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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与君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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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晨曦微露,天边裂开一抹淡红。

    周围的一切,轮廓渐渐清晰,青山绿树,野花芬芳,露珠晶莹。昨夜竟下过一场雨,此刻万物被雨水洗刷过,格外明洁,分外清新。

    宫皓月醒来时,发现洞里只有他一人。狄青青呢?

    他一惊,连忙起身,走出洞外,谁知这一连串动作牵扯到伤口,疼得他冷汗直流。他连忙扶着一棵大树缓缓坐下。

    “你别动。”狄青青从不远处走来,低喊道。她手里捧着硕大的叶片,里面盛满了水,她屈膝俯身,“来,喝一口吧。”

    宫皓月饮了几口,泉水的甘甜沁人心扉。

    “青青,我多么希望一直这样下去,没有人找到我们。”宫皓月心中一暖,动容道。

    “呵呵,在这等着饿死?”狄青青白了他一眼,拉过他的一双手,将剩下的水倒在他手背上,然后仔细地帮他挑去昨晚滚落时插入的碎石。

    过了一晚,手背伤口益发血肉模糊。

    “忍着点。”狄青青挑出一颗略大的石子,一边弄,一边说,“再不清洁,待到伤口全部凝结,回到街上就得用刀割开处理了。”

    待到狄青青处理好伤口,她站起身,扶住宫皓月,道:“能起得来么?前面五十米有山泉,我们过去冲洗一下。”

    “嗯。”宫皓月忍着痛,挨着树干,狄青青也扶住他,他缓缓直起身。

    刚迈出一步,谁知背后伤口一扯,撕裂般的疼痛让他脚步不稳,直直地栽倒在狄青青身上。

    狄青青冷不防被他带得仰倒,宫皓月则与她一起倒下,重重压在她身上。

    他的唇,几乎挨到她的脖颈,狄青青连忙撑起手,隔开他:“你没事吧?伤口裂了?”见他神情不对劲,她也不好立即推开他起身。

    宫皓月痛得唇齿打战,脸色发白,额头汗珠涔涔滑落,他低喘道:“可能是裂开了。”

    然而此时,南宫翊率叶武以及萧县衙役刚刚赶到,看到的便是宫皓月压倒狄青青一幕,他们两人皆无外衫,虽然内衫厚实,终究引人遐想。

    “南宫皓月,你太过分了!”

    暴怒瞬间淹没理智,南宫翊几乎想也没想,一步上前拽起宫皓月,再一掌将他震飞。习武之力,再加上南宫翊内力雄厚。

    只一掌,宫皓月如同断线风筝般重重甩出去,腰撞在树干上,再重重落地。他伏在地上,噗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面前寸草皆被血染。

    晨光万丈,绚丽的朝霞笼罩了整个山峦。

    狄青青起身奔上前,见宫皓月倒在地上,气息微弱似一缕牵住风筝的细线。她颤抖着手,想要扶他起来。

    宫皓月又吐出一口鲜血,脸色一点一点苍白,了无生气。

    那血,溅至狄青青脸上,滚烫的,似直烫到她心底里。

    狄青青伸手一摸,鲜红的血,更胜朝霞之色。她眼前一阵眩晕,脑中乱如麻,南宫翊方才一掌,分明正中宫皓月昨夜的刀口,此时此刻,她不敢想,伤得有多重。

    “皓月,皓月,你坚持住。我们马上去找郎中。”

    宫皓月牢牢握住她的手,他望向南宫翊站立的方向,似用尽最后的力气:“不,不怪她。是我……”

    “别说了。”狄青青心里一揪。

    宫皓月似是倦了,静静闭上眸,头轻轻挨着狄青青,原本紧紧握着她的手,亦是缓缓松开。

    狄青青扶着他,一言不发。

    面前,出现一双墨黑色的靴子,满是泥泞,她知是南宫翊走到她面前。

    她缓缓抬头,平静得令人害怕。

    南宫翊也知自己下手重了,他想解释,却又不知自己能解释什么。

    此刻他亦是很狼狈。俊颜灰败,眼圈发青,一袭上好的锦袍褶皱不堪,长发亦是凌乱。

    南宫翊担忧地望了她一眼:“我以为你们在坡下,没想到你们落至坡中央。”他想说,他找了一整夜,半夜又下了一场大雨。但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狄青青抿紧唇,极力克制自己,才能让自己说出完整的话:“南宫翊,他昨夜为我挡下一刀。滚落时,外衫皆被碎石割破。方才他伤口裂开,疼痛不止,才与我双双跌倒。”

