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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

    我见他眺望远天的红晕徐徐,静待山谷中乐声荡漾渐消,而最后一丝随晨风敷上黝黑干巴的面庞。风——略带温暖,天气是凉的。同时消逝数声崖鸟啼啼、坡下犬吠,我连抽泣一并停止。

    ——宁静——

    他举箫起调——撕破。或许该说箫更尖锐略像笛,我完全提起精神;不久埙声亦起——环绕,细腻绵长,竟不觉躯体疼痛。

    “合上了……”我想。

    听得曲中思绪交联趋于稳定、丰富,一边的却踏落叶残枝近了,我和他不约而同瞅去——鸣埙者找来了:“兄!兄……”——乐停。

    ——宁静——

    四目相对泪花烁,万语寄心口难开。

    该怎说,此刻无声胜有声。

    一瞬间:

    箫和埙齐声飞上天空,惊飞栖鸟,山谷回荡鹰啸,誓与之一较高。日升斜射,近处明暗交织,远处希望耀人。鸣之至处、明之至处若有双龙盘旋,洒下金光缕缕,搅动时空,至地亦鸣。崖下无常风卷,鹰所乘所破者也。力量比飞瀑三千,泉源高九重天,辅流万涓,顺山而下——汇集。至乎春暖,冰解雨落,湿润涸道,环山织素,或峰会路转,或短激高上,或悬流险境,终竟同奔向主流。世间神奇力量如此,一呼百应,九重神泉不曾干涸,便是“林”的不朽。

    最后旋律回归……

    众人声:“在这!”

    啊,被发现了,应该说是计划落空了,还是该说愿望实现了?在两兄弟终于同心之时,咲咲发现了我,当然还有她父母、我父亲和一群正在找我们的村民们。她狠狠地抱住我,这是我第一次被她拥入怀。

    【记林添咲的第一次主动拥抱

    ——公历一九八一年10日清晨九月。】

    我显然还无法自己走路,尤其是有陡坡的山路,叔背着我,就像过去背着咲咲一样,同样待遇,看来我的处境并不糟。“累不哇,这仔沉的吧?”“自己姑爷自己背!老二莫操心。”

    我使坏调侃:“咲儿,才早上脸上长夕阳……”

    “正是大早,红日当头!”

    话说,大家似乎都是——高兴。父亲也是,与昨晚完全不一样,“严,好精神,有什么好事了么?”

    “嗯,找到了,你和新长老——三人。”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如何就解决了这样的事情,年幼的我只是在为自己得到某些方面的认可而感到由衷的高兴。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我或许并没有把自己带入那样一个视角,一个身边都是自己人的视角。要知道,作为一个第三人称来看自己周遭的时候,至少对于一个还没有体历生活美好、没有达到“悟空”的心境的小孩而言,会觉得生活毫无意义,不敢随意任由自己的喜好、情绪和举止去做自己所想。若是读书观影(那些有趣的经历和人生)尚且要注重代入感,却要求自己抛弃掉对自己人生的代入,枯燥中的枯燥,确实没有任何意义。

    幸好,我身边是有他们在的,是我可以倾注自我的对象、可以及时依赖的父亲、可以随时包容的家人。

    后来想想,音乐声中,二位长老证明了“彼此是不可或缺的”,单单的箫声和单单的埙声都是不行的,前任长老的虽是两样齐全也是,一人终究不能同奏两种乐器不是?这自然是他的遗憾了——只能在不同的场合吹起不同的乐器,那对我的温柔是埙吧。一个人无法同时干两件事,站在高处纵观全局地发号劳累但必要的命令,同时又钻入人群时时体悟抚恤,否则易群起乱秩序,而这样的分工能在这一任长老中实现,实在是难以言表的高兴。

    “你这係佬也是胆得包天大!”咲儿嗔,说着就上手拍打我,“真不叫跌死你……”

    虽然是受到了“击打”和“谩骂”,心里是愈发开心的,忍不住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哈……”

    “你还笑?”

