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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承

    仍回味在前一晚的喜悦里,我却渐渐听清楚窗外的全是哭声,不是嚎出来的,而是更克制的,梁叔拽着我:“长老逝了……”我顿时也开始盈出泪来,心中不断地质问着,他明明还好好的,还好好的……

    我随着梁叔随着梁伯随着整个林村的灯火向长老家流去……

    长老是那天夜里走的,老大老二进屋睡觉前长老坐在屋门口的藤椅上,“严!啊不,长老!还不进屋睡么?”老二问道。

    “莫是什(没事),今的夜深人亡(夜深无人),嫡也可严称罢(儿子也可以用父亲称呼我)。”

    “喏,然严不平日里也驱(使)我嗳(叫)长老的么……”

    “噫!欲闻之一耳罢(想听一下而已),何有不可?”

    “可!那我……”

    “去!喊你兄来!嗳完我严再睡!”

    老二惑,细声嘟囔:“今这怎地……”

    “莫嘟囔声细的,人老,耳闻不聪得见!”

    “喏!”

    老大喊完后,便和老二进屋睡了,但心中始终吊挂着什么似的,怎也不安睡。两兄弟都觉甚怪,父亲竟不平常。老二多担忧,老大却安慰道,“唉,严也人心(有人之常情),怎不能我们嗳祂严呐?”

    这不,老二半夜竟醒了来,便顺道去看看父亲如何,见那身影仍在夜色中庄衣危坐便微整睡出褶子的衣襟危正原惺忪的姿态迈去。

    “严,时候凌晨了,该进屋歇息了,再坐下去也不……”边说着,他手便搭上肩去,这一搭,便已觉身体失去了原有的温度,长老的是,老二也是。

    “严。严?严!”他不断轻摇长老那具宛如雕塑一般正,脖颈儿不塌,手礼扣着不散,回应也不见一丝。老二不敢稍离长老,大喊:“兄!兄!严严他……长老祂……祂成祇了……”

    声音荡漾在山谷间,随后随着夜风传遍了林村。

    长老是没有忌日的,因为祂不是凡人,凡人才有忌日;长老是没有头七的,因为祂是一种信仰,从未离开过;长老是有继承仪式的,成祇即日算起的第十五天,因为信仰是需要具像化传承载物的,人们所需要的不是逝者冷冰冰的谏言而是生者热乎乎的力行。

    继承仪式那天,祂会被火化,继承者将会把他的一部分灰吃下,人们相信,那样会继承神力,骨灰再分出四份,放于村子南北东西四角,寓意保卫四方,而只留剩下的区区一点倒入长老们专属的大骨灰缸中,并即立新牌位供在祠堂神龛。

    十五日之内,当务之急便是确定继承者。这次只恐怕并不会如以往顺利。照往常的,前任长老的随身物中会有遗嘱,其中往往指名,一般来说这个人往往与众望相符,不过,这次情况嘛……

    ——长老留下的只是一句难为众老的:

    “所谓衾,若板(像板子一样)而不贴,则无眠懒而觉早,善成事。但夜风可钻,风寒伤易;若柔而贴体,则夜温而人暖,能安居。但朝寒驱人,滞人正务。”

    其实说的什么元老家的们都清楚——所言正是暗示了两位候选人的所长所短。可这要是仔细起来,上上下下地——头疼!。

    而祂的肉身还躺在棺里,容已状,显得仍然红润有温;身已装,所予感觉庄严神圣——长老,哪怕将要入土,也要绽放最后的光。此刻,云霏渐渐被力量渗透,骤然被撕碎,所破出的,透过窗糊(纸糊窗户),虽只有一两丝、两三缕却升华了整个葬屋。

    老二前些夜不太安眠,老大也一直有忙,晚上却能令人羡慕地倒头就睡,但老二终究还是熬不住,二人便都伏在灵柩旁瞇起盹来。

    日阳高照,而灵堂的设计却屏住阳气,堂内阴凉异常,老二打了个哆嗦,醒了。瞧见了一旁的老大衣着更单薄,灵堂内的空气实在不适合这么着衣,心细的老二便轻声取来一张毯子,为哥哥盖上。

    才盖上,老大猛然也醒了:“且觉(已经醒了),我忧不必(不用担心我)。”

    老二手团起抱着毯子,又坐下,兄弟二人前后打了个哈欠。

    “係(弟),淚涸(泪痕)。”伸手去抹泪痕。

    “兄也涸淚(哭干了眼留下泪痕)。”

    “吾係哟,汝面黄枯槁,眼白泛黄,动作非疲即倦,每忙忘食,遇食腹少纳,少食则胀,且示以舌。”老大手扶上老二的腕脉,看舌罢,“嗯,舌苔淡白,近可痛伴身?”

