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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觉察到一个人走过来。她神情慵懒却有一副摄人魂魄的眼睛,她的锁骨上有一枚痣,上面覆盖着我吻过的痕迹,我们在阳光充足的夏日图书馆里热情洋溢地拥抱,直到她转头消失在花朵落尽的夜色里。我想她是蓝楹,脸上没有一丝岁月消磨的痕迹,就像我在画室里初遇她的时候那样耀眼。她坐在我身边,把手搭在我的膝盖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她在我们即将分开的那些日子里一直是这样的表情,即便在床上侧脸对视也像一只陷入对夜的执迷的猫头鹰。她像一团火一样熄灭了。毕荔坐在我身边,也许是路樱,我已经不记得她的面部细节了,她似乎发现了我从未读过她的最后一封回信,就替我拆开它,在我的耳边慢慢读着,像是读一首远古流传下来的诗,又像是在诵读一个法律文本或戏剧台本。她的眼睛在跳跃,整个人随着那些难以听清的字眼逐渐漂浮起来,而车窗被无限拉长,使车厢出现一道宽阔的口子,外面是奔腾的河水和幽静的树林。不知哪里传来一阵悦耳的旋律,如此熟悉,我记得有两只鹦鹉曾跟着这段音乐跳舞,我们悬浮在高耸入云的桥墩上,一阵风从树林深处吹来,带来一股甜酒酿的香气。你不记得这种香气,因为在那个年纪你只记得父亲和母亲因争吵而摔碎的茶碗,因常年耕作而变形的脊椎。它从绿意最深邃的地方缓缓吹来,也许是一尊被太阳温过的储满甜酒的粗瓷碗,耕牛因啃食酸叶而醉倒在斜坡上,牛车上的木铲刻有头一年冬天我刚认识的字,车轮的阴影里落满遗漏的豌豆种子。

    我不记得那种香气,我以为是葡萄酒或者掺了芒果汁和柠檬片的琴酒,我只记得自己穿着白衬衫在烟雾缭绕的酒吧里豪饮,误把水晶骰子当做冰块扔进女人的酒杯。我还记得多客事务所的大厅里播放法庭辩论的录像,我像个机器人一样做完总结陈词,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辩护律师当庭庆祝赢得官司,他的舌头精巧得如同达芬奇在画纸上勾勒的机械部件。可是我还没有习惯败北,就开始恐惧它了,我恐惧它所以不断退缩直到无路可退,又用画笔在速写纸上描画一个庞然大物,我辩解说我的恐惧是这种大他者而不是败北不是承受狂风暴雨时手足无措的模样,我辩解说我的恐惧源自莫名其妙的心结,仿佛脆弱的自尊心从开始就不存在一样。谁能给我一杯咖啡。可是我在火车上,或者给我一杯酒一支烟一点寄寓灵魂的东西,我什么都得不到,被拉长的车窗变成了阳台,我想此刻我正睡在阳台的躺椅上,可是我感觉不到阴冷的空气,只有燥热和拥挤,以及越来越嘈杂的歌曲。

    “你在说梦话。”春晓把我摇醒。我感到头昏脑涨,天色阴沉,火车在淅淅沥沥的冷雨里前进,脚下的铁轨发出断断续续的摩擦声。我的耳朵上挂着一只耳机,面前的那对中年夫妇正在吃东西,也许是水萝卜也许是海棠果。

    “饿了吗,”春晓从包里拿出一盒小蛋糕和瓶装的雀巢咖啡,把我耳朵上的耳机摘了下来。“我们要到晚上九点才能抵达扬州,现在刚刚五点,我睡过一小会儿。”

    我喝了一口咖啡,被甜味叩开了味觉。“给我讲点什么吧。”

    “要不要听听朋友们对你的评价。安璐说你像一只迷失在海湾里的海豚,光滑、柔软但无法与人交流。她说你的脸仿佛缺少一种要素,无法做出轻松的或者快乐的表情。”

    “我认为这是一种良好的反馈,请转告她,我很喜欢她的评价。”

    “向菲说你像个艺术家——那种对自己前途漠不关心的诗人或者童话作家,有时候显得不近人情但实则很热忱,脾气也许不好,适合做朋友却不容易相处。”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发觉这番评价很出人意料。“你觉得呢?”

