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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生太宰河

    十殿的陆放翁放鸽子的某一天,落到了人间。河面不宽,是江东的运河,不过陆放翁生前没见过罢了。谁家的狸奴在河边的公路上匆匆而行。从她背后开来的油罐车远远的就踩了刹车,在她扑到院篱笆旁的鸡冠花丛里以后堪堪刹住。车开走了,在阳光满洒的河滩边,依然没有一个人。

    “你还好吗?”

    白发少年抱起了猫,任由她蹿上了他的肩,攀缘而上最终停在他头顶用前爪拨弄着金凤嘴里衔着的珠串流苏。

    “你的主人呢?当时我见过她的,是一位风流人物,很有文彩的黄家娘子。”

    猫没有搭理他,只是对衔珠金凤钗失去了兴趣。她借着美人蕉的高度,顺利落到地面上。她似乎是厌烦了这个少白头,就这么横穿了马路,走在了河滩的沙砾上。陆放翁连忙追了过去,却不料被一辆大货车飞驰而过。车直接穿过了整个陆放翁,没有人为此停留,也没有谁觉得有任何不妥。陆放翁停下了追赶的脚步,他明白他不是生前人,不唯此刻,早在千年未满的过去已然认命。身后人不该流连人间,身为地府的判官更不该翘了班来摸鱼。可是,鱼就在手上,徒手就捞起了一条小猫鱼。

    “吃不吃鱼?”

    陆放翁友好地微笑着,他挥了挥手中的鱼,还没来得及自满就被鱼挣脱了手,溅了半鞋面的水花。猫为他停下了脚步。她回过头看了会儿这只白毛人类,歪着头想了很久,终究是不明白,只对着他喵了几声。

    “你是不是想说我是那个?”陆放翁指了指河滩边那只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谁家鸭棚里逃出来的大白鹅。鹅发现了陆放翁,他也不客气,就这么瞪着绿豆那么大的眼,追着陆放翁就啄。追的过程中还不忘骂他两句“戆戆”。陆放翁笑着展开一把打狗扇,边逃边喊:“你个白乌龟莫要太嚣张,我辈儒生多是硬骨头,你这样的我看是啃不动的……”

    出于对这只人类这么能那么没用的震惊,猫扑向了大白鹅,边打边退,直到把人家养的看门狗都吵醒了,一起在狗绳最大范围内对着大白鹅狂吠,就功成身退,咬着陆放翁的裤脚就带他钻进了紫茉莉花丛里,也不管他身量大小。

    那一天,太宰河北岸的黄狗、白狗、花狗们都咬了一嘴鹅毛。没有人知道那只大白鹅最好后怎么样了。猫带着陆放翁回家的时候特意从鸭棚里穿过来,远远的就听见母鸭子们嘎嘎嘎地叫个不停,都说是主人今天宰鹅了。猫早就闻到了鹅汤的香味儿,撇了一眼自己常用的小碎花碗里的鹅汤饭,低头吃了几口就推给了陆放翁。

    “不巧,今日里我吃斋。”

    江东的风水依然是那样宜居,对于陆放翁这样的原住民来说无论生前身后总是怡然自得。猫的小花碗被汉服少年拿在手中,是欧洲工艺流水线生产的宠物专用塑料碗,印的是宋徽宗的花鸟工笔画和宋体字竖排带新式标点的竖排王摩诘诗“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大俗大雅,果然是千古一律。陆放翁笑了笑,稳稳地把碗放回原处,并不发表仍何意见,仅仅是不太能接受这种审美趣味。猫继续吃着她的鹅汤泡饭,毫不客气地把沾在嘴边的汤汁擦在了陆放翁的官靴上。

    皂靴油渍斑斑,蒙了白布的厚底侧面也开起了一树墨梅。是春天了,可惜地府无岁月,陆放翁到底是官身,已经很久没有关心过季节变化了。

    记得上次踏雪折梅,是在武侯祠。那时候他刚辞去了十殿的阎王这一职位,赋闲在丘,等待天庭批复的散仙复籍申请文书和曹鬼王为他开的退官留位证明。此身此刻未分明,他不想回自家的宗族祠堂,也不想继续滞留地府,于是在婉仙的建议下打算去人间走走。

    婉仙的丈夫赵大使知道以后,立刻去求了当时轮值天庭的赵官家要了牒文,让三界内所有的香火地都对他这位表大舅免签,好叫他陆放翁安心采风以便于将来叫唐朝的李圣人们把这些他们宋朝出版印刷的新身后人小说给刻石碑了。

    雪霁天晴,陆放翁走在剑阁的栈道上,并没有看到路过九江的时候遇到的一只和他同路进川的獾子说的那种向熊一样的猫。值守的土地神姜伯约指了底下一片竹林告诉他,“我们这里没有那种猫,你说的怕是这个。”。竹林中有几只白罴,是传说中蚩尤的坐骑,现在看起来十分的无害。那獾子到底不肯陪他走那蜀道,半路上讨了封就变一道黑风上任去了。

    当时,陆放翁许他的是修文院任职,本待入了川就赐他一个人身。可那畜生偏偏性急,还把这陆放翁当了那卸磨以后就杀的驴。陆放翁不和畜类计较,他笑着骂了句“狗獾”,于是修文院的祢舍人就得到了一只穿着宋朝官袍的新入职的狗獾。职位是狗獾,职责是协助骂散仙的鹦鹉们咬文鬼。