    “外甥女是心疼舅哩,高兴的嘞……诶痛……”她猛拽我耳朵。

    后来据说,当日凌晨。

    梁食丰从床上爬起,是的,天甚至仍未蒙蒙亮,家鸡甚至仍未预备鸣,他仿佛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地离开被窝。他前日便于其他几位小伙伴约好了要去些地方,当然瞒着我,和那些管我叫小鬼的小孩。他从前并不如此,时常与我形影不离。这段时间,倒是与他相处少了,他便与那些人关系又好了起来,当然本来关系就不错,只是之前他们并不乐意我加入他们。他心中还是有些不太安定,于是特地跑进我的房间,我原来是和他一起睡的,但介于父亲回来了,梁伯和梁叔也都觉得是该与父亲一起睡,于是额外地收拾了一间房给我和父亲睡。他先从窗外模模糊糊地看,不敢捅破窗户纸,但又看不清,窗子里面大概是锁上了故从外面的是打不开的,他又挪到门前,探出门是虚掩着的(我出门时没法从里面锁上)。父亲的呼噜声有但是相当细微,伴随些许抽泣的感觉。

    “仁人呢?”他嘴角犯嘀咕。

    父亲本来当时睡眠就浅,一见声就蹦了起来,梁食丰啪的一下吓在地上,“安歉势啦(对不起)!盖见见仁有被扰不,没想醒了叔叔。”

    “啊,食丰啊。”父亲望我不见,“你见着他没?”

    “没。”

    父亲连忙起身,他急了,前夜明明以为我是上茅儿去了,也未有多管便眯糊(睡着)了。这可不是拉了半宿的样子!他边想边四处找着。

    梁伯年纪大了,这个时候本来也快醒了,这一闹腾,他是直接出了房看个究竟:“隅係啊,什着这模样,慌张里去的?好不像丢了娃娃。莫醒了睡仁!”

    “丢了!”

    “么什!那大个人,说丢可丢得了?”

    没说几句,正是说上去找老大老二兄弟,却没曾想到元老们也在遣人寻兄弟俩哥儿去。

    “该丢不丢的,楞撞日(碰上同一天)了去?”

    没多久挨家挨户问下来阵仗大了起来,巧今日碰闲的家的出上一两人一起找,这家家户户寻见得差不多了,便说:“那山上吧?”,咲咲爸整好在旁闻的起反应:“咗!上面可有悬崖呐!这可缓得的?上山上山!靠东边那坡的悬崖可以去看看,鸡快鸣了,灯也不需携多了,就夜明了。”说着指着天边的亮斑。

    咲咲爸准备时,咲咲朦胧睡眼询问,闻状全身就醒透了,汗毛耸立好似顶起了入秋换上的衣裳,她说。

    众人才在分叉路口彳彳亍亍,支吾不出个寻人的办法时,唉声谈期间迎来了箫声徐徐与天边光渐渐晕开。咲咲与她爸首先激灵,向悬崖去,于是众人随。

    “你这厮叫我是心也提上咽喉来!好是在无碍……”咲咲还在向我发起诉讼。

    咲咲爸坐在门槛上插话:“你也这才觉我当时那心境不是?我却再次了……自己姑……”

    “喏~又抽上了!当心禀白亲亲(向母亲告状)!”

    “今天随他吧,老管也不着!青青岁是约束(年轻时是约定)改旱烟的。”看来大法官也不想理这状了。

    “亲~!你亦……”她半是撒娇,半是火儿,火才烧上心头,见我痴痴羞笑,眉头就松了。

    这老旱烟没两口就是要添些的,他却停了。“妻,歹歉……”

    “怪酸呐心……”咲咲妈嘀咕,语气饱含风霜,穿过飘烟如踏过仙界或冥界,那烟是一人的心肺,她穿过的是一人的心扉。

    “……多谢……”

    “……”她慢了脚步,略僵硬地抹过颊腮顺势理了下发丝,快走了。

    成祇仪式隆重过丰收的社戏,道上有人摩肩接踵,孩子们高兴地穿梭其间,远处有纵队,最后几人击土缶,往前一台化装抬的轿子,轿供的是“林”,名为“林”的雕像,它极具抽象,但我能凭借不知道何种念头就认定它是“林”。轿子前有几个开了脸的角色踏着一种既定的步伐前几步而一停如此往复,有两人是对称的,一个绿底一个红底,图案是一致的,有点像书中的鹿童的脸谱,印堂有圆形图案其下好似滴水滴灌眉心四瓣的梅花,有鹿鼻、鹿嘴,眉展似鹿角同眼与泪痕一道看去,藏了个“林”字,一人手持弓与箭别箫腰间,一人操小木耜、端帛,挂埙胸前,想必是长老兄弟。还有三张样式不同的脸呈三角阵:左山鬼,披兽毛而青面獠牙浓眉,操猎刀负猎弓;右水鬼,长发白衣鳞甲而颊有鳃,拿着炼铁锤和钳子;前鹿仙,白袍须眉长鹿嘴,托拂尘。队伍两侧还有奏乐的,齐步而行。