    南宫翊没有接话。心口闷闷地,无法呼吸。她如此平静,令他捉摸不透。他宁可她朝他吼。一种不知名的恐惧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感觉,她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他想抓也抓不住。

    这时,叶武识相地率人赶紧上前抬起宫皓月,:快快快,赶紧背静王下山。分头行动,你去衙役通报,你骑最快的马火速找最好的郎中。大家都在县衙会合。”叶武妥善地指挥安排着。

    狄青青没再看南宫翊一眼,与叶武同行护送宫皓月下山。

    南宫翊只得跟随她一道。

    一行人匆匆赶至萧县街市之上。

    途中,南宫翊为狄青青准备了一件外衫,狄青青暂时穿上。

    昨夜遇险之事早已知会县衙,行馆清晨时分便已收拾好。此时先锋快马已请来郎中等候,只等南宫翊、宫皓月、狄青青一行人抵达。

    待到衙役们将宫皓月放下,平躺在行馆床上,一名胡子花白的老者立即上前诊治。

    南宫翊大步跨进来,衣带生风。

    刘县令慌忙下跪:“翊王大驾,有失远迎。鄙县竟出了歹人,伤了静王,还请翊王殿下治罪啊。这位秦大夫是鄙县最好的郎中。”

    狄青青近前,见秦大夫诊完脉,又仔细翻看了伤口,忙问:“怎样?伤得重吗?”

    秦大夫叹了口气:“背上一刀,所幸砍得不深,亦是止血及时,并无大碍。只是貌似又受了严重的外力,心脉俱损。待我为他施针,护住心脉,再续以丹参、三七、雪莲、川芎、阿胶等名贵药材吊气。但愿静王殿下能挺过这一关。需有人精心照料,此时万万不能让他受风寒,那可是致命的。”

    “我来照料他吧。”狄青青回首觑了一眼南宫翊,冷冷道,“该忙什么你去忙,这里交给我。无须你操心。”

    “青青。”南宫翊薄唇微动,终究没说话,他转身对叶武道,“走。”

    叶武连忙跟上,小声道:“王爷,昨夜审问行刺黑衣人的结果,令人意想不到。另外,还有新的线索。”说罢,他附在南宫翊耳边低语几句。

    南宫翊眼睛陡然圆睁,不可置信,旋即他眯起眸子,折射出数道精光,他薄唇凝成冰冷的弧度:“事情,越来越复杂了。走!带本王去看看。”

    说罢,他拂袖与叶武匆匆离开。

    秦大夫正在开药方。

    狄青青见南宫翊离开,望了一眼尚在昏睡的宫皓月,问秦大夫道:“他几时能醒?”

    秦大夫道:“心血逆流,待我施针后便会醒。”他写好药方后,交与刘县令。

    刘县令赶紧差人抓药,对狄青青道:“翊王妃,你的两名婢女已安排在行馆住下,是否需要唤她们前来照拂?何须王妃亲自操劳。”

    两名婢女?狄青青恍然,大概刘县令以为沈冰蓝也是她的婢女。

    她摆摆手道:“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这……”刘县令也不便再说,心中疑惑,明明她是翊王妃,怎么和静王如此亲近?难道她是静王妃,他搞错了?不不,他立刻又否定自己的想法,不可能弄错。

    秦大夫取出锦盒,打开里面有几十枚长短粗细不同的银针,他开始给宫皓月施针。

    狄青青这时问道:“刘县令,我有几件事问你。”