    “你的性格是有些乖戾。喜欢对一些古怪的问题穷根究底,这的确带有点像搞艺术创作的胆汁质特征。我想你不会喜欢娉婷的评价。”春晓微笑着,像是给我准备一条逃亡的生路。

    “洗耳恭听。”

    “她说你对艺术的热衷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她对你的古怪性格的臆测——她在听我和安璐描述你的时候,一度怀疑你是那种极端自恋的男人——我们身边不缺这类人,当然她在见过你以后依然认为,你是个情场高手,是热衷于寻求刺激感和征服欲的男人。事实上,我试过改变她的看法,但这种做法是毫无意义的。”

    我尤为喜欢她的评价。极端自恋与极端自卑是相辅相成的,在某些方面我的确有意无意透露着这一点,但这样的分析并不能清晰地勾勒出一个人,尤其是一个活生生的非类型的个体。我喜欢“情场高手”这四个字,这意味着我对所有擦肩而过的女人都是危险的,我坐在这里或者站在那里,呼吸以及沉思都可能在制造偶遇的故事,并且在得到一个理想的爱人以后仍旧准备捕获新的猎物。我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不能排除在沉思前后,暗地里寻找其他类型的女子,博取某种好感或者意料之外的赞美。我在初中的时候曾经当众朗诵自己的诗,其目的显然是想引来更多关注,并将所有发言的机会视作潜在的表演舞台。当遭受奚落或者批评的时候,我会像一只刺猬一样迅速收缩自己,将自身隐匿在草丛里,那时候一切美好的观感和幻觉都掩藏在面部的阴云之下,而身上的新衣服和新鞋子都跟着沾染罪过,仿佛整个人都要褪色直至变成一张随夜风消逝的纸张。

    “我关注到这一点,我是有所欠缺的并且始终生活在一种巨大的空缺当中。”我这样跟春晓说,好像也是在对自己说。“大部分时候我都是黯淡无光的,这是我的生活方式,我需要从欠缺里汲取灵感,假如孤独感本身被视为一种欠缺的话。寻求刺激感和征服欲是人性的表象,我自然不例外,假如我已经发觉自己身处这种孤独感当中并且意识到无论是否接受现状我都与孤独结合在一起,那么我所能做的只有缓解——或者求之于内使自己完全适应这种生活并且别无所有,或者求之于外寻找倾吐的对象以及拼凑完整的自己。情场高手意味着我在别人眼里正在朝求之于外的方向前进,或者说我已经无法忍受孤独感,而不得不为自己编制一套华丽的外衣和动听的说辞吸引女人的注意、贪恋女人的身体。贪恋失眠时的倾诉和聆听。”

    “然而日常生活里,我是微不足道的。我热衷追求的艺术范式,无论音乐还是绘画,对美德都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腐化方式。所谓腐化是针对诗人所言的勤勉诗意的栖居,针对谋求单一元素的认知和理解世界与自我的路径,这样使人朴素、温厚和清心寡欲,使人逆来顺受命运所做的安排和被抛来世界的那种源初的身份。我无目的地活着,被赋予的社会期待时刻蛊惑着自己迎合标准化的生活,一种无意义的生活,我在其中也是无意义的,这就引发了我对自身定位的焦虑感,只是我别无选择地想到了死亡。我想最糟糕的不是现代生活的无意义,而是我无法摆脱现代生活强加在身上的角色期待——如何生活的追问究竟来自群体还是个人。欺骗自己的灵魂的谎言能维持多久。只有创作的时候人才是真实的。无论是写作、写诗、绘画或者构思曲调,只有那一刻我才感觉到自己身上蕴含光芒,而那些火光都是燃烧孤独得来的,没有孤独就没有创作,就没有返回源初、蔑视无意义生活的那种底气。时刻留心不要掉进生活观念伪装的陷阱里,因为观念会使人无法抗拒群体性期待的角色代入,维系角色的操劳跟动物觅食和求偶是同一回事,都是淡化人的社会性、贬低人的本质,当这种操劳与追求孤立的操劳发生冲突的时候,人只能借助信仰来寻求解脱。我很清楚这一点,然而却生活在一张网里、一根锁链上,每向前走一步都需要积攒一些力量。”

    春晓对我的话不免感到困惑。但这种困惑并不意味着她没有听懂我想表达的内核。她似乎接受了我对自身性格的阴暗面的来源的解释,尤其是对早晨或者整个上午不说一句话的做法的理解,那种沉思和创作的过程跟营造某种高深莫测的形象无关,跟女人、腐化以及清心寡欲的自我塑造无关,况且腐化并不是将美学与美德对立起来,腐化是在描述一种对美学的过度沉迷的形态。当沉迷本身不再能生产出新的内容和视角时,当沉迷转变为非美学、反美学的解构时,美就不再是美,而是一种腐化形态,是美德的对立面,它会自然地生发出贪婪的情欲、不断扩张的占有欲和对生命的漠视。大多数时候美学和美德的诉求是一致的,它是为了制造某种东西,或者成为两种看似完全不同的东西的介质。可是人很难分清美学和腐化的界限,就像我坐在那里沉思,有可能被视为一种装模作样的举止,或者营造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情境,因此我们必须有意识地解决社会的期待的问题——我不能用“抵御”或者“对抗”,而只能使用“解决”,尽管事实上我们就是处在这样一个抵御扎根性的观念的过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