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窘境

    “教授回来了!”咲咲很高兴地朝我说道。

    父亲回来了。

    咲咲顺手拾起一根柴伸进火里——噼啪——火苗蹿到锅底,“炼(菲洛安中‘洛安’的谐音),前几日……”我直接回道,看得出来,她又说:“嗯,响影心绪了罢……”

    “多少有点,究竟心绪系在哪里……”我拎起一条木,匀热着,抬头看她,“波痕不分大小,系着边沿着来着,你抖上三下,我便也抖上三下,莫说我了,恁(你)严亲不过也同罢,所生之系带非我比能的(不是我能比的)……”

    “且住吧(先别说那个了),严亲方面已经挨过歉了……我也以这意思不……”

    “嘶-嗷——”匀热时便不该不禁一直盯着她的。

    “你这蠢……”她马上把那支木打进火堆里去,“不让人省心呢,你咋……”她拉过我被烫着的手,虽然不严重,也不甚疼,她却捧着仔细吹凉,我感到手格外的舒服,我一时很享受,感受到远比风要温暖柔软的手,热量一丝丝传递上来……

    忽然我羞心起了,“差不多了,”我收回手,可能有点鲁莽,她嘁了一声:“谁渴着吹你手去!”然后背过脸去,大致是红了,我想道歉,大致是怕我凑去瞧见脸红,她便一股脑跑了。

    这样的时光本就适合回忆别人讲过的话,她的羞跑更是激起了我的欲望——去想那些关于她的故事。

    叔叔和猎人甲乙遇上野猪丢了枪——正是咲咲离开时讲到的——靴子跑在泥泞的路上,究竟散了。靴子破口处,亦是皮开肉绽处拖着腿叩开门儿桥。“还不容得你歇息!”一位乡亲说,“娃娃丢了!”

    “么子?!”

    “娃娃!丢了!”

    “不是!搞么子?”

    “诶唏,你家的!咲……”

    嘛啊嘛啊!他一时间忘了足上足下的创口,东西边跑起来边卸……“**的!”

    撞开家门“你可回……”还不等姨问完,姨也激动!叔:“娃娃!娃娃呢!”

    “……丢了,”

    “***的!**”

    全村跟着他的足迹开了门拎出灯,长老那时年也不能说不迈——虚岁古稀——带着几人壮年上山翻去。

    那时灶台里的火或许也是现在这样噼里啪啦,那么那时的阿姨望穿这堆火又能看见噼里啪啦中的什么,咲咲呢,若是……

    “不要回头,”咲咲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绕到了我的身后,埋在我的背上,声音从我腔体进入大脑,“你一回头我就走……”

    她接着往下说:

    “曾说过我对于那山林有些难言的憎惧,小时候,在山上走失过一次……

    “是长老最终找到了我——挂在树上。

    “那时我真的很害怕……明明一直是我游玩的乐原,却看起来——那时——像狱原,高高地悬在火海之上,不敢丝毫松手,下面宛如熔岩噼啪作鬼,风曳动的枝丫荒草,舞得似爪牙于鬼魔,之于之于(特有的用来形容时间流逝),手上力卸了卸了,体身也愈发挂不住,葱葱欲流下去了——滴落在山石尖尖上……

    “若是……真滴落那时……我何敢想像在外猎物的严严和孕怀细佬的亲亲的颜情……”

    后来那滴水的确落下,比起染红山石和她严亲眼角来说,命运偏爱这么个人,故让一双厚重的手承住了她,宝贵得以留存——长老——拄杖上山,山上见此景便弃下杖拄飞接下咲咲。又该怎么描述那时他手上的柔软和温度——语言的短处便是显露。

    “故长老成祇一事,所伤所哀,且伤且哀……影响你了……”

    我背过手去抚她的背与头,她且抖动两下,仿佛在问,我在干什么?“岂说我不哀之所爱?”

    “长老于我亦是厚重的某种恩惠崇敬,”

    “你不曾有性命之忧不是?”

    “话虽如此,如于身痛不如于心痛,身无有着落时,只有恐惧,而心不知所安时,还甚空虚,这种悬挂竟可能蚕食你的信念进而折磨人一世,活着却不曾活过……”

    “意味不明。”

    “很重要,你出生便有了我缺失的那份,身边不会尽是不同归属的人……”

    “……”

    “我可以转过头来了么?”

