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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永不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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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武与狄青青出了南城门,一连数日疾驰。

    暂时甩掉追兵,他们在永湘城落脚,这是一座依山背水的小城镇,并不富裕,然民风淳朴。远离帝都的繁华,这里唯有宁静。

    客栈老板十分热情,弄了一桌好菜招待,准备好干净的客房,还烧了洗澡水。

    狄青青沐浴后,擦干长发,丰盛的饭菜,舒适的热水一扫连日来奔波的辛苦。她走入卧房内间,见南宫翊也梳洗沐浴好,换上干净的玄色长衫,坐在软榻边。

    窗边,霞光如轻绸般缥缈洒落,他墨发散在肩上,时不时被晚风撩起,整个人沐浴在霞光中,格外俊美。

    狄青青心神微微荡漾,缓缓走至他身边。这几日奔波,都没说上话。

    “起夜风了,刚沐浴,小心着凉。”她反手将窗合上。

    “青青,我不想连累你。”南宫翊终于开口,神情却疏离。

    狄青青蹙眉:“何不说是我连累了你?”

    南宫翊挑眉望向她,一双眼眸灿若星辰:“你知道了狄谨仁的事?他已安全抵达南疆。你不用觉得亏欠我,更不用有负担。这次宫变也与此事无关。”

    狄青青一步跨至他身前。

    南宫翊别过头,不愿面对她,素来心傲,如今他沦落逃亡,又能给得了她什么?

    屋内静寂。

    有窸窣声响起,持续好一会儿,最后归于无声。

    南宫翊心内诧异,狄青青半晌都没有回答他的话,他转过头。

    那一刹那,他显然没想到会见到这般景致,狄青青仅着肚兜,及腰长发如瀑披散,无一丝点缀,纤细的腰,修长莹白的双腿,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胸前美好的弧度随着她的呼吸起伏,比不穿衣裳更诱人。

    “你做什么?”南宫翊喉咙发紧。

    “做妻子应该做的。”狄青青灿烂一笑,颊边晕染如霞。

    “你疯了?”南宫翊猛地回神,拿起披风将她裹住,害怕自己失控,连忙背过身,不敢再看。

    谁知狄青青从身后紧紧抱住他。

    他一怔,想要挣脱,却又不舍,贪恋着她的体温。

    狄青青将脸紧贴着他的后背,幽幽道:“萧县遇险,你当我不知你寻我一整夜?当时你衣服上满是褶皱,长发打结,半夜时曾下过一场雨,你定是淋湿以后又干了。我知你惦着我。”

    南宫翊后背一僵。

    狄青青脸颊轻轻蹭着他,继续道:“你当我不知,宫皓月是先看到你来了,再故意摔倒,压在我身上被你看到,惹怒你向他击出一掌?我已听到脚步声,他不可能听不到。”

    南宫翊的瞳孔猛地收缩,内心似有涟漪荡漾开去,原来,她都知道。

    “那,你为什么……”

    “别说话。”狄青青打断他,小手将他圈得更紧,“我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我真要与你决裂,何须当着宫皓月的面对你撂下狠话?不过是想借机留在他身边,查探蛛丝马迹,又不想他起疑。”

    她大胆地伸手解开他的腰带,探入衣内,替他褪下玄色长衫:“翊,我狄青青认定你,此生不改。”

    南宫翊心内如海潮翻涌,竟不知是该欣喜还是酸涩,他按住她微微颤抖的手,阻止她的动作,狠心拒绝:“不行,青青,我不能。”

    狄青青咬唇,鼓起勇气,将他的身子扳过来:“你看着我。”

    南宫翊被迫迎上她的目光,她双眸熠熠生辉,似两汪深潭,倒映着他的身影。她贴紧了他,他鼻息间皆是她身上淡淡的香味,甚至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是滚烫的。

    她柔弱无骨的小手在他胸前游移,撩拨得他快要崩溃,声音近乎嘶哑:“青青,眼下生死未卜,前路坎坷,我不能这么做。”

    她望入他眼底,一字一字认真道:“我进了你的门,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她的声音清亮无比,字字直击他心尖。

