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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三章、向北(十六)

    今日的长安城倒是比往常都寂静了许多,尽管城里多了更多的人,披盔戴甲的兵士们在街巷里走来走去,尽管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人受到伤害,但长安城里的百姓们仍然谨小慎微,生怕招惹了什么意外。

    对这番景象奚锦也颇有几分感慨,不过相比起其他在隐隐忧虑着的百姓们,他却是淡然得多,这倒不是说他不怕什么,而是他早已习惯这般纷乱的遭遇。他在早年时就喜欢游学各地,尽管家道中落,也没有多少盘缠,但还是依靠着讲学等办法在天下各地周游了一遍,偏偏这十几年来又是战争最频繁的时候,因而他也遭遇了不少次战乱,但也幸存了下来。

    在游学期间,不知何时他竟是有了些名气,即使有人招揽他也不愿意接受,倒不是高傲、不屑一类的情感,而是他在寻找着“到底什么才是仁义”这个命题的答案——这也是他与其他道貌岸然的士子不同的最重要的一点。

    后来,他回到了长安城,长安城也是他自小到大的生长之地,在外面游历过后终究还是落土归根,并且在长安城里开设了闲言书社。一般来说,开设书院一类机构的名士往往都会选择在远离人烟的地方,譬如山上、郊外等处,因为这才显得有灵气,况且不少名气也的确不喜欢太过吵闹的环境。他却是不同,不仅将闲言书社设在城中,还是靠近城门的地方,如此一来出出入入的人们便会吵着这里了,但行人也会时常被闲言书社里的说话声所吸引好奇心过去。

    奚锦并不讨厌清静,也不特别喜欢吵闹,他特意将闲言书社设在这里不过是方便人们行脚罢了,若是设在不便的地方,那就不免舟车劳顿了。当然,若是换做他的弟子的角度,他的弟子们往往会称赞他们的先生是一名“大隐隐于市”的隐士。

    事实上奚锦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的,也不想有什么做派,更不知为何自己总结出的一套学问竟是被誉为“关学”,他也不愿去纠结这些,因为似乎无论他做什么,都会被人觉得是别有深意的行为......但其实他可能自己都未曾想过这其中的深意。

    近来再次展开的战争他也并非没有耳闻,南朝西路军突然兵临长安城下也让他微微惊讶,更让人想不到的是雍州刺史、长安令等人竟会提前逃走了,结果群龙无首的长安城百姓们竟是想到了大名鼎鼎的奚先生,他对于自己会被推举为主事人这点也感到很困惑,不过与其说是主事人,其实不如说冒险者更合适吧。

    在百姓们的期盼目光之下,他想了想,觉得自己的名声或许的确合适暂时担任这个职位,于是就答应下来了,并主动带着弟子们走出城门出现在南朝西路军统帅等人面前。

    这件事能够和平解决,可真是相当不错,他的名声似乎也进一步得到了传扬,但那其实不过是那些弟子见人便说“南朝西路军统帅亲自接见奚先生并且得知了奚先生的名声后就立刻答应了他的要求”云云,他对此既不想去主动解释什么也不想去反驳,但他觉得或许换了个人出城去,南朝西路军的统帅还是同样的回答吧。

    南朝西路军入驻长安城中几天后,形势也渐渐稳定下来了,除了气氛比以往压抑了一些,似乎并无太多的改变,奚锦每天的事情除了讲学还是讲学,不过今日却稍微有些特别,因为竟是有个人主动寻上了他。

    “特意前来拜访奚先生,还望不要介怀。”

    尽管没有披戴甲胄、但显然有军人风姿的少年向他深深作揖,他着了一身便服,颇为正式,身后也跟着几个兵卒,该是他的追随者。

    “你是?”奚锦惊讶地看着他。

    “在下苏齐,三年前曾在这里听过奚先生的讲学,今日特来拜访,希望能奚先生替我解惑。”

    听了那气质不凡的少年将领的恭敬问话,奚锦周围的弟子们也是与有荣焉,心里皆觉得奚先生实在是太厉害了,连占领了长安城的南朝兵都亲自过来拜访询问。

    奚锦微微一怔,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将领的面貌却始终认不出到底是谁,他觉得自己似乎从未见过这个人,或许是忘了也说不定,但他自然不会拒绝对方了,不仅仅是因为对方的身份,即使是个再低贱的人他也不会拒绝的,所以他微微颔首回道:“请说。”

