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英姐离婚记 » 离婚记(54)张医生

离婚记(54)张医生

    张医生早先是军工厂职工医院的医生。厂医院虽然是内部医院,想当年也是人才济济,水准不输市内任何一所三甲医院,其中脑外、心内和神经内科在市内可排到前三。医院科室门类齐全完备,特别是医疗设备更是领先其他同等医院一筹。除服务本厂职工,医院也对外开放,其实与社会上的正规医院无异,而且待遇相对还更好一些。张医生当年从省医科大学毕业分配进来,也是踌躇满志,心怀一番抱负的。

    后来工厂下到地方,医院的性质和编制没有落实明确,一时间人心惶惶,大夫医生们纷纷自寻门路,各显神通,有的去了京津,有的去了南方,有的被私立医院挖走,有的干脆自立门户自己开了诊所。张医生是那种专注于业务不大关注外围的人,也没有太大发财致富的欲望和野心,是少数愿意留下来支撑医院生存发展的医生之一。然而大势如此,不得不走,最后凭借自己的医术和业内口碑调到省三院,走之前,他已经是心内科的主任医师,到了三院,很快又成为三院的骨干医生。

    而他倾注了感情并挥洒过青春汗水的厂医院,之后却是每况愈下,好一点的医生风流云散,医院的口碑水准迅速下滑,后来被一个私人老板承包,改成一所专治男科和不孕不育的医院,之后几经辗转,又挂上了市人民医院的牌子,成了人民医院的七分院,看似有了正经归属,实则换汤不换药,再无当年气象。

    十几年时间一晃而过,张医生如今也已到了快退休的年龄,人生真如白驹过隙啊。说起往事,沉稳内敛如张医生也有无限感慨。

    是啊,这时代变化太快了,感觉跑步都跟不上。说起来也不过是三十多年时间吧,多少事已经是沧田桑海。英姐也唏嘘不已。

    身体现在无碍了?英姐问。

    无碍了,原本不是多大的病,就是来得急,受了点罪。

    张医生天天忙着给别人看病,自己的身体却不当一回事,仗着底子好,有个小病小痛的也不介意,大不过吃几粒药,挂挂水,反正守着医院也方便,自己又是医生,有点毛病自己就解决了。直到去年夏天,胆石症突然急性发作,累及胰腺,来势凶猛,痛得人都虚脱。幸亏当时人在医院,救治及时,不然也是后果堪舆。

    不过最终还是挨了一刀,住了一个月的院。出院后儿子勒令他必须注意身体,不可再拼命。张医生遵命,大大减少了工作量,每周只坐诊四个半天,休养生息。所以今年也才有时间接替扭了脚行动不便的亲家母接孙女放学,要在以前那是没办法的。

    这就对了,英姐说,毕竟不是小伙子了,不能那么逞强了,工作不是没你不可,身体搞坏了自己受罪,还连累孩子。

    不逞强,不逞强,服老。张医生投降。却又不由地说起当年勇,以前我可是每天十公里的人呐,一百个俯卧撑做下来也是不带歇气的,还是厂篮球队的后卫,说起来也是有名的运动健将呢。

    英姐说,乔丹也有退役的时候。

    张医生噗嗤一笑,英姐也笑了。

    四月的花事已尽,只有褪色的海棠花还一簇一团地聚在枝头,风一吹,大片落下,动不动落英姐一身。有时落在头发上,英姐摇摇头,用手扒拉头发,张医生不由得伸手替她掸一下。

    英姐脸红了,小声嘀咕一句,不用管它。

    两个小朋友坐在石头桌子旁写作业,忽然书本上飘下花瓣,一起惊呼起来,哎呀,花!一齐喊:沈姥姥,爷爷,本子上落了好多花。

    英姐和张医生相视一笑。

    春暖花开以后,孩子们不愿意老关在屋里写作业了,总想出来玩,在外面跑。

    英姐干脆让两个孩子在楼下凉亭里写作业,怕孩子们凉,还特意准备了两个垫子。念书读文章也改在户外,只是听众由小桃一个变成了三个——张医生甘做小学生,和小朋友一起听故事,有时听完和还和英姐讨论剧情,比小朋友还认真。