    “好,翊王妃。”刘县令恭敬回道。

    “萧县粮仓属何人管辖?”狄青青在宫皓月床边的圈椅坐下,有侍女奉上茶水和糕点。狄青青方觉自己已饿了大半日,随手捡了一块桃酥,边吃边问。

    “属漕运总督李荣江管辖。粮、盐皆属漕运,非本县衙管辖权内。”刘县令道。

    “狄家粮仓被发现以次充好,在此之前,狄家萧县粮仓可有何异常?”狄青青又问。

    刘县令想了又想:“也没什么异常,狄家粮仓事发之前,漕运总督李荣江说有公务曾在行馆住过十多日。照理上面严查,应该更谨慎才是,谁知没多久反而出事了。”

    狄青青心中冷笑,一名二品大员会因公务住在一个县城,还住了十多日。恐怕问题就出在这里了。可如果此案牵扯到朝廷重要官员,查案也不在她能力范围内。她心头不免有些烦躁。

    “想来河道上船只也属漕运总督亲自监管?”狄青青道。

    “正是。”刘县令回道。

    “我已知晓,你退下吧。”狄青青摆摆手。

    “是,翊王妃。”刘县令恭敬地退下。

    狄青青有些乏,轻轻后仰,靠着椅背,陷入深思。

    入夜,银月如钩,悬挂在黑丝绒般的夜空上,雨后迎来的是初夏的闷热。没有风,时不时有几声虫鸣,听着倒叫人心烦意乱。

    南宫翊自行馆外匆匆返回,他今日有重大发现,终于能解释得通,粮食是如何在运输中途调包的,他只想第一时间将这好消息告诉狄青青。

    然而,当他来到宫皓月所在的行馆厢房前。

    里面一幕深深刺痛了他的眼。

    他站在屋外,一动不动,仿佛有无数只手在挠心,气息难平。

    狄青青不知屋外有人,端起手中药碗,递给宫皓月:“秦大夫还说施针后你便会醒,不曾想你昏睡至入夜。可见伤得太重,你现在感觉如何?”

    “没有大碍。”宫皓月勉强支起身,却咳嗽起来。

    “别逞强。”狄青青将他扶起,让他斜靠着床背,“算了,我喂你吃药。刚送来的,还烫着呢。”

    她舀了一勺,吹凉,送至他唇边。

    宫皓月温柔地望着她,俊颜虽苍白无血色,嘴角却含笑,他咽下药汁,道了句:“这药真甜。”

    狄青青笑了:“昔日的按察使也知道嘴贫。”她见宫皓月一直看着她,可目光似乎越过她,看向她身后,定定无神,她疑惑道,“你看什么呢?”

    宫皓月猛地回神,掩饰道:“没什么。”他又咽下一口药汁,再一口,直到喝完。

    狄青青神情专注,喂完后搁下药碗,正待起身回头。

    宫皓月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柔荑,不让她走:“青青,若你一直这么对我,我愿千刀万剐。”他拖延着,直到门外南宫翊的身影消失才松开她。

    狄青青抽回手,讪笑道:“静王殿下又在说胡话。”

    “叫我皓月。”宫皓月不满。

    “皓月。”狄青青纠正道,他伤得重,她不想与他较真。

    “青青,你知我说得不是胡话。”宫皓月咳了几声,因咳嗽牵扯肩背伤口,他咬牙忍痛,清隽的五官纠在一处。

    狄青青心内不忍,替他拉高被子:“你多休养。”

    他想再度握上她的手。

    狄青青迅速后退,俯身低头,脸颊微红,匆匆道:“你好好养伤,我明日再来。”

    宫皓月望着她仓皇逃离的背影,无奈一笑。

    “青青,我等你。”他冲她背影喊道。

    狄青青离开的脚步一顿。旋即,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暗夜之中。他一语双关,她岂会不明白?清晨时,他目光坚定,说:“青青,我等你”。他想等她离开南宫翊吗?