    南宫翊仿佛石化,僵滞立着。

    身周陡然安静,霞色褪去,夜幕来袭,屋中光线越来越暗。

    狄青青纵是再大胆,毕竟是女子。好在光线越来越暗,及时掩饰了她的羞涩,她脸颊似要燃烧,猛然,她踮起脚尖,捧着他的脸,印上一吻,顺势将他按倒在软榻之上。

    这一吻,像是压垮南宫翊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猛地翻身,将她牢牢锁在身下,他压抑了太久太久,此刻如脱缰的野马,再无法自控。

    她被他吻得几乎喘不上气,却不忘解开他最后的内衫,用力甩出几丈远。

    “青青,我爱你。”

    彻底占有她时,他忘情地低喊。

    她忍着撕裂般的疼,手指深深插入他浓密的墨发间,唇齿纠缠,她颤抖着紧紧地拥着他,融为一体。

    何须思量问明天,只恋眼前。

    何须执手看永远,但求无悔。

    五更天时,屋外异常的动静令南宫翊警觉地坐起来,他披上衣裳打开房门。

    叶武已在房外,神情凝重,小声道:“王爷,我们被包围了。他们到处在找王妃的下落。”

    南宫翊异常冷静:“意料之中,当年宫皓月身为雍南六郡按察使,往南本就是他的势力范围。除非我们去南疆。”

    “不如我们改道向西绕行至南疆。”叶武急道。

    南宫翊附在叶武耳边低语几句。

    叶武大惊:“王爷,这……”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按本王的意思办吧。你且等片刻。”南宫翊说罢,转身将门合上。

    他缓缓走近床边,天虽暗,可习武之人素来能在暗中视物。

    昨夜他将她累坏了,此刻她睡得很沉,乌发如云铺洒,肌肤细润如玉,神情安宁,唇边弯着甜美的弧度。他忍不住伸出手碰触,轻轻抚上她英气的眉,挺立的鼻梁,饱满的唇,柔美的颈线,最后停留在裸露的香肩之上。

    屋中静得呼吸声清晰可闻。

    他恋恋不舍地摩挲着她裸露光洁的脊背。

    狄青青感应到,迷迷糊糊睁了睁眼,又闭上,伸手环住他的腰,娇嗔道:“翊,别闹了,我不会再离开你。让我再睡会儿嘛。”

    南宫翊听着她的娇言软语,心中酸涩。

    他伸手,在她颈后一劈,她顿时身子软在他怀里,一动不动,昏睡得更沉。

    他撩开被子,替她一件一件穿上衣裳,从里到外,她凝脂般的肌肤上布满被他烙下的痕迹,床上点点绽开的落红,每一样都深深刺痛他的眼。他替她将长发简单束好,穿上小巧的鞋子,将她打横抱起。

    他立着,突然停了停,薄唇覆上她的唇,流连印下一吻。

    她的唇,软软的,温热的,他的却是冰冷的,一如他此刻的心,冰冷麻木,没有痛觉。

    推开门,叶武已等候多时。

    清晨的凉风涌入,横扫一室,吹得窗幔张扬狂舞。

    南宫翊贪恋地看着怀中熟睡的狄青青,深吸一口气,将她交给叶武。他别开眼,不敢再看,生怕再看一眼,自己再也放不下。

    眼前仿佛回到初见一刻,她穿着锦绣凤袍,虽在牢中,依旧英气逼人,既有女子妩媚,又有男儿谋略,正如同她一双既晶莹又锐利的眼眸,只一眼,便教他永生难忘。

    “送她去南疆与狄谨仁团聚。”南宫翊冷静地吩咐。

    “可是,王爷……”叶武难以接受,王爷这不等于去送死?可不这么做,谁都走不了。

    “快走!”南宫翊厉喝一声。

    叶武虽八尺男儿,不免落泪,哽咽道:“是。”他不敢久留,赶紧抱着狄青青从后门潜出,身影没入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望着叶武远去的身影,他喃喃道:“本王无憾。”

    南宫翊愣怔地坐在屋中,不知在想什么,门外是墨海般的夜,启明星高悬,不远处似有火光攒动。他猛地站起身,拿起一件狄青青的黄色披风披在肩上,从正门离开,将追兵往西引去。

    帝都,天牢之内。

    宫皓月率戚风以及若干禁卫军火急火燎踏入天牢。

    狱卒打开一间干净清爽的牢房,除了有铁窗,有铁门,里面陈设倒也雅致,一盏茶台,一张软榻,还有书架、衣橱等,这是专门用来羁押王公贵族之地。

    南宫翊面前泡着一壶热腾腾的清茶。

    他为自己满上一杯,慢慢品着,也不看向来人。

    宫皓月的脸色极为难看,踏入牢内,直接问:“青青人呢?你把她藏哪了?”