    老二点头,指了身体几处:“痛着,夜难寐,睡浅易觉(容易醒),夜半常念长老。”

    “嗯,係啊,听我说吧,介系忧思伤脾,严既已逝,我们能做的,只担大梁……”

    “兄,此仍父前(仍然在长老前),白话严称(讲村里非管理者的非官话并用父亲来称谓长老)怕不妥。”

    “係,拘束了,仍记得他逝前我俩最后嗳的什嘛?是——严,严也人心,过去拘于礼,但自发心中的,念我俩严称他。”

    “已成祇,不称祂?”这方言里“祂”的声调与“他”相异。

    “现在是他,作为严严的他。”

    “嗯嗯。”

    “係总最守矩。”老大搭上老二的肩膀拍上两拍。

    介时,有人在门外大喊:“粮仓鼠闹啦!”

    兄弟迅速开门:“叔孰事有?”

    “哎呀!今儿个早啲,去粮仓存粮,竟检出几个米袋都损了!米白花花地涔到地上——吱的一声——窜出只鼠来呀!”

    “速!领前去!”

    带着疲惫二人随老农去了粮仓,仓门方起时,硕鼠食黍,竟不急躲。

    老二见后情绪一下涌出,念念有词:“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老大见鼠猖狂,几日所抑情绪竟化了愤怒,挑了火把便要去烧:“食我大米,不烧厮精光!”

    几乎不曾见大哥口粗,想必真怒了,老二连忙去扯,老大青筋绽出:“莫拦!”

    二兄弟连环问答,

    弟:“兄烧为何?”

    “为烧鼠!”

    “烧鼠为何?”

    “保粮!”

    “烧后粮何?”

    “……”

    这下老大静了下来,操起往常精干,开始迅速计划并处理了硕鼠,端下鼠窝,收拾装粮,修缮壁洞,粮仓才不患鼠。

    下来后,“係,吾当时燥急,只怕惊了那阿叔……”

    “冇(无)事。”

    “你还是贴体晓知人冷暖,多亏你安慰阿叔……”老大没有正眼看着老二,手却去拉来他的手,紧握,“或许……是职,唯汝能……”

    老二即插话打住:“并非如此!兄之能,我不及,所为是不为之为(没有大作为的代替之举罢了),小能致此(能力小使为之能这样),兄大仁不究细礼,话(题)且止的好……”

    “是呐……之决所吾等所为(我们做不了决定),但欲晓人世谤诽(评价)吾二人如何。”

    “我且知不多……”

    “所知吾知。”

    “也是,所知无差(我们所知的毫无参差)。”

    沉默繁长,突然二人齐声:“若汝(你)当之,吾(我)必佐之全力——”

    二人相视,放声笑——

    近来咲儿的心情不太明媚,正与我一起坐在山坡草地上,却少了许多平日的活跃,只是静静地坐着,我轻轻拨动她的发梢,近来几日未浣过了,我稍梳了梳,然后躺在有点扎背但柔软的草上,吹着风闭上了眼,静静地。

    “……小安?小安……”她知道了我的布里塔名后便这样叫我了,她用些力摇着我,见我恢复了意识,便说是时候回了,“梁叔家大致在忙些什么,屋子的炊烟也没升起,上我们那吧晚饭……”随后我起身从山坡上望了望自己的住处,没有炊烟,这几天他们定是没空吧,我想着,然后问咲儿今夜可否也住下,她微微点头,说一会儿回去让她亲安排下。

    跟咲儿回到的时候叔叔正在炒菜,见我们回来了,只让我们稍等开饭又埋下头去没有再突然抬起,姨姨挎洗净的衣服回家,一言不发地经过厅儿,向后院去,并不是拖着的急于晾衣的步伐明显不足绷紧与快,留下“唉”的一尾声叹息就不见了踪迹。我不禁想出去透透气,但咲儿一直在重复地拨动我的衣袖,我于是干坐到了晚饭。