    此刻这句话,令她心神微乱。

    月影婆娑,满园树影映在地上,纵横交错,缠绕人心,令人烦闷。南宫翊回到自己的厢房,他打开一坛酒,仰头便饮。

    冰凉甘甜的酒液灌入喉中,却丝毫浇不灭心头之火。

    一坛饮罢,他把酒坛砸向一边,“哐当”一声,酒坛碎裂,接着他又提起一坛畅饮。

    沈冰蓝在行馆里,听到有动静,连忙奔向南宫翊的厢房。

    进入厢房时,只见南宫翊饮罢第二坛酒,他猛地摇晃着酒坛,发现没有酒了,恼意顿生,刚要发作。沈冰蓝连忙上前抢下酒坛,好言劝道:“王爷,烈酒伤身,不要再喝了。”

    南宫翊猛地在桌边坐下,一拳狠狠砸在桌上,震得桌上杯盏瞬间翻倒。

    他虽能喝,但两坛酒下肚,已有几分醉意。

    此时他微醉伏在桌上,沈冰蓝才敢仔细瞧他,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得杂乱无章。上次在西郡匆匆相遇,他受了伤,她替他缝合伤口。本以为此生没有机会再见,谁承想还能有这般机缘。她也没有想过,自己还有恢复自由身的时候。

    此刻他近在眼前,深刻俊美的五官,摄人心魄的眼眸,墨黑的长发束着华贵耀眼的金冠,霸气侧漏。

    沈冰蓝看得痴迷了,竟舍不得移开脚步。她知道自己配不上他,知道他有王妃,也知道他一颗心系在王妃身上。可她控制不住自己有非分之想,哪怕为妾为婢,她也心甘情愿。

    “王爷,我去帮你熬醒酒汤。”沈冰蓝柔声道。

    南宫翊眼神迷离,只觉得房中物什天旋地转起来,他猛地将桌上杯盘全部扫落,拽住正要离去的沈冰蓝,只一瞬,已将她牢牢按在桌上。

    他视线模糊,想要看清楚,却总觉得朦胧。他用力甩头,可依旧看不清身下之人。只觉得她面颊红如火,长发散乱。

    “青青,本王哪一点比不上他?”南宫翊神情暴戾,怒吼。

    “王爷。”沈冰蓝满眼心疼地望着她,她不傻,能感觉到南宫翊和狄青青之间,总隔着山,隔着水。

    南宫翊又甩了甩头,眼前的人影似与他朝思暮想的人影重叠。他想要低头,一亲芳泽。

    沈冰蓝此刻心狂乱地跳着,屏住呼吸,脸红得耳根都发烫,若能和他一起,哪怕是替身,她也知足了。

    眼看着,他的唇越来越近。

    她期待地闭上双眸。

    然而南宫翊突然停了下来,他摇了摇头,半醉半醒:“不,你不是她。她才不会这么柔顺乖巧。柔顺的女子何其多,乖巧的女子要多少有多少,可本王就好她那样的。够烈的性子,看透一切的智慧,本王喜欢。本王喜欢得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她看。”

    南宫翊松开沈冰蓝的双手,正想起身。

    不承想,厢房之门突然打开。

    狄青青一步跨进来。

    看到眼前的一幕,她怔住。

    “你们?”那一刻,狄青青脑中“轰”一声,脸上血色褪尽。

    南宫翊慌乱地站起身,双手竟不知搁哪合里适,驰骋沙场的他,此刻竟不知所措。

    屋外不断涌进来的寒风,令他瞬间酒醒了大半,无尽的懊悔将他淹没。

    “青青,不是那样的。我……”他本就不擅长解释,此时更是言辞无力。

    沈冰蓝亦是又惊又慌,从桌上滑下来,腿一软,她重重跌在地上,双手不停地搅着衣摆,跪拜道:“对不起,王妃不要误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先退下了。”

    狄青青冷冷地瞪着沈冰蓝,似要将她看穿。既然什么都没发生,何须沈冰蓝此地无银三百两?

    沈冰蓝慌乱地奔出房间,与狄青青擦肩而过时,她咬着唇,红着脸,怯怯地望了狄青青一眼。

    狄青青眼神益发阴冷,沈冰蓝如此害怕,是想衬托她是洪水猛兽吗?