    南宫翊饮尽杯中茶,嗤笑一声:“多此一问。”

    宫皓月神情一僵,是啊,南宫翊的性子宁死不屈,就算知道怎会告诉他。如今南宫翊已是阶下囚,竟还赤裸裸地挑衅他。

    戚风在旁禀道:“皇上,属下派去永湘城的人回报,当时他们已包围了客栈,隐约见到一名穿着黄色披风女子往西而去,便全力追捕,谁知竟是翊王。当时天未亮,许是看错了。”

    “哼,分明是他假扮,调虎离山。如此简单,你们也识破不了?朕要抓南宫翊,也要擒狄青青,一群废物!”宫皓月呵斥。

    戚风赶紧下跪:“皇上恕罪!”

    南宫翊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杯中清波荡漾,他淡淡地道:“你已得到皇位,放过她。”

    宫皓月眸中蕴含怒火:“皇位与她,朕都要!你以为,你不说,朕就没辙?”他冷袖一扬,“戚风,传令下去,南宫翊意图谋反,罪证确凿,一个月后,于宫门外腰斩。朕亲自监斩。”

    南宫翊听后,没有任何表情,只执起茶杯。

    戚风大惊,跪求道:“翊王虽有罪,但毕竟是皇戚,岂能……”

    宫皓月冷冷地打断:“布下天罗地网,朕不信她不来。”这话既是说给戚风听,亦是说给南宫翊听。

    南宫翊手一颤,茶水不慎翻出些许,都烫在手背上,可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想起心底那抹倩影,他的心再度揪起来。

    青青,你千万不要回来。

    一个月后。

    帝都,宫门刑场位于皇宫的正西方,离皇宫有很长一段距离,是帝都执行重刑犯死刑之地。刑台呈半圆形,后方是一座宏伟的监斩楼,楼有两层,二层是看台,围栏皆用铁柱立成,供人站立。一层是监斩台,十多层台阶,左右各立着两个大鼎,鼎由三只铜狮子驮着,彰显威严。

    今日,半圆形的刑台上高高竖着“井”字腰斩台,约一层楼高,碗口粗的绳上吊着又厚又重的青铜铡刀,刽子手已手持大刀,站立一旁,只等一声令下,斩断绳索。

    宫皓月此时已高坐一楼监斩台,文武百官分立二楼看台。

    刑台外围,围满从四面八方聚来的老百姓。

    今日天阴恻恻,乌云压得极低,街上狂风怒号,虽已是夏日,风依旧刺人肌骨。一场暴风雨顷刻将至。

    囚车缓缓驶来,南宫翊一袭黑衣,自囚车上走下来,他傲气凌然,身背挺直若青山,虽戴着刑具,却丝毫不损他气贯九天之势。他一步一步走上刑台,步步用力,震得石台都在颤抖。

    围观人们不免议论纷纷。

    “翊王平素性子跋扈了些,想不到竟会谋反。”

    “皇家的事,不要瞎议论,新皇登基,哪朝哪代不是血洗?”

    “哎,杀了翊王,日后外敌来犯,何人领兵保家卫国?”

    “自然是靠千乘家,你看新皇登基,这不,立刻册封先皇遗孀千乘碧雪为皇后?子纳父妾,不就是为了稳固帝位。谁让千乘家只有这一个女儿?必须拉拢。”

    “千乘将军老矣,其子游手好闲。征战还不是靠翊王。哎,皇朝不稳,内忧外患,百姓受苦啊。没了翊王,就怕蛮夷作乱。眼下西郡边境屡屡受扰,一战在所难免。”

    “你说,新皇为何举国通缉翊王妃?为何与一名女子过不去?”

    “就是那个首富狄家之女?狄家不是已经完了,为何还穷追不舍?”

    “你没看出来?布告上虽通缉翊王妃,却不能伤她半分,否则死罪论处。这说明什么?新皇是看上翊王妃了。”

    “哦,原来如此。”

    “小声点,你说翊王待斩,今日翊王妃会不会现身?”