    有邻居看见他们,顺口开玩笑,瞧这一家子。

    孩子们玩儿饿了,小涵和小桃都随英姐上楼吃东西,此时张医生便告辞回家或者说有别的事,借故离开了。英姐多少有点抱歉,但她实在不方便邀请张医生上去,只能让他走了。等晚上柳新接小桃的时候,再把小涵送下楼交给爷爷。

    某些方面,张医生和小桃妈妈一样客气有礼,因为小涵也经常和小桃一起在英姐这里叨扰,张医生也会把儿子或患者答谢他的一些食品之类的拿来给英姐,让给孩子们吃。英姐不收,张医生说,你这里有孩子们吃,放我那里都坏了,白白浪费。

    推让间,小桃喊英姐念书,张医生催英姐,快,念书了,我们都等着听呢。我和小涵不交学费,已经占了好大便宜了——你是要我正式敬送点束脩吗?

    英姐笑,束脩,你知道得还不少。

    张医生也请两个孩子吃东西,无非是冷饮,爆米花,炸鸡块之类的,小桃和小涵大喜。

    英姐当面不说什么,背后批评他,不该给孩子们吃这些东西,不健康不说,吃惯了这些,饮食口味都会改变,对孩子们的成长发育不好。你是医生,难道不明白这些吗?

    英姐关注食品营养很久了,三月份又报名老年大学营养班,每周两次课,学得很上心。

    张医生马上虚心接受:下不为例,下不为例,惭愧,我这个医生其实是营养小白,以后要和你学点营养学了。

    英姐反而不好意思。

    认识张医生时间不长,却意外地一天天走近了。两个小孩子一起玩,英姐通常在一边陪着,张医生就很自然地在旁边陪英姐,起初的话题不外是孩子,慢慢就说到了彼此的生活。

    没想到张医生已经离异十年之久了。

    离异倒也不奇怪,让英姐不解的是十多年了,张医生还是单身一人。

    张医生是三甲医院的名医,职业好,人长得也受看,虽然不如王老师的白马宋英挺逼人,却另有一种从容沉静的风度。也许是职业的原因,人非常淡定耐心,言谈笑语间有一种温和镇定的力量,令人不由地心安。张医生中等匀实身材,肤色微黑,修长脸庞,有一点像黄觉——中年以后的黄觉,山海情里的凌一农。这样人物,竟然一单就是十年?

    其实见张医生每天一个人接小涵,小涵也从不提起奶奶,英姐就猜测张医生是一个人,只是不知道妻子故去了还是离异了。刚刚认识不久,英姐自然不会唐突到问人家的私事。

    直到有一天又接两个小朋友放学,两只大手牵着两只小手回家。路上,小桃和小涵说,沈姥姥拉着我的手,我拉着你的手,你拉着你爷爷的手,我们四个手拉手。

    小涵说,陈燕子每天都是爷爷奶奶接她回家,爷爷拉左手,奶奶拉右手,我奶奶不在家,我也见不到我奶奶,要不让沈姥姥做我奶奶吧。

    小桃不同意,那我不就没有沈姥姥了吗,要不让张爷爷做沈姥爷吧。

    两个孩子一路商量着给他们安排新角色,张医生看着英姐笑。英姐笑着摇头,真是孩子话。同时心里纳闷,小涵说奶奶不在家,那在哪呢,在外地吗,干吗在要外地,难道还两地分居?

    回去以后,小桃和小涵写作业,英姐和张医生坐在旁边的花廊上看着她们,聊几句闲话,偶尔也为她们解决一下作业上的问题。

    小涵的奶奶……没在本地吗?英姐没忍住,问张医生。

    是,在广东。我们已经离婚十几年了。张医生语气平淡,好像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英姐一脸窘态,连说对不起。

    张医生淡淡一笑,这有什么对不起的,也不是不能说的事。

    十多年,这么久了,英姐喃喃自语,禁不住又问了一句,为什么?