    “青青。”南宫翊上前几步抓住狄青青的胳膊,手竟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你找我有事?对不起,我刚才喝多了。”

    狄青青一指一指掰开他的手,淡淡道:“没事,我只是来拿些替换衣裳。”

    “青青,你别生气。”南宫翊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厢房之中,气氛如胶凝,空气似越来越稀薄,渐渐无法透过气来。

    半晌,狄青青神色平静,道:“我没有生气。在乎才会生气,不在乎谈何生气?”说罢,她从厢房里将自己物什拿走,转身离开。自始至终,没有多余的表情。

    她的不在乎令南宫翊更心慌。她要是气得扇他一耳光,他反而觉得心里踏实一些。

    琉璃听到动静,后知后觉赶过来时,正值狄青青离开。

    “小姐?”琉璃小心试探着唤道。

    “收拾一下厢房。”狄青青吩咐完,转身大步离开。

    琉璃望着满地碎瓷片,傻眼了。难怪她听到”哐当”的声音,想不到“战况”这么激烈啊。

    “姑爷,我来打扫。你和小姐吵架了?”琉璃见南宫翊一脸失神,忍不住问道。

    南宫翊摇头,懊悔道:“本王喝多了,差点将沈姑娘当成了青青。”

    琉璃本来捡起一片碎酒坛,此刻又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摔得更碎。她差点惊掉了下巴:“姑爷,咱商量着气气小姐。姑爷你这票玩得有点大啊。”

    南宫翊:“……”

    “小姐是啥反应?”琉璃好奇地问道。

    “她没生气。也没多说什么。”南宫翊叹道。

    “哦,小姐越沉默越冷静,就代表她越生气。”琉璃安慰道,“姑爷,没事的,说明小姐是很在意姑爷的。”

    南宫翊不置可否。

    罢了,此时此刻,他还是多花些心思在狄家粮仓一案上。毕竟这对狄青青来说,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

    两日后,也不知是谁透露了消息。

    漕运总督李荣江,临江督查宋允提,纷纷赶至萧县。

    与案相干人员,倒是齐了。

    这两日当中,狄青青去过一趟萧县粮仓,粮仓被封,里面空无一物。狄青青仔细勘验了粮仓,并无所获,也没有被盗或者是做手脚的痕迹,可见整件调包案皆是在粮食装船出发以后完成的。

    如此一来,对于狄青青来说,线索中断了。

    此案不同于一般的杀人案,能设下此案之人,必定暗中有股势力支持。所以想要查清此案,亦要动用权势。仅凭狄青青一人单枪匹马是不行的。

    这日正午,南宫翊在萧县最大的酒楼春风楼设下酒席。

    一众人等皆到场。

    作为当地官员,刘县令何曾见过这么多达官权贵,他紧张得说话齿间都打战:“宋大人,这边请。李大人,请入座。”

    “翊王殿下,翊王妃,请上座。”

    宫皓月在县衙行馆侍女的搀扶下,也缓缓步入春风楼。休息了两日,他脸色依旧苍白,唯薄唇略有血色,瞧着令人揪心。

    狄青青忍不住关切道:“你要紧吗?要不然还是回去休息吧。”

    宫皓月摆摆手,勉力道:“青青,不碍事的,狄家的事不能再耽误,唯恐夜长梦多。我希望能帮上你。”

    南宫翊冷冷地瞥了一眼宫皓月,宋允提和李荣江连忙起身恭敬行礼。

    南宫翊平淡地道:“免礼。都坐下。”

    人齐后,刘县令颤颤巍巍坐在了最下手的位置,示意春风楼小二赶紧上菜。

    不一会儿,精致的菜肴摆满桌,皆是时令的江鲜。

    李荣江眼眸一转,笑道:“翊王殿下,静王殿下,来临江怎么也不知会下官,下官也好准备准备。”

    “呵呵,你想做什么样的准备?”南宫翊执起手中酒杯,不停地转动,眼睛望着杯中荡漾的琥珀色酒液,语意双关。

    李荣江一愣,脸色一青,只得干笑一声。

    南宫翊薄唇一勾,眸里精光幽深。他今日布下天罗地网,只等鱼儿上钩。

    狄青青笑问:“不知李大人从何地而来?”