    “……嗯……”

    我转过去了,她跑了。

    晚上,依旧不舍道别她家门口,“我明天早早来。”背负着承诺去找父亲,他却吃了不知什么羹,丧气抱头,完全一副弃子模样。原来遇上“欲养不待”之类的事情:

    父亲回来便是在鸿堪寻到了些利物,应该趁手能解决苦恼了众老已久的续谱问题,长老遗梦之后,千里迢迢怀揣欣喜,却食上闭门之羹。众老不知为何曾(竟)视父亲为“外人”,一人乃言出“何涉我林家要事?”。才有的归属感被摧毁得一干二净,不仅是父亲。

    “续谱一事无我不可!”或许听起来父亲自负,但是事实如此,“难题不在那一节,若只是呈现形式,自有他法,所难更有别处。”

    一时无从说起安慰起,也是,处境同样窘迫的人呐,哪里来的起同情?自己也要顶不下来的,就如极其脆弱的东西,已经不敢再去动弹,哪怕只是风拂,也有可能崩溃破裂。

    父亲在手帐和日记的记录中,从“我连行李箱也未启便开始伏案苦读,布里塔教堂的礼拜钟声和布里塔人欺负鸿堪人的骂闹也听遍”到“循着蛛丝马迹地南辕北辙、四处奔波”到“跑遍问遍,吃下多少无用的经验,陪完多少不堪的苦笑,才能提炼出一点有用的知识”到“……世间竟然在不可思议到边边角角蕴藏了这种精华……就像久居建筑角落偶然发现的精妙雕花,难得注意到,却值得久久驻足痴望,尤其这角落偏偏原本每日见到、走过”再到“终于是忘记了身体早已麻木,到了起不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身体早已垮台,这可曾是一副健康的身躯,如今再也看不出相关的影子来”随后“……整理……睡去后做了个很长的梦,有个很钟意的老人牵住我手,我第一次没有感觉到下一秒就要掉落,他身躯遮住我视线,但是每迈出一步就倍加温暖舒适,他最后指着……不知那是哪里……并肩原本……终于下定心思准备拉他出发前往,却早就不在身旁——任凭我如何哭喊”再后来“我操起满箱学见笔记,不顾医嘱疯了似的赶回去……早就知道赶不上,但是我的意义不应该只是那趟”最后“……手里的古笺一下失去了所读的位置,脑海一片空白,它一下便落在案上,我的手再也抓不住它,他们低着头说话,声带带动身体颤抖,白发苍苍,竟化作不愿知的代表色和闷红脸颊的画布……”

    我撇下了父亲,来到了山坡上——那曾是我和咲咲约定之所,现在看见确实满眼枯黄野草和将秃的树,“迷你溪”也做干涸,石子连一丝湿润也不留给我,远方一处也传来断断续续的箫声,另一边传来与我如今哽咽气息相通的玉埙音,也许不见之所的灯光闪烁也是源于争闹中激动的拍桌震得火烛苗炎攘攘,倒也无妨,可惜那应景的“热闹”传不来,翌日的“小鬼”“假鬼”言言却又浮现,深深扎入心床……

    老大鼎、老二锦,也不见同游,准备起典礼来,也心不在焉,分开的二人时时互相瞟瞟,却终不敢说上一句闲话,他们的太太和孩子也是,这几日都不太说话,孩子虽然并不知情,却比任何人都感(感受)情,眼睛里看不到,心里却挂着,若是偏偏真就模仿那样,倒也实在过分,父亲也懊恼不该说如此详细而没必要的对比过程——不过几杯鸩酒,带出的却是非来抉择下,一方的彻底放弃和另一方的余生愧疚。

    “实在太不……”未能听清父亲嘴边呢喃……

    人之将死,人之欲死,人之欲己死求人活,所逼出的也许不是苦言相告,“你便是没什么本事!”鼎用这样的激人的话,在用不一样的方式去减轻对方的愧疚,但是锦心细,自己做不出这种模样,只好沉默。没有激起该有的反应,反倒徒增了鼎的愧疚,旁人也不清,也不怪了,都姓林,又都是单名无字辈的,一个样吧。

    我的情绪也颤动,心灵也骤然脆弱,心境起伏也非不大,咲咲问:“你这黄连吃下的脸也渐渐地可以入药了?”

    “嗯……”

    “这药定良!怕是以后是个郎中就抓它当主药,包治……”她希望逗我笑笑

    多朵涟漪叠起,漾不出一朵像样的花,愈发没有耐心了,起身便走,落下一人,不是春天了,眼睛偏偏花红……还咲开什么山花烂漫?