    “可否移步独自一谈。”

    “当然可以。”

    进入了室内后,二人在榻上相对而坐,正襟危坐,显得十分正色,见在场只有他们二人,苏二五也开始说出了自己这多年来埋在心中的疑问:“三年前在下来闲言书社时,曾听奚先生说过‘不仁不义方能行使仁义’,此话让在下后来大受震动,这三年来也在苦苦思虑,可越是思考疑惑越是思考。”

    “请说。”

    “请问,为什么只有不仁不义才能行使仁义?”苏二五提出了自己的疑问,顿了一顿,补充道,“当初奚先生也给出过答案,但在下依旧还没通晓。”

    奚锦微微笑道:“既然这三年来你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说明你比其他人更切中核心。这些年来,我虽然也一直在讲道,但真正让我满意的却没有几个,因为我所讲之道理其实连我自己都只是稍稍明白,不曾真正明白......他们却说自己明白了。”语气稍稍一听,他接着说道,“为什么孔子一直以来都在说‘仁’,却没有规定出仁的定义?”

    苏二五微微一怔,沉思了一番后,说出了自己的答案:“若是规定的‘仁’,便成了‘礼’?”

    “没错,仁与礼是两回事。”奚锦语重心长地说道,“人一直以来都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可是良心谴责的来源是什么呢?是世俗道德,这世俗道德就是‘礼’,但是人在受到良心谴责的时候,他并不把这认为是世俗道德的仁义,而是来自老天爷的仁义,也就是说人在不知不觉间将世俗道德的仁义替换了老天爷的仁义。那么世俗道德的仁义......也就是‘礼’来自何处呢?来自世人,世人认为的正确与老天爷的正确是完全的两回事,所以‘礼’与‘仁’是不同的东西。”

    “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也就是说能描述出来的、看得见的‘道’不是真正的‘道’,就像我向你描述一个你从未见过的人的外貌,顶多能描绘出个七八分,可你终究未曾真正见过那个人,而老子所说的‘道’也只是勉强描绘出真正的‘道’的几分来罢了,你所见到的‘道’怎能是真正的‘道’呢?”

    他声音微微一顿,继而说道:“同理,显形的‘仁义’不是真正的‘仁义’,尽管我们能感受到它、体会到它,我们却无法将它完全描述出来,因为这‘仁义’已经超越了人所能描述出来的范围。假若一个人在拼命追求‘仁义’,那他所追求的‘仁义’很有可能不过是看得见的‘仁义’,而看得见的‘仁义’往往不是真正的‘仁义’而是礼。那么,到底如何才能追求真正的‘仁义’呢?”

    苏二五好似隐隐有些感悟,忙接话道:“持不仁不义之心?”

    奚锦点点头,微微笑道:“不仁不义不是叫人抛弃仁义,而是叫这个人能在抱有‘仁义’之心的情况下去理智的态度去审视自己及外界,这样才不至于被虚假的‘仁义’所迷惑。假若这世间一举一动都要用‘仁义’的规矩来规定,那这不过是披着‘仁义’外皮的大贼,以‘仁义’之名来统治百姓......因而也叫做‘礼’。礼虽然可以规定百姓们的日常生活,可终究不是真正的‘仁义’,如果要追求真正的‘仁义’,就要先抛开外界观念的约束。当然,这话我是不轻易向别人说出口的,因为别人很可能会以为随便杀人也是‘仁义’,因而以仁义之名做出更多的残暴之举。”

    “那我......”

    “若是你是那种人,你决不至于苦苦思虑三年,还特意过来寻我。”

    苏二五点了点头,随即语气复杂地说道:“可按你所说,如果没有能看见的‘礼’来做约束,那这仁义到底是怎样的仁义真的是自己说了算......”

    “正因为如此‘仁义’才难以寻觅。”奚锦也语气苦涩地说道,“至今我也不懂这‘仁义’到底是何物,所以不敢轻易话‘仁义’。”

    苏二五稍稍有些惭愧,他觉得自己比起眼前这位名扬天下的大儒真的是差的太远了,但他也明白自己真的要在世间行使仁义,自然不免要借用礼的力量......这正是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之所在。

    在得以解惑后,苏二五心中多了不少感悟,或许需要不少时间才能消化下来,接着他对奚锦再次深深作揖:“奚先生,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