    李荣江道:“回王妃,下官天不亮时就从临江赶来。”

    “哦。我看你气色不佳,倒像是有两日没睡好觉了。”狄青青饮了一口茶,淡淡道,“昨夜大人在何处公干?真是不辞辛苦呀。”

    李荣江一惊,他本是夹了一块鱼,不慎掉在碗里,他忙道:“王妃抬举了,二位王爷大驾光临,昨夜下官忧虑招待不周,急得一宿没睡。”说罢,他抬袖抹了下额头汗水。

    狄青青一边剥着虾仁,一边说,也不抬头:“哦,李大人你衣领尚沾有米粉,鞋后跟有红色河泥及米粉混合物。我记得临江和萧县都没有这种特殊颜色的泥土。还以为大人是刚从哪个粮仓连夜巡视归来呢。”

    被她一语洞穿,李荣江的脸色瞬间灰败,他不知如何辩解,也已说不出话来。

    宋允提此时插了一句:“红色河泥,岂不是只有江心一处孤岛才有?”

    “呵呵。”南宫翊将酒杯往桌上一撂,声音顿冷,“宋大人,依照你当时查验,临江收货时确是陈米,然而萧县粮仓发货时,粮仓主事李雍坚称装船的是精粮。后来不管是屈打成招,还是受了威胁,他改了口。宋大人,你就没怀疑过,中途调了包?”

    “调包?”宋允提一惊,“下官从没往这方面想过,百艘船,浩浩荡荡如何调包?”

    “本王亲自查实,运粮时,由于船吃水重,行船缓慢,船夫皆会在江心孤岛休息一晚。而江上运粮船只皆由造船局统一制造,除船上的铜印编号不同以外,外观一模一样。所以只要趁着船夫在孤岛休息过夜时,用一模一样编号的载满霉米的船只替换即可。江心孤岛水路狭窄,纵横交错,地处隐蔽。夜黑风高,只需事先将载满霉米的船只藏匿在各个支道上,无人能发觉。”南宫翊说完,自袖中取出一枚铁扣,“砰”一声重重撂在桌上,“这就是在各个支道上寻获的拴船的铁扣,宋大人可带人仔细搜寻,应该还留有许多。”

    “可是,怎么可能有人私造百余艘船?”宋允提疑惑更深。

    “如果不是私造,而就是官造呢?风声过后,再换换编号也非难事。”宫皓月此时冷笑道。

    “啊!”宋允提大惊失色,目光投向李荣江,造船局归漕运管辖,岂不是?监守自盗!

    “所以,李大人,你昨晚火急火燎转移粮食,又赶去江心孤岛,早上再装作若无其事般出现在萧县。你想掩盖什么?还是想查探一下才放心?”南宫翊毫不客气道。

    狄青青诧异地望着南宫翊,面露赞赏之意,她只是怀疑李荣江,想不到南宫翊连证据都找到了。难怪这两日,南宫翊几乎不见人影,原来是查探去了。也难怪他今日设下此宴,原来是想瓮中捉鳖。

    “下官……”李荣江面如死灰,语无伦次。

    鱼已在网,南宫翊也不急,他悠闲地品着酒,慢慢道:“外面都是本王的人,天罗地网,设这么大的局也不是你一人之力,还有什么人指使?一并交代,本王耐心有限。”

    李荣江深知自己已经暴露,神情惊恐:“王爷,下官也是不得已啊。他们已经杀了琴雨儿,下一个就要轮到我了。”

    “琴雨儿怎么死的?他们又是谁?”狄青青陡然起身,追问道。

    “下官有时在百花楼过夜,也就是喝多了就和她透露了几句。他们就杀了她……下官不想死啊……”李荣江离席,突然跪倒在地,“翊王殿下,静王殿下,求你们开恩啊!”

    “你若从实招来,按天启律法,本王可上书免你死罪。”宫皓月此时出声,他虽伤病在身,气势却不减。

    李荣江狠狠磕头,头磕在地上不肯起来。

    南宫翊冷冷道:“行了,起来说话。”

    然而,李荣江依旧头磕在地上,一动不动。

    狄青青本来喝着茶,突然她美眸圆睁,猛地站起身,高喊一声:“不好!”