    看着看着入了迷:

    “林”的传承,从不在于血缘、嫡幼,而是村民们发自内心的信赖和他们本身的能力,活在这样的小小林村里,人自小到大的性格是藏不住的,每个人对你都有评价的权力。它的魅力也远不止是听令于一个人还是一群人,而是借某人之口诠释自己、诉说心声。

    最不拘泥于形式的,却最有秩序,在这里可以成立,但或许也只是在这里。

    咲咲突然把我拉走,“来!”她打扮得相当漂亮,在之前那套的基础上又多了许多装饰,一路牵着我上了之前的“根据地”——那个小山坡,“这里看得更清楚,坐吧。”

    “你的手,这些时伤过?”

    “帮忙做活是多少会的……”

    “手!”我向她要手来,她愣住了,我就夺来,前些日子这双手还不至如此,织务场的赶工,她也并非熟工,我相当心疼,嘴巴笨住了。

    她不一会就收回去了,什么也不说……

    “歹歉……”或许我过于鲁莽,心疼且愧疚,别过头去。

    “你看,那个绿脸的是老大、红脸的是老二,脸上的是林脸儿,肩上的装饰和连接的披风是我织的,厉害吧哈哈哈,前面打铁家的饰演水鬼,打铁从山上引水,猎户家的饰演山鬼,打猎也要经过山鬼也是山神的同意,不然就像严严一样了,这都是守护着村子的武力,最前的是引路(鹿)仙人。我们是在仙人的带领、山鬼水鬼的庇护和林家子弟的努力下活着的……还有……”

    我无心听着她讲话,看着她专注的侧脸……

    “你有在听么?”

    “……”

    “此皆我所有,此我所仅有,花嘴(爱开玩笑)的严严、耐劳的亲亲、顽主儿(淘气)的弟弟、村里的大家伙、糙工的绣鞋、仅仅的衣裳、观不完的社戏……你予我知了的狭隘见识、单薄经历……还有这场我一生可能才一次的成祇仪式……这便是我的所有……”

    “……”

    “我比你大,姊不能……作係的……歹榜样……”她泪如雨下,向我而来,我尽可能得接住、托住,仅仅抱住,泪水濡湿她的肩膀。

    **山歌:

    山花的蔫去,彼方的相去,

    无咲的花,规路拢是(满路都是)

    路边的话,不含无欲归来之人

    凡势,会当共你放捒(也许,我会将你放下)

    可我哪会无要无紧(一点事也没有)?

    踅来踅去,房间似火烧——思念

    踮足期待到深夜,共你的记持啊!

    你可会看顾(回忆),当时一起做活,彼此所在?

    我谨记于心。

    雨微微啊下,你沓沓啊行

    风吹来,花落土

    骑你白马,行你欲行的路

    点我欉香,祈我们来世再会

    ……

    仪式过后不过数日,大家都习惯了新的长老们,鼎和锦带来了“礼”的世代,在满足温饱后,人就开始追求之后更高的东西。正月十五时“丰衣足食添冠笈”后面被添上“怡德礼乐鼎泰安”,我们一家的作为分支也续入了谱中。

    老实说,那样的日子,我无论如何也想持续下去,尤其与咲咲。父亲总不能久留,签证的时间实在有限,他在外奔波之时,陪我的就属咲咲和梁叔两家人。在剩下的时间里我偶然参习了村里的武术集训,看到了我们戏称“鱼头人”的铁匠锻造铁器,围观猎人归来炫耀收获。

    我日渐习惯,其实早就,有这样一个人在我的身边,虽然我曾对她恶言相向(新长老上位前),我对此仍心怀愧疚,但那次之后,我们却更互相懂得彼此,“相近的人思绪是会互相影响的”,不论是她的还是我的,那次情绪低落带来暂时的隔阂,也更加让我珍实我们之间的关系。

    正如漫漫长夜总会过去,夜明之时总会到来。