    这样的对话,近日不止一次了……

    修屋顶的小孩把泥巴甩到我身上好玩,自知没法教训他,回到家只能挨一顿骂——坏了新做的衣裳。

    夜晚箫声埙声丰了,起起伏伏、断断续续,惊扰做梦,其实没法入眠,也只能怪它了……父亲还在认真抄写什么,满是赤亚语的一沓纸,似乎已经被退了一两次……我夜间也不小了胆子,不提灯就漫游山路曲曲月光并不狡黠,磕磕碰碰伤痕累累,如梦中摇曳灯火——不知走到哪了——争吵发难声音隔着数层篁竹——众老争啼不休,很是喧闹。

    箫声、埙声,明明一首曲子,怎么也合不到一起去;怒声和斥声,明明一种语言,怎么也论不出个道理来。

    喧闹——曲子也好,人言也罢。我只想远离这些声音——图个安静。可是,在山间走,除去篁竹不过三个方向,回头路也没法切实安慰到父亲,还要整夜闻其呓泣,前方不远有箫声,左前方有埙声,现在若是都不朝着这三个方向走,在这个“Y”型困境中,我也只能非要走出个“X”来。

    那边则是树林深处,希望不要痴了路。

    接近深秋,地上落叶渐渐多了起来,踏上去,哗哗作响。我并不希望有人能听见它,故意放轻脚步。夜晚不睡是累的,又巧是上陡坡登山去的,喘起来,扶着树。

    这棵树适合作柴火了,我认为,它已经没有什么水分了,手摸上去,树皮也有些松垮,我猛然间想要“挣扎”,扯它晃,啪!它断了,我摔在地上,滚了起来,这是棵小树。反而这时,我并没猛地想挣扎,为啥,我本来也就好似现在这状态,我就像它。长在山里,是棵小树,周围也都是一样的或者差不多的树,可是,明明长在一起,却像是被山给抛弃了一般,周围的小树从土地里汲取营养时,被排除在外,他们合作从大树的隐蔽下汲取阳光,这棵小树却被他们唾骂,似乎就不是山上的一份子,根呢?似乎是扎在土里的,对,是扎在土里的,扎着的。至少我觉得它是扎在土里的,只是不像是长在山里的,我现在最像它了!

    砰!我撞到一棵大树,冲击力似乎将我的五脏六腑震碎,咳咳,我很长时间没法呼吸。恍惚听到了鸡鸣。

    他们知道我不见了吧,醒来应该就会发现,会找我嘛?会不会以为我只是自己四处溜达而专心先把长老的仙事备好。我也有点工作要做的,对了,还要去找咲咲的,那天早上没能赴约,这几天的事也是,真想道歉。四周已经认不出来是哪里了,箫声和埙声似乎停了又起,起了又停,从来没有同时开始或结束过。我不想他们来找我,我不想他们找到我,我也觉得他们不会来。父亲忙着伤心,元老们忙着争吵和督工,其他人要忙农务和仙事筹备,咲咲也是,她还要学习织务……我自己冷静一会儿就回去吧,明天再去找咲咲,反正有一天而已……那或者……今晚去,晚上没有活儿。我不想他们找到我,可能回象征性地找一下吧,然后就又开始忙活了。反正我的活儿也轻,随便找个人也能干好的,比我好,他们从小就看大人这么干,也许是某个大人顺手就干完了,小孩的活儿,废不了多少时间的。他们找不到我的。这里也未有路来,不知哪里的斜坡下来才能发现的,而且在高台似的悬崖旁,还可以看到天边蒙蒙亮。他们找不过来的,天亮了,就要开始干活了。箫声和埙声似乎停了,没有再开始过,也许过一会还会起来的……到时候我哪怕是循着声音去也能找到人,是谁会在半夜吹这些呢?闻说长老的箫和埙都奏得很不错,没亲耳听过……他们找不见我!找不见,就不找了!来不及筹备大事了!感觉好了一下,可以爬了,还不太站得起来。悬崖下面就是江,护村河是回流向这条似的,那河的水引来的,从山上?还是这里?引过来又汇回去?搞不懂……他们开始来找了么……吹箫和吹埙的人应该白天也是要干活的,他们可能已经走了,我该怎么找回去……他们是不是已经开始干活……我就知道的。得自己走回去!站不起来!快来找找我吧!找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