    南宫翊像是感应到什么,连忙上前一脚踹开李荣江。

    但见李荣江僵硬地朝旁边倒去,双眼、双耳、鼻孔、嘴角皆流下乌黑的血液。毫无疑问,他中了剧毒而死。

    “可恶!竟然在本王眼皮底下下毒。来人,叶武,封锁整个春风楼。连只苍蝇都别想飞出去。”南宫翊气得一拳砸向木梁柱,直震得房间都抖上三抖。

    叶武自厢房外冲进来,领命道:“是。”

    刘县令吓得腿都软了,语无伦次道:“怎么可能呢?菜大家刚才都吃了,李大人面前既没有酒也没有茶,他只吃了菜。这座位当时我也没特意安排,随意坐的。这凶手是怎么当着我们的面下毒的呢?”

    狄青青走上前,查验李荣江的尸体,道:“指甲顷刻间全部发黑,连脖颈儿处的血脉都成了黑色,这可不是一般的毒药,普通人不可能有。只需一滴,片刻就致命。”

    “那只有皇宫里的禁药绝命散!”南宫翊惊道。

    狄青青此时观察了一下李荣江的座位,她仰头望去,上方木梁交错,她脑海里精光乍现,像是突然拨开层层迷雾,大喝一声:“凶手就在楼上!快,凶手就是通过楼板缝隙,将毒药滴至李荣江碗里的。”

    南宫翊一听,直奔楼上厢房。狄青青赶紧跟上,宫皓月和临江督查宋允提跟随其后。

    可惜他们还是晚了一步。进门之时,下手之人服毒自尽,轰然倒下。七窍流血而亡,和李荣江中的是同一种毒。

    “他来不及逃走,只能自尽。”狄青青上前,翻过死者的身体,是一名年约四十的男子,“体毛细软,喉结不明显。近身一股膻味。”

    狄青青猛地抬头,望向南宫翊的美眸里写着不可置信:“他是太监。”

    南宫翊本来在安排人查看还有没有同党漏网,听狄青青说完,忙一步上前,当见到死者的脸时,他一愣:“好眼熟。”

    宫皓月近前,突然道:“这是皇宫副总管姚德广的手下!”

    “对!没错,正是他!”南宫翊亦道。

    “宋允提!”宫皓月神情一凛,厉声道,“火速给皇上上书,快马加鞭送去。”

    “慢着。”南宫翊阻止道,“前几日我们上岸时,在山腰袭击我们的人,其中也有几名太监。”

    狄青青问道:“所以,那时候你就怀疑和宫里有关?”她心下雪亮,难怪南宫翊查清这些细节,都没同她说。

    “是。只不过那些人皆是死士,不肯交代。我当时不过猜测,今日更加证实。”南宫翊神情凝重。

    “所以,你担心,父皇是知情,抑或是不知情?”狄青青的眼神冷了几分。

    “青青,别再说了。祸从口出。”宫皓月无力地撑着柱子,担心地摇头,示意狄青青不可妄语。

    “这封信,我来写。我派亲信火速送回。”南宫翊略一思忖,坚定道。

    狄青青明白,这么做,其实南宫翊冒了一定风险。如果皇上不知情,无疑提醒了皇上。可若皇上知情,想必对南宫翊会心存芥蒂。

    “我来写吧。”宫皓月有些疲惫,唇色泛白,勉力道,“查案本是我分内之事。事系狄家,皇弟不必冒险。刚才是我没有细想。”宫皓月忧思的神情令人动容。

    宋允提伸手抹了一把汗,事情之复杂,牵扯之深广,已不是他这个临江督查能担待的。

    “不用你操心。这是本王的家事。”南宫翊漠然地瞥了宫皓月一眼。

    “青青,此案只能查到这里。你父亲狄谨仁被陷害已水落石出,人证物证皆有。相信足以还他清白。只是涉案之深,姚德广的真实目的,需等我回宫当面禀明父皇,再做商议。”南宫翊对狄青青认真地说着。

    狄青青颔首,此案最终皆由南宫翊出力为她破解,这是她所想不到的。后面的事,也不在她能力范围内。

    此时,宫皓月似支撑到了极限,脸上已了无血色,喘息困难,他倚着柱子,缓缓滑倒。

    “皓月!”狄青青正好瞥见,赶紧上前扶他。

    宫皓月眼眸紧闭,昏倒在狄青青怀里。

    “刘县令,快!赶紧将秦大夫请来。静王伤口又裂开了。”狄青青一只手捧着宫皓月清瘦的下颌,一只手用力掐他的人中穴,满脸急切。

    刘县令亦是心急如焚,连忙道:“下官这就去。”