    轰隆一声巨响,顿时风起云涌,黑云盖过头顶,狂风吹得树木呼呼作响,人们几乎站立不稳。闪电在空中窜动,接着瓢泼大雨铺天盖地地倾倒下来,将花草树木吹打得零落狼藉。

    报时官此刻喊道:“时辰到!”

    宫皓月起身,神情幽若暗夜,他拿起斩令,刚要掷地,却突然停住,眼眸眯起,直直望向不远处。

    一阵风吹来,雨被吹得如烟、如雾、如尘。雨点连成线,如同断线的珍珠,又如万丈银丝抛下,形成道道瀑布般美丽的雨帘。

    但见一名青衣女子分开雨帘,缓缓走来,她长发披在肩上,如上好的锦缎,无一丝装饰,丝丝缕缕垂至腰间,精致的容颜,眉扬若剑,瞳黑如墨,唇艳似火,她浑身湿透,却不见一丝狼狈,仿佛神女下凡,每一步都踏起水花无数。

    宫皓月激动地奔下监斩台,她终于现身。一个多月了,他夜卧龙榻,梦里却全是她,挥之不去。他等了那么久,此刻只觉得心要跃至喉口,难耐难熬。他几乎迫不及待要得到她,一刻都不想等。

    狄青青走到宫皓月身前。她缓缓抬眸,睫毛上缀着雨珠,倒像是含泪欲坠,惹人怜惜。

    宫皓月想拥她入怀,好好疼宠一番,可惜众目睽睽下,生生地忍住了:“青青,你总算来了。”

    狄青青淡淡地道:“王侯将相,岂能滥用腰斩酷刑。皇上设此刑,不就是要我来?”

    宫皓月微微一笑:“什么都瞒不过青青。”

    狄青青正声道:“皇上新任皇位,想必朝中根基不稳,如今要杀翊王,恐怕百官皆有微词。”她瞟了一眼监斩台二楼的百官们,他们正窃窃私语,“不如我劝劝翊王,让他臣服皇上,皇上给他一个机会,如何?”

    宫皓月的神情顿冷,“你专程来为他做说客?”

    “既要我来,便知我意。难道非你设此刑所想?”狄青青反问。

    “你!”宫皓月语塞,他尽量控制自己,“你如何让他臣服朕?”

    狄青青道:“我与他单独说几句,皇上试试便知。”

    宫皓月思忖片刻,皱眉道:“好。若他愿臣服,朕便给他机会,让他攻打西番蛮夷,戴罪立功。”

    西番蛮夷?狄青青心内翻滚,前朝,当朝,四十年都未能平定西番蛮夷,眼下西蛮屡屡扰乱边境,此时让南宫翊出兵,与送死何异?可只要活着就有机会。

    她转身,步上刑台。

    刑台之上,南宫翊见她走来,俊颜渐渐苍白,心痛得窒息。

    她停在他面前,雨依旧下着,她脸颊上晶莹坠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的声音近乎嘶哑:“青青,你何苦要来。”

    狄青青眼眶里不断涌出热流,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泪不是雨。她只问:“为什么?”

    南宫翊知她问的是什么,他眷恋地望着她,只道:“男儿顶天立地,岂能东躲西藏,苟且偷生?我只恨自己中了奸计,而非血洒沙场。我自记事以来,便随军征战南北数十载,见惯尸横遍野,民不聊生,饥寒交迫,老母丧子,新妻丧夫,幼子无母。好不容易天下太平,只要姓南宫,谁当皇帝不是一样?我岂能为一己之私,重燃战火,至苍生于不顾。青青,此生得你,我已无憾。对不起,我不得不负你。他爱你,必不会亏待你。”

    狄青青冷冷地打断他:“他不姓南宫!”

