的身份没你高贵,没你有权势,但老子至少敢作敢当,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有本事你就自己把真凶找出来,少在这里跟我们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司徒羽冷笑一声,居然还能忍住怒火。

    南彩云这时忽然冲出来,激动得简直是在尖叫:“一定是你们,你冒充衙门的人,却叫那人趁机将我爹爹……将他老人家的头颅给割了去。你们不是人,简直是畜生!”

    “你们两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杀了人还要做出这等惨绝人寰的事情……”

    萧和怔住。他看了张四一眼,只见张四比他更惊讶。

    南天翔的头都被砍掉了?

    这是他们绝没有想到的事情。但是看样子,听雷阁的人又不像是在撒谎,所有人都早已认定萧和是毒害南天翔的凶手,他们本就是来报仇的,完全没必要再多此一举。可他们如果说的是真的,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什么人能够在听雷阁,在南天翔的灵堂做出这种事还能不被人发现?

    之前是张四发现南天翔离奇“尸变”,现在居然又被人割去了脑袋,而且还不翼而飞。为什么这么巧,刚好是他们今晚潜进听雷阁之后所发生的?萧和实在想不通。可无论如何,现在他们已是百口莫辩,若不是听雷阁的人想从他们这里找回南天翔的头颅,这时早已恶虎般扑了过来,将他们撕得血肉模糊。

    萧和感到他背后的长剑又一次颤抖起来,他再次轻抚着它。

    张四从未被人这样冤枉过,他感受到了一种极度的屈辱,憋回去的酒意这时泉水一样喷涌到头顶。他想起在南天翔灵堂里的情形,忽然疯疯癫癫似地来了句:“如果我是南天翔,就算没有了脑袋,也一样还是可以站起来,也一样不会放过害我的人。”

    这句话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突然烫在听雷阁所有人的胸膛上。赵晋更是怒不可遏,气得胡子如倒刺一般竖了起来,他暴跳如雷:“混账东西!竟敢这样亵渎我们的掌门,简直是罪该万死。”

    司徒羽像是在给犯人做最后的审判,语气冰冷峻厉,又充满号令群雄的气魄:“先是下毒害死了我岳父,接着又对他做出这等残暴的事情来,今晚我们岂能饶你!”

    “不用跟他们废话了”,赵晋已冲了出来,一柄明晃晃的弯刀直指张四,大声道:“老爷的头肯定被他们藏起来了,先宰了这个王八蛋再说。”

    听雷阁众弟子也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仇恨,手中火把交织着兵刃,一个个宛如嗜血的野兽,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割下头颅盛酒,来祭奠南天翔。

    对方的杀气已燃到了极点,可萧和这时却似乎比他们更怒,冲着他们大喊:“想要老东西的人头,有种就先将我抓住。”

    司徒羽还未出手,赵晋的弯刀已惊雷般劈向萧和。

    他们的仇恨,必须要用凶手的血来偿还。饮血的刀,也必须要喝尽仇人的鲜血!

    赵晋自小跟随南天翔,他的武功和刀法,有一半都是承自南天翔。或许除了这两样,还有更多来自南天翔身上的东西,都已深深植入赵晋的骨髓里了。这一刀他倾尽了毕生功力,盛怒之下,恨不能将萧和砍成两半,剁成肉泥。

    面对这比风雷还要迅疾的刀光,萧和没有选择拔剑格挡,或许他觉得根本就无法挡得了这一刀。可他也没有后退,而是整个人俯身下沉,像一头豹子一样竟赤手空拳,突然猛扑了过去。

    赵晋身经百战,江湖上的各路高手和招式也见过不少,可是像萧和这样的出手却闻所未闻。他这根本就不算什么武功,他这根本就是在拼命!更令赵晋没料到的是,就在他手中的刀锋划过萧和面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竟被萧和磐石般砸过来的身体撞翻了。

    萧和万分惊险地刚好避开这一刀,正重重撞在赵晋的腹部。赵晋瞬间倒地,双手捂着肚子,疼得满地打滚。

    所有人似乎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不是被萧和的武功震住,而是被他这种不怕死的气势,被他这一冲之下的力量和速度给震慑到了。不过,萧和这侥幸的一击并没有把听雷阁的人吓住,赵晋身后立刻就冲上来一群人。旋即,又是五六把钢刀朝着萧和猛劈过来。

    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萧和慌忙后退几步,随手拔出那柄形式奇古的长剑来挥挡。只见他似乎是在极力地控制着手中的长剑,可是司徒羽却发现他剑法平平,招式杂乱不堪,被这几个人逼得慌不择路,边逃边招架。他剑法虽然一般,手上的力气却极大,下盘也很稳健。而且,他那柄古剑本就比其他剑更厚重,加上他惊人的臂力,这剑在他手中使起来,就像在抡一把千斤重的铁锤,大扫四方,听雷阁的弟子一时半会也没能将他制住。于是轮番抢攻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将他紧紧围在刀剑的屏障当中,无法逃脱。

    他们准备用这样的方式,来耗尽萧和的体力,就算是天生神力,也支撑不了多久。一旁的司徒羽洞若观火,他发现萧和这样做,似乎是故意在吸引更多的人来与之周旋,如果所有人都去追击他,那他的同伙就有可能趁机逃走。

    今晚这俩人都得死在这里,一个都不能放过!

    司徒羽不仅早已下定决心,而且他也算得不错,因为这时他已看见张四的异动了。就在他趁乱拔腿逃跑的同时,司徒羽已脚踏流星,冲了出去。他越过人群的时候,身形飘忽,萧和仿佛根本就没注意到他。也就在这时,司徒羽反手一掌击中了萧和的后背。他这一掌得手,立即又直奔张四而去。

    司徒羽利剑出鞘,当张四回头看见他冲过来的时候,脸上并未有半分惧怕,心中却在为萧和的伤势担心。幸而他发现萧和并没有被刚才那一掌完全击倒,张四又奋力向前疾奔,身后的司徒羽眼看就要追上。就在这时,张四突然发出大笑声:“哈哈哈,司徒小儿,你中计了!”

    司徒羽还未反应过来,却见萧和被他击中一掌之后,趁着踉跄向前的势子,顺而扑向正前方一人。他手中的剑本来可以直接戳穿那人的身体,可他倒转剑刃,用左手挟住那人,随即单手就将他抡了起来,抛向众人当中。没想到的是,这时南彩云也提剑冲了出来,她红着仇恨的双眼,直奔萧和而去。

    萧和虽然受伤,但脚步依然稳健,他趁势冲出人群。风驰电掣间,剑刃相击,迸出耀眼的火花,南彩云手中的剑已落地,另一柄剑却直抵她的咽喉。

    “都别动!”萧和挟持着南彩云,面对听雷阁的人,他目光如炬,“南天翔并不是我杀的,我也不想杀人,所以你们最好别逼我杀她。”

    司徒羽不敢再动。他怎么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本来他们已有了十足的把握,可瞬息间,他的妻子竟落在了这个根本不是自己对手的仇人手中。

    赵晋气得大叫起来:“你敢!”

    萧和的嘴角已有鲜血沁出,却仍是笑得那么无畏:“我本就是个亡命之徒,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不想她死,就放我们走。”

    司徒羽他们手中的兵刃还热得烫手,但心却已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