    饭后,我说今日梁叔家里有些事要早些回去检查,叔叔姨姨原是打算让咲儿送送,我还是拒绝了。她看起来不太有精神需要早些歇息。我这样回答。咲儿跟送至外门口,在那我微踮起脚吻了她的额头,“你做什啊?”她没有被这样吻过,很是不适应,我不露心中恻隐,鼓下气抚她头,然后憋着一股全说下去:“没什,早点休息明早见……”

    “啊嗯,”

    长老的成祇仪式已经开始筹备了,梁叔一家一天正是去参与有关事项去了,梁叔梁伯也许参与元老讨论去了,梁婶大概张罗织仪式所需的物了,家里的几个小儿自去寻饭菜的着落,我竟是最早回到的,梁食丰直到我收拾完才回。长老的事不该已被穿了出去,只不到两天,还无人外出,赶集隔壁镇的食福叔叔也大致还不知道这件事吧?然而,

    “咿仁!”我在院里将最后的一点家务收尾,梁食丰冲进门儿来,“信来!汝阿严的!自鸿堪!”鸿堪(HonKan)——一个被布里塔殖民的赤亚领土。

    “经谁人手而来?此隔绝世,信不应致。”我不太信。

    “是福叔叔!他归了!方才到的!”

    “食福叔叔?怎会?邻镇赶集不才还有一日……”

    “称是梦着了……唉,长老托梦而致……”

    “……”我完全不相信如此邪门,赶紧撕开信封。

    他说出发回来时顺道寄信上的,大致是两天前,他也突然心生不畅,预料长老成祇,大约两日后到达……总共两张信纸,一张给我读,用的布里塔语,另一张是请我转给两位继承人——林鼎(老大)、林锦(老二)——此处不作避讳——用的赤亚语。

    我把杂物一股脑儿交代丰,攒信冲出去。

    到的时候老大和老二才对付完一天的唯一的进食,一边聊天一边收拾院里的小木桌,“仁……你,”

    “信!严上寄来的,”

    “这……要紧的东西么?”老大先发问,老二枯黄的脸上还挂着刚刚聊天的笑,拉板凳要我坐下,说他俩方才才提到我,说什么我现在越来越看着眼顺了,没有一开始见鬼佬那般的惊异。我大口喘粗气递出了信,父亲的信大概也是讲的也是什么要回来协助继承一事,并主动请愿整理家族历史资料,重修族谱,参与续立字辈等事项。

    不过,这却难倒了两位……

    他们二人愁容浮上浮上眉头,“隅兄的意思我们了解了,不过……”老大看看老二,相互点头示意后老大规整地回复我,老二则移来拍拍我肩膀:“归去休息吧,孩子家的,早歇息好长生……”

    那晚我睡得不太踏实,心中莫名还是感到了一丝不妥……不可名状,睡吧,睡吧,参与如此多思考又起什么作用?但感官也不会骗我于情绪翩翩,偏偏就是感受到了,有什么东西,厚厚的,说不出。

    而于元老会那边——也不是安眠的夜晚……

    翌日一早,我便拖着自己寄到了咲儿家,“我的嫡仁儿哟,咲咲方出去了,织务场的那头,你姨姨要着人呢。”姨夫的精神气渐回了,我心放低不少:“怎么我便是你嫡,你妻只便作我姨?”

    他嘶地吮气,诶的异惊:“你口舌是随姨姨轻年纪时亦或是教得好啊——被咲咲?驳嘴这面上愈怼人心魂的了!”

    “唉~不敢不敢,侃两句便心门舒些了,几日下来,愁绪激得脾胃都不好生的……”

    他点上了旱烟,抽——吐——“莫说你个仔娃细子的,我这几日也……”抽烟——吐雾——“嗳——咲咲尤其哇,我和她阿亲都染上心头”

    “(我)亦受染甚呐。”

    “嫡,背后啊,我估摸是那事儿的,咲咲对长老很是拜崇的——自那次后……”

    我趁他抽烟一大口起劲时追问何事,他抽着一半,听了一顿,顿完又自顾接着吸入呛人的烟气,那气掏过了肺腑、心窝,再被吐出时,带出的千丝万缕编织成了故事:

    “轻年时不好仅基本地务事于农,专爱和猎人甲乙一起外出务猎——射物逮生的东西。可终究是怀失了对妻女的关照——不爱生人,只好死兽,燧一发弹丸出枪口——啪!甭说么兽的只管倒地——咚!拾捣拾捣剖开了便剥皮——嘶!怕是现在衰了再讲也澎湃激昂!