    南宫翊猛地一震,以为自己听错了。

    狄青青嘴角勾起清冷的弧度:“还记得你的皇妹南宫兰舒?她为情所困,投水自尽。而她心仪之人,恐怕正是宫皓月。满院枫树改种竹子,竹篓里搁着绣了一半的香囊,竹叶花纹,明显是男子使用的款式。还有梳妆台上竹节形状的象牙发簪,她如此偏好竹子,可见定是心爱之人所好,可见用情至深。”

    她停一停,继续道:“恰恰宫皓月就喜爱竹子,第一次我在天牢见到他,他官服袖口就有竹叶花纹,我曾留意过,明显是后绣的。他擅长吹竹笛,笛尾缀着象牙雕成的竹叶配饰。这些竹叶的形状、样式与南宫兰舒未绣完的香囊上一模一样。”

    “可这……”南宫翊无法置信。

    “别忘了,发现南宫兰舒尸体,是册封静王晚宴时,只因她不能接受自己兄妹乱伦,故而选择那日早晨投水自尽。”

    “可这也不能说明他不姓南宫?毕竟他身上的鸳鸯烙印?”南宫翊不解。

    “我斗胆推断,如果从一开始这就是宫皓月布的一个大局,蓄意接近你的紫涵,潜伏在翊王府的江城,都是为了取得你的信任,获得翊王府的消息。狄家粮仓案也是他一手策划,目的是获得钱财,瓦解皇室和狄家的关系。宫皓月没想到的是,紫涵死了,是我破了此案,引出了江城,打乱了他的布局,所以只能将江城灭口。但是这也让他想到了一条新的计策,就是利用我的推理才能,助他一臂之力。我猜测他原本想先靠南宫兰舒上位驸马,进入皇室,再谋下一步。然而与我相识后,他便放弃这一计划,精心设计了更快捷的局。他在天香茶楼等候我,故意以笛声吸引我,他吹得一手好笛,恐怕南宫兰舒也为此倾倒。那日你罚他跪在雨中,他故意让我看到他手臂上的鸳鸯印记。”

    狄青青抬袖,温柔地拭去他脸颊上的雨珠:“下一步,宫皓月设计了姑母南宫婉彤金丝断头案。紫秦不过一介宫女,岂有这等头脑设计密室杀人,更不用说弄到暹罗国的天蚕丝以及布置那些精巧的机关。其背后必有主谋。宫皓月故意向先皇推荐我断案,当时我便有一丝疑惑,他既识得天蚕丝,岂会不认识鹦鹉,岂非反常?这次我去他的府邸,他家中常用暹罗国的紫萝香,可见他与暹罗国渊源匪浅。”

    “当时他详细介绍了天蚕丝,是怕我不能识破,便不能推进他的计划。还记得当时一同审问太监宫女们,我问他,心中可有嫌犯人选?他回答说没有。可能吗?紫秦露出这么大的破绽,他刑狱出身,能力岂会在我之下?当时我便心中存疑。”她一口气说完,稍作停顿。

    南宫翊凝眉,安静地听着。

    狄青青继续道:“金丝断头案之后,宫皓月身份曝光,受封静王,同时南宫兰舒却死了。在这件事上,他并没有露出任何破绽,我起初也并没将他们联想至一起。导致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陷入迷茫。出发至萧县,我们遭遇伏击,半真半假的相救,更让我怀疑,何人透露我们的行踪。春风楼,李荣江即将说出真相,却当着我们的面被杀,何人如此了解我们的动向?当即我决定留在他身边,寻找蛛丝马迹。所以才对你说了那番狠话。他能演戏,我又何必只看戏?”

    南宫翊听罢,陷入沉思。

    狄青青冷然一笑:“在萧县养伤的那段日子,他丝毫没有疏漏,直到有一日,他出去半日,许是有人向他传递消息,随后第二日我们便启程返回帝都。下船时,我心想无论如何也要去他住处看看,不能一无所获,便假装不愿回翊王府。果然,他将我带回家。”

    “别小看他在按察使府旁边的住处,门楣简陋,里面却别有洞天。院子里紫竹、假山铺设精巧,安了一盏琉璃灯。屋内一盏长台,台上供着盆景小松,香炉里焚的是紫萝香。要知道,一个人的习惯最难改,他说自己小时候穷苦,可骨子里却是贵族做派,这屋内屋外的摆设,与宫廷布置何异。只能说明他自小便知自己是皇族,苦练修养气质,不愿沦落为凡人啊。”

