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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命

    临水竹下,一矮方石桌上置有一棋盘,二人正于其上对弈。落棋之声不时荡入竹林,于枝影交错间顿挫回响。

    执白棋者着葛布麻衣,神态自若,举手投足间显露着一种超脱的气质;执黑棋者披华服锦缎,眉处紧锁,有些心不在焉,似是正为着烦扰之事忧心。

    眼见黑子已成困局之势,葛衣之人开口了,“李兄,近来可有心事?”

    锦衣之人捏了捏手里的黑子,看着满棋盘无处可落的局面僵住了手,随后叹了口气,“为人父母者难啊。”

    说罢他有些泄气地将棋子落在了死路上,“我那犬子,自他生时,占辞示其‘虽成大器,心性难定’,我便事事对他严苛了些。他倒好,越大越不像话,自他得知了当年我为李家卜卦解危一事后,他时时同我吵架。前些日子小女及笄,马家上门提亲,欲迎娶小女,随后他便离家出走,至今未归。”

    “令郎不过是年少轻狂了些,你无需太过忧虑。依我看,雏鸟该放手时,就得让他自个儿飞去。待他再大些,走尽世间嵯峨,自会明白当年你之良苦用心。”

    棋局将分胜负,葛衣之人没有给对手半分反扑的余地,手执白子而下,随即棋落定局,他笑道:“李兄,你输了。”

    锦衣之人摇着头笑了笑,接着他放下了手中的棋子望着远处林间的浓雾,一时恍了神,“有时候还是觉得,做个闲云野鹤好啊。”

    那葛衣之人听罢仰面一笑,摸着花白的山羊胡一边摆弄着棋局,“你若是辞官隐退了,那可得让王上难办了。”

    他不紧不慢地将黑白棋子一个个拾起,却并不全收入盒中,甚至余兴未了地摆弄着其中几枚棋子位置。

    眼见着夕阳西沉,锦衣之人的目光渐变得深邃,喃喃自语着,“人不服老不行了,尤其是看着孩子们一个个的长大了,就总会有这样的感觉。”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再过几年,把肩上的担子交给孩子们,届时想去哪里当只野鹤,不就一个上书请辞的事?”葛衣之人笑了笑,接而轻叹一声,“倒是有点怀念我们年轻时,一起喝酒的日子了。”

    “那会儿方明还没离开洛邑,长忠那家伙,有一次贪杯喝醉了,我们搀他回去,第二日他酒醒后还同焉知解释,说是我们把他灌醉的。”

    似是忆起昔时往事,二人相视一笑,而随后锦衣之人缓缓摇头,惋叹道:“只可惜,世事不饶人,眼下,唯余你我二人了。”

    “我也非刻意提起陈年往事,惹你我心头难过。”葛衣之人望着眼前之人,面色凝重,“只是我近来如何算,那两个孩子都是那样的命数,难解亦难避。”

    锦衣之人反是笑笑,抬手指着他,“都说我瞎操心自家孩子,你这模样,可没比我好哪儿去。既是天命,顺了便是,我们几个老家伙,难不成还能替他们活吗?”

    “罢了罢了。”葛衣之人摆摆手,起身理了理衣衫,接着邀锦衣之人朝屋内走去,“走罢,今晚我请你喝我酿的桂花酿。难得偷得一时享乐,孩子们也都不在身边,李兄该不会不赏我面吧?”

    听到此话,方才还感慨万分的人渐也舒展了眉来,跟着葛衣之人朝竹屋里走去,“这是哪里的话?秦兄酿的酒,别人可是求之不得的,我何有拒绝之由?”

    随着两人进屋,笑声也渐渐远去,竹叶飘落至石桌的棋子上,却见局中黑白两棋呈争锋之势,黑子甚至略胜一筹。

    月上枝头,竹影婆娑。初春时节尚有夜风料峭,莫婼轻拢外衫,就着月色在林中七拐八绕,直至深处一竹林小院。

    “师父,我回来了。”莫婼放下手里的药囊,将今日所得的药草尽数取出,一一分而放至药柜中。这座竹院为其师乌祐在江州的院子,而离家以来,莫婼一直跟随乌祐走遍大江南北,救死扶伤,近日才暂居江州。

    只见半敞的竹门中走出一名葛衣中年人,面目和蔼,两鬓已有些斑白之色,他掌着烛台走到莫婼的身边,将烛台轻轻放到桌上问道:“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有位病人耽搁了些时辰,是个孤苦无依的孩子,我照顾了片刻才放心离去。”莫婼说罢,又想起那半尺丝帛上令人匪夷所思的占辞来,接而整理药材的手也不自觉地顿了顿。

    “师父,我从前听庙里的知宿先生说,人间命数,无论穷苦富贵、生老病死,皆是天定。先生讲,天道授命,人被授予什么样的命数,便要由此过什么样的生活。因此顺天而行方可生,逆天而为唯有亡。”

    她抬起头看着夜色中的寥寥几颗星子,那庙里的知宿先生都听星辰之示,信卜卦之象,得天之命便断定人的一生。可她总不明白,那些遥不可及的星子如何能驱谴人间世事?冥冥之中,当真有定数而言?

    “既是天定,又何来医者与天争呢?得病既为天意,若是以此理,一切顺其自然不就好了?”她有些恹恹地说着,随即举起右手高过头顶,伸至那无边夜色,那里有着一眼便能辨出的北极星,清透如水的星光从她的指隙间依稀流过。

    “虽是生来便定了命数,但人尚且为食而活,与病魔相争亦是生存之道。医者所做的不是与天争,而是为他人谋求另一种命数可能。”乌祐将桌边的串铃拿起挂在台架上,盯着那铃环上的纹路缓缓开口,“婼儿,你要记得,可顺天命,但不可随天命由之。”

    莫婼收回高举的手臂,垂眼思索着他的话,半刻过后又抬起头望向乌祐,面色仍有困惑,“那到底什么是天命?”

    乌祐闻言对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耐心地为他的弟子解惑,“不过是朝菌之于晦朔,蟪蛄之于春秋。万物寿数各异,这便是万物生来的天命。人生亦不过一瞬,活了十年如何,一百年又如何?白云苍狗,天命无常,但守本心。”

    莫婼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口中喃喃地重复着方才乌祐所说的话,“但守本心……”

    而她忽又问起,“爹娘从未与我说起我出生时,庙里先生卜的辞,师父可知道?”

    乌祐一顿,只一呼吸间面色便又复了平常之色,却是不答反问,“你想知道么?”

    莫婼眨了眨眼,认真地思考了一番,接着却摇了摇头,“命数如何都是我自己活的命,不需要老天替我定夺。难道命好我明日就不用早起背医书,命坏我就拿我的短剑往脖子上一抹了吗?”

    “好,你若是往后皆是这般想法,那为师便可放心了。”乌祐听罢对此回答甚为满意,连连颔首,“天尚未回暖,灶台上还温着你的药,去喝了歇息了吧。”

    说着乌祐已转身离去,留得斑驳的月影,轻轻扯着那檐下白色的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