    【旱烟】

    “苦了我的女娃娃,那时嫡嫡(指她的弟弟)还在肚里未生,妻大着肚子也不适走动,近了娩吧还遇上天渐寒,家里一年下来织物也耽搁不少,时间充裕却采不及材料,那岁稍寒些,我念着替妻寻一兽皮作披风的借口跟了猎人甲乙外出了。

    “咲咲那时,顽的主儿,老觉得自己身子皮实就四处趋趋走,妻身孕自然追不上,也无有什么识人能顺便照看。常常地,被谁家的看见了,就好心领着回去,带回老身伤,我们都以麻烦甚再谢好心人家。自然,我出外后,她恁就能乖乖在屋?我怎么不晓了这点,手痒痒地趋出村猎去?唉——

    【旱烟】

    “第二晚便逮住了机会,原是想打的狼,可远远听见一阵阵狼嚎,猎人甲乙就断出数量不好对付,落单的孤狼便又不披着好皮,皮质上乘的定属吃养的最足的狼王,而我们却无力对抗一众狼群,于是只好转向獐子了,它是鹿给予的馈赠。

    (因为传说中带领族人们来到这方宝地的是白鹿,所以他们都相信鹿是神的化身,无论是如何的对鹿的恶行都会招致厄运,虽说是传说但从后来的一些事件中得知,它还是很灵的。)

    “獐子的皮虽然不绒长如狼皮,却也十分柔软保暖,嘭——一声,数颗弹丸滑出长膛,打中了骈俯吃草的两头獐子,迅速地——拔起来就跑,我们追去,一只中了估计脏腑里,血很大地流哇,另一只就拐了——却也奔了数十米——被我们用刀背击倒了。那一刻,我确确是忘却了妻和咲咲,满眼里只有两只死的也欣喜的獐子——不知不觉细小的雪花片片地融在脖颈处化为了水和汗混在了一起从被汗毛顶起的裳与腰背的间隙留下去——湿润了整个背部。”

    我借着他愧疚沉默的片刻安慰道,正常,正常,这等欣喜冲破了牵挂是人之常情——暂时的罢了。

    “不不不……倘若只是如此,我到非为那么如此,若猎完即归,不定还赶上照顾咲咲的——却没有。

    【旱烟——掏得更深了】

    “咲咲哟——严严的不是哟——我便觉着好成就的!剥下的皮稍作处理,把包囊撑得硕大,猎人甲:’得皮弃肉,连夜归的吧。’我偏不!手气才热起来!就要走?哪管驼不驼它得动,食完獐子肉,还多打它两天。”

    ——活像个赌徒,明明倾家荡产却要为碰巧赢的一把嚎出胜利的宣言。

    “他**的!那两天就跟邪了似的,接近了准备打时转了风向,瞄准了弹丸又偏遇上坏头——差点炸了镗,不料枪响惊了野猪——一个劲地跑,最后三人肚子瘪瘪地回了林村——还丢了杆枪!*的!

    “唉——我是真不……”

    “严,仁!你们谈着些什么呐?门径那边就听着两三句粗话!”咲咲进门质问道,但语气略显轻松,看来今天心情有所回温。

    叔立马转了面容,抓紧熄了旱烟,嗽干净肺腑的烟:“同未来的娃嫡(女婿)授授经验呐介是,”

    哼——咲咲轻快地倔了一下,放下篮子转身要出了:“亲说了,今天午饭、晚饭的,你们呀,自己寻拾吧!”

    “哈啊?那便是饿着!”叔回她,她没有转头,脚步稍慢了些。

    我:“就是就是!”

    “嬢(本姑娘)可管不着咯!”

    她加快脚步,不一会儿就望不见身影了。

    叔又不紧不慢地拣出旱烟,

    “真不拾些东西吃去了?”

    “饿了?起开锅灶——馒头馍馍的晨出时她们便蒸好了,再热热就对付得了了”

    柴火燃起来了,他寻我递条柴给他,“不是干的!要灶里的!”

    ——点上旱烟——

    ——烟气又向肺腑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