    少顷,宫皓月缓过气来,他无力地将头依靠在狄青青肩上,声音微不可闻:“别管我,你的事要紧。”

    狄青青宽慰道:“都是因为我,你才会受伤。我怎能置之不理。你不要多想,养伤要紧。”

    宫皓月也无力再说什么。

    “青青。你也累了罢,我们稍作休息,明日就可启程返回帝都。”南宫翊想要上前拉起狄青青。

    狄青青却侧身躲开,不让他碰触自己。

    “青青。”南宫翊不死心地唤道。

    “静王伤重,经不起舟车劳顿,你先返回,我留下照顾他。过些日子待他伤情稳定再回帝都。”她淡漠道。

    宫皓月看在眼里,艰难开口:“你跟他走吧,刘县令会差人照顾我,我不想你为难。”

    狄青青叹了口气道:“你知,我要做的事无人能阻止。”

    这话,亦像是说给南宫翊听。南宫翊脸色陡变,双拳紧握。

    她的疏离,让南宫翊的心跌落谷底,她依旧不能原谅他吗?她铁了心要与他决裂吗?即便他为她做了那么多,依然抵不过宫皓月的只言片语。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利刃凌迟,一片又一片,鲜血直流。

    琉璃本来在春风楼下等候,此时也跟随叶武一道上来。

    叶武拱手道:“王爷,经过反复排查,没有其他可疑人员了。”

    南宫翊颔首。

    狄青青扶着宫皓月,让他依着柱子斜躺,轻声道:“我和他说几句话,你坚持一下,秦大夫很快就到。”

    宫皓月只温柔地望着她,默默不语。

    狄青青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南宫翊。

    无比认真的神情,让南宫翊心生不好的预感。他屏住呼吸,竟不敢说话,甚至有种想转身逃开的冲动,久经沙场的他何曾惧怕过什么?可如今,他确是深深地害怕着,他像是隐隐知道,她要说什么。

    狄青青在离南宫翊一步之遥停下。

    她望着他,眼底清明:“南宫翊,你我相识一场。我很感激你帮助狄家洗清冤屈。但是帮忙归帮忙,感情归感情。如今你也找到真正的救命恩人。我觉得,你我都需要给彼此一点时间,好好想一下。我们分开一阵子,我愿意时,你也愿意时,我自然会回去。”

    南宫翊不语。他需要想什么?他根本无须想,对她,他早已深陷,不能自拔。他有什么不愿意,他巴不得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可此时,他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狄青青见琉璃也在:“你和我一同留下罢。”

    琉璃的脸拉下来,干笑几声:“我想待在翊王府。”她左顾右盼,突然灵光一现,一把拉过叶武,“小姐,我和叶武情投意合,私定终身,我得留在翊王府。”

    叶武一脸蒙:“……”

    “好吧,我也不勉强。”狄青青微微一笑。

    南宫翊深知多说无益,他没留下一句话,屏住呼吸猛地转身离去,匆匆奔下楼,背影萧索。他不敢再待下去,他不想让宫皓月看他的笑话,他也生怕自己会失控,做出更出格的事,狄青青只会离他更远。

    他一路奔至大街,猛地仰起头,澄净的蓝天,没有一丝云,周围嘈杂热闹的人声,他似乎都听不到,时间仿佛定格,来来往往的人们,有说有笑,错身而过。唯有他一人,孤独寂寥。

    叶武和琉璃跟随其后。

    琉璃哀叹一声,心有不甘。事情怎么越弄越糟呢?

    叶武咳了两声:“你怎能当众乱说。”

    琉璃白了他一眼:“你懂啥?只要我在翊王府,小姐总会回来。只要回来就有机会。”

    “可是……”叶武八尺男儿,也不免脸红。

    琉璃用力推了他一下,满脸鄙夷:“得了吧,我都不在乎名声。你一个男人在乎个毛啊。”

    叶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