    说到这时,狄青青叹息一声:“再后来,我见到他屋中那支竹笛,猛然联想起南宫兰舒,种种细节穿成线,方才恍然大悟。他院子里还有刚种下不久的海棠,可见他根本无意搬去静王府。当时侍卫来报,皇上病危,宣他入宫。我立刻就联想到,他无须搬去静王府,因他早知自己会直接入主皇宫。当即我打晕侍卫赶去翊王府,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这才带着叶武前去皇宫增援。”

    她神情一凛:“宫皓月此人心思极深,绝不会做无益之事,他若知自己是南宫血脉,断不会利用南宫兰舒,浪费时间。前朝皇后苏沐雨,前朝宫女紫秦,既然一切都与前朝有丝丝缕缕的关联,何不斗胆推测,他姓宇文呢?他是宇文鸿与苏沐雨之子,你父皇看到的手帕上的字迹等都是他伪造的,他想假借南宫家皇子身份上位,再伺机匡复前朝,他早就在暗中培养了一股势力,才能操纵这一切。这样一切就说通了。”

    南宫翊此刻恍然大悟,薄唇紧抿,竟是这样的,那他岂能让南宫家二十余载的经营付之东流?

    狄青青走近一步:“翊,今时困境,不如臣服他。他允诺让你出征西番,戴罪立功。曾经,宫皓月对我说了句话,我一直铭记,机会是留给懂得忍耐之人的。此话大约是他自己的真实写照。我想,现在该轮到我们了。一切只是推断。我留下,寻找证据,还有始终未解的紫涵、紫秦临死前的红灯之谜。”

    南宫翊眯眸,出征西番,得胜谈何容易。

    他轻轻吐出一字:“好。”

    狄青青突然昂首,伸出双手在刑台之上圈住他的脖颈,将他拉低,她轻轻抵着他的额头,缱绻情深,在场之百姓,文武百官无不动容。

    监斩台上,宫皓月狠狠握拳,愤然咬牙。

    她动情地望着他,雨已停,此刻才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静静流淌:“翊,我怀孕了。求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南宫翊浑身一震,心中如被烙铁炮烙。他多想再抱一抱她,可惜他身戴枷锁。他多想保护她,可他身陷囹圄。

    在众人凝视下,她踮起脚,在他冰冷的唇上轻轻一吻。

    唇上的温热抽离时,他的心仿佛一并被掏空。只余她清亮坚定的声音飘散在耳旁。

    “翊,我爱你。”

    狄青青心一横,毅然转身,离开刑台,走上监斩台。每走一步,都仿佛踏在刀尖上,痛得格外清醒,她只觉得脑海里安静得可怕。

    她不知自己的前路在何方,却只能毅然走下去。

    一直走到宫皓月面前,她声音冷冷的,也没看他:“告别而已,皇上别介意。”

    “带翊王过来。”宫皓月忍怒拂袖,示意戚风过来,他低声安排几句,戚风赶紧照办。

    此时,南宫翊的枷锁已被解开,他步下刑台,缓缓走上监斩台。

    雨虽暂时停了,雷电依旧,轰隆声震痛耳膜,他望着眼前高高在上的宫皓月,曾经他视作蝼蚁之人,曾经他不屑之人,如今已是他最大的坎。

    可再大的坎,再难,他也必须跨过去。

    南宫翊缓缓屈膝,先是单膝着地,再双膝跪地,俯身一伏:“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每说一个字,都似在心间刺入一刀。

    宫皓月冷笑:“曾经你让朕在雨中跪了两个时辰,当时可曾想过有今日?”

    南宫翊隐忍不语。

    宫皓月摆手示意。

    戚风上前,单膝着地,奉上一盏黑漆长盘。盘内放着三杯酒,一纸休书,一支白玉笔。

    宫皓月眸中闪过阴毒:“南宫翊,你蓄意谋反,本是死罪。朕网开一面,这三杯酒里有一杯不是毒酒,若皇天佑你,你喝下的不是毒酒,朕便留你封号,许你带兵攻打西番蛮夷,戴罪立功。你若得胜归来,还是从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贵的翊王。”

    狄青青几乎惊喊:“你分明不是这样答应我的。”

    宫皓月瞥了她一眼,“你已在囊中,朕何须与你谈条件。”他的眸中透出狠绝,直直刺向南宫翊,森森冷笑:“这已是朕的底线,你若幸运,喝了没毒的酒,现在便可以离开,前往西郡领军。”

    “好。”南宫翊话音未落,长袖一拂,顷刻间三杯酒同时落入他宽大的左手之中,他手指如轮转动,三杯酒在他手里飞快转动,停下时,已然分不清原先哪杯是哪杯。

    宫皓月怒目圆睁,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做!