    张医生声音低沉下来,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时代的问题——

    原来还是和军工厂的改制有关。

    张医生的爱人和他一样,也是厂院的医生,俩人是医学院同学,当年双双分到职工医院的。后来军工厂下放,由于医院的性质和归属问题,各科医生们开始自觅出路。当时下海潮还方兴未艾,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也是社会现实。张医生的爱人不愿继续在医院拿着几个死工资挨累,鼓动张医生一起辞职下海去南方闯荡,张医生舍不得医院,也不愿意放弃专业,没有答应。他爱人有魄力,果断买断工龄,通过一个同学去了广东一家医药保健公司。两头跑了几年,渐渐就说不到一起,终于离了,儿子归张医生,对方什么都没要,就那么决然地走了。

    这么多年,就一直没有再找?

    一开始是刚到三院,工作忙,顾不上。小磊——张医生的儿子——也快中考了,怕影响他学习——而且,他当初放弃了他妈妈选择了我,她妈妈刚离开我就找,也感觉有点……张医生摇摇头,索性上了大学再说吧。

    英姐悠悠看着他:可是现在孙女都五岁了。

    张医生看一眼小涵,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后来也不是没找过,可就是不成。其实有一两个走得也很近了,但就是差那么一点意思……最后还是散了,也许还是缘分不到吧。

    英姐表示理解:中年人的感情就是这样,思前想后,顾虑重重,不像年轻人那么勇敢,纯粹。想得也简单,一眼看对了可以义无反顾,哪管明天醒来如何。

    要不怎么是年轻人呢。张医生微眯双眼,年轻人会因为激情,外表,冲动而结合,年轻人有犯错的资格。中年人不一样,人到中年,感情、事业都很难再重新开始了,面对的是越来越衰老的身体,越来越不济的精力,还有越来越多的病痛,甚至死亡……张医生语气凝重,中年人找伴侣,那真的是性命相托啊。

    性命相托。英姐不由得心头一震。张医生对待人生伴侣,竟然是如此郑重,简直有虔敬的意思了。

    也许是我看得太重了,作茧自缚——你呢,家英,见你进来出去都是一个人,你那位……走了,还是分了,有多久了?

    张医生很自然地问起英姐。

    自从张医生知道英姐的名字以后,就一直叫她家英,脱口而出,自然而然,仿佛就该这么称呼她似的。

    我?英姐一怔,我去年刚离婚,有一年了。英姐仿佛有点报愧。

    哦,张医生若有所思,受了不少苦吧。

    英姐登时鼻酸,别过脸去。过了一刻,才慢慢说,受苦也是应该的,我这种没用的人,懦弱无能的人,五十岁了还活不明白,我不受苦谁受苦——强者和智者才有资格谈幸福。

    不要这么说家英,不要把错误都揽在自己身上。

    张医生看着英姐,我们的生活并不是我们自己能够完全左右的,尤其是婚姻生活,更需要两个人共同努力,它是一个互相配合、互助的关系,过得好不好,只靠一个人是不成的,特别是女人——我并不是轻视女人——婚姻当中,女人经常是付出更多的一方,看起来似乎很重要,但是你会发现主宰婚姻走向的往往是男人。相对于女人,男人毕竟更有力量、更坚硬,也……更冷酷。女人是感性的,女人那种天生的柔软,柔情,男人是没有的。多少男人对自己的粗暴冷漠理所当然,毫无愧色,而女人却为自己的善良,温柔,宽容感到惭愧,这不是很奇怪吗?

    英姐惊讶而茫然地看着张医生,你这么想?是在安慰我吗?

    没有,我说的是事实。张医生看着英姐,目光里无尽关怀。

    英姐站起来,向小桃她们走过去。她不愿意让张医生看见她的窘态和眼泪。此刻,英姐才发现,她的这多半生,她二十多年的婚姻,原来是如此失败,失败到让她难以启齿,尤其不愿意在张医生面前启齿表露。

    张医生默默注视着英姐,如果目光是心的延伸,英姐此时应该是在温柔与怜悯的水波中。幸而她的背影不能觉察,否则那一片水波将令她惶恐不安,那是她此刻的无法承受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