    梅花的季节,和生前一样。白梅如烟,红梅似火。唯有那一抹粉云若朝霞,步换景移,转转停停,陆放翁贪看好景,足下的谢公屐已踏进了武侯祠堂。殿上的是昭烈帝刘玄德的塑像,泥身彩绘,披红挂绿。昭烈帝陆放翁是见过的,说不上是个武夫,可这白面小儿总不像他的。后堂的是诸葛武侯的塑像,世俗尔耳,不过如此。

    那日里,诸葛武侯上天述职去了,要七七四十九以后才归位。听来遛弯儿的狸奴说,昭烈帝为着他儿子孝怀帝这尊小祖宗放蛐蛐儿咬伤二郎真君的哮天犬那事儿,穿戴整齐去西门豹祠求曹鬼王的鬼情捞古帝魂去了,跟诸葛武侯就前后脚,不到明天夜里大概是回不来的。

    陆放翁看那狸奴毛色乌黑,只四爪上雪一样的白,黑白分明,没有一丝杂毛,出于爱材问了他名字。狸奴说他没主儿,也就没名儿,他陆放翁要愿意就取一个呗。于是乎,狸奴名“踏雪”,从此跟了陆放翁。

    多年以后,陆放翁再次地府上任,在十殿当了第二位判官,上任以后照例摸鱼,故地重游再访武侯祠的时候,二位正主儿依然恰好不在。这次是张桓侯看庙,杜二拾遗和踏雪陪的他陆放翁同走了回蜀道。

    杜二饿了很久,嘴里吃着诸葛武侯改良的青粳饭,就着孙讨逆偷偷塞给他的酱菜,好好骂了一回曹鬼王家的五百年陈臭鳜鱼咸到不让鬼吃。陆放翁从袖子里掏出了自己的酒杯和茶杯,自顾自的点了一盏春芽茶,还喝了半坛子春酒。张三爷几番欲言又止,眼看着杜拾遗连饭勺上的米都吃干净,春酒也见了地,终于按捺不住跟这俩文人急红了眼。

    陆放翁没有想到像张桓侯这样的上古神明会贫困到吃不上饭。武侯祠的香火不可说不旺,收入也不可谓不多,可是张三爷说他们整个季汉都财政赤字了,挣得多,花的也多。他家昭烈帝刘先主是个乐善好施的,关二爷也是个仗义疏财的。张三爷本就是好人家的子弟,从来不愁钱的事情。赵四爷行伍出身,对于钱不怎么有概念。

    唯有诸葛武侯懂得经营,可他是三公的直系后代出身,一向大公无私。季汉能赚大钱是不错,可这几位主事的都是一遇着什么公益项目就毫无保留的捐款,一点儿也没给自己留下点儿什么,真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就日常开销赤字了。好在身后人不用吃饭,穿衣也不用花钱。对于诸葛武侯这样的神仙来说,生前身后一般样,吃不吃的没什么打紧。但庙里的其他鬼雄们总是一天得吃上一碗,张三爷额外还得喝上一杯。今天,杜二来了,张三爷就把自己那份让他吃了。这也没什么,不过是那坛春酒是诸葛武侯特批的,一年只有这一次机会能喝上一整坛,这就让张三爷无私不起来了。

    杜二拾遗在早春时节依然大大方方的打秋风,他吃完就走,什么也没留下。踏雪留在了武侯祠。张三爷在料峭春风中只穿着一件夏季衣服。陆放翁原以为张三爷这样的武鬼想是火气大,热得冬天也穿夏衣。现在,他知道了,那是穷的。陆放翁身上的白狐裘是官服的一部分,他不能私下赠予张三爷来御寒,只能把踏雪递给他暖手。

    踏雪陪着张三爷去了云阳,后来又被诸葛武侯要了去。他现在是昭烈庙的后院猫,大名叫作“招财踏雪”。他成了季汉的招牌,是诸葛武侯继姜伯约之后的入室弟子。他依然是猫,修了人形却不改初心。他告诉陆放翁,他前世里喜欢一只白猫。她是一只凡猫,从他开始修仙起就不再能结缘。他去看过她,每一世都看。

    现在,他功成名就,身为一直猫也成为了和孔门弟子一样的散仙,依然放不下她。千百次轮回,她当过各种各样的猫,这次,她终于也想要修仙。可是,他现在是诸葛武侯的弟子,不敢擅离职守。有心想和她结缘,终究是不得闲。他求陆放翁替他去人间一趟,去找她,选择一个合适的机会代替他点化她。陆放翁收下了写了她各猫信息的树叶,巧了,竟又遇着她。

    她辞了陆放翁的盛情,依然当她的凡猫,平平淡淡的陪着她的女主人过完了颠沛流离的一生。一次次当猫,一次次先她的女主人而去。踏雪也不再纠缠,只在她那一世里投成一只因为失去主人而流落在异国他乡街头的短毛蓝猫的时候,托陆放翁给她带了一盒家乡的鲮鱼罐头。现在她修成一位人类少年的样子,看起来和陆放翁神似。她是陆放翁新聘用的秘书,出身是狸奴,但拥有和文鬼们一样平等的鬼权。

    她依然喜欢猫身,工作的时候也总是以猫身在地府学陆放翁一样的放鸽子,女班阎君管她叫“公主”。她不喜欢哮天犬,更不喜欢陆放翁的诗里写那狗。在她的监督下,陆放翁的新作中有猫无狗,这是阴间常识。除了辛稼轩至今未能明白猫的性别以及人猫平权,其他的都很好,地府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