    “不要。”狄青青只来得及凄厉高声一喊。

    然后,南宫翊右手取出其中一杯酒,抬袖一饮而尽,与此同时,他左手一扬,另外两杯酒顷刻间倒在地上,琥珀色酒液交融一处,迅速与雨水汇集,再难区分。

    “你!”宫皓月猛地起身,神情若猛兽直欲噬人。他竟然!如此一来,根本无法分辨他喝下的究竟是不是毒酒。

    狄青青捂住嘴,美眸溢满悲恸,全身止不住颤抖,好似风中残叶。她浑身早就湿透了,此时才觉得刺骨的冷,如置身九天冰窖。她一味想往前冲过去,看看他究竟好不好,无奈宫皓月伸出一臂阻拦她。

    南宫翊转眸遥望着狄青青。

    他的眼睛那么美,深灰的颜色,如梦似幻。

    这一瞥,饱含了太多太多的情绪,有眷恋,有不舍,有懊恼,有遗憾,然而更多的是坚定。前路漫漫,他记住了这句话,机会是留给懂得忍耐之人的。

    他骤然用力,右手捏碎酒杯。

    鲜血自指缝间四溢,他抬起手,松开五指,碎瓷片掉了一地。休书赫然搁在眼前,他停顿了一下,指尖不断地滴着血,一如他此刻的心。终于,他手指一扫,以鲜血挥就签字。

    落款的那一刻,狄青青身子一软,若不是宫皓月自身后扶住,她几乎要摔倒。

    停歇片刻的雨此时又下起来,天地间一切皆笼在水雾里,风吹乱她的长发,扬在风中,她纤弱的身姿在雨里飘摇若浮萍。她的视线一直盯着那鲜血落款的休书,直至一字一字,化开在雨中。她以为自己看透一切,她以为自己很坚强,她以为自己知道将来要面对的远比这更残忍,此刻不过是刚刚开始。可到了这一刻,她才知究竟心有多疼。她终究不过是个逃不过七情六欲的凡人。

    她想起,大婚时他在牢中羞辱她,她巧笑应对。

    她想起,他率真正直,屡屡被她气得哑口无言。

    她想起,他初次向她表白,却捧着上坟用的瑞霄花,模样可气又可爱。

    他说:“我南宫翊执此一人,终身不改。”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的心,我的人。”

    也许那时,她心里的某一角,便已悄悄崩塌。

    她想起,萧县遇险时,他寻了她一整夜,满心的焦切都写在俊颜之上。

    她想起,他默默调查,弥补了她在人脉上的不足,揭开了狄家所涉粮仓案。他为了她,不惜数次得罪南宫万海。如他所许,他为她,倾尽所有。

    她想起,那一夜,她与他交颈厮磨,入骨缠绵。

    可一切的美好,终将结束在这一场携着天怒人怨的暴雨之中。

    风雨凄凄。

    南宫翊拱手,字字震声:“皇上,臣领命,赴西郡领兵。”

    宫皓月无话可说,双拳攥得手背青筋毕露,狰狞可怕。

    南宫翊转身,一步一步走下监斩台,他穿过刑台,围观的人群自动分开,让出一条笔直的道来。如此翊王,人们都是敬重的。

    他不再回头,直往西去。

    暴雨肆虐着天地,黑沉沉的天就像要崩塌下来,处处都被骤雨鞭打得七零八落。如硝烟般的雨雾中,他冷硬笔挺的身影,越来越远。

    他一步一步走着,一步比一步沉重,却不曾停下。他捂住心口,忍住蚀骨的疼痛。

    薄如锋刃的嘴角,一道鲜血淌落。

    他不能回头,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喝下的,其实是有毒的酒。他以内力封住血脉,阻止毒性蔓延,他不能倒下,他有太多未完成的事,他有在等他的人……

    狄青青凝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直至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

    风冷,雨冷,身冷,心更冷。

    她昔日明锐亮丽的双眸,此刻亦如被风雨扑灭的烛火,无一丝光亮。

    终究再撑不